大约六个小时前,秦争鸣从学校坐公车来到“秀吧”,身上穿着二中校服,身后背着一个浅粉色的书包。那时天色刚擦黑,“秀吧”还没开业。她看着头顶还没通电的灯牌,有些怀疑方阔没跟她说实话。方阔说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晚上会有很多年轻人到酒吧跨年,许知琢被“秀吧”的熟人叫去帮忙,一天能挣五百。可现在“秀吧”都还没开业,许知琢能帮什么忙。秦争鸣正要离开,忽然听见里面好像有人说话,她往前走了一步,贴在玻璃门上往里看,发现酒吧深处开着一盏色调昏黄的灯。有几个看起来年纪还不大的男生正在从一个套间里往外搬箱子,秦争鸣远远看到那几个男生头上的颜色有五六种,黄的绿的红的……看起来还挺热闹。她在门口看了一会儿,那群男生中走出来一个黑头发的人,搬着一个箱子往吧台这边走过来。那人越走越近,秦争鸣逐渐看清了他的样貌——窄脸薄唇,面目清晰。是许知琢。秦争鸣下意识后退一步,迅速躲到了墙后。过了一会儿,她悄悄探出头来,正好看到许知琢的背影。许知琢正往吧台上摆酒,他没穿校服,身上罩了一件宽大的黑色半袖,背面写着“秀吧”两个字,里面套着一件灰色卫衣。秦争鸣静静看着许知琢的背影,手在书包带子上来回抓了几下,不知道该不该敲门进去。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为什么要来这里,人就已经站到了门口,所以只能从现在开始想,可想来想去,想到的都是一些蹩脚的借口。她总不能像对方阔那样,说自己是班长,有责任跑到这里来关心同学。许知琢不是方阔,他也不会吃她那一套说辞。许知琢摆完酒就拎着空箱子往里走了,重回汇入了花红柳绿的人群中。秦争鸣在外面一直等到九点,“秀吧”的灯牌亮了,门随后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顶着一头黄毛的男生看她站在门口,语气轻佻地说:“欢迎美女光临~”秦争鸣不去看他,把视线转到了一边。那黄毛往她身上看了一眼,随后怪声怪调地冲里面喊了一句:“嘿呦!来了一个二中的好学生。”
里面的七色杂毛们一听,纷纷见稀罕似的挤到门口,毫不避讳地开始对秦争鸣品头论足。“二中还是有美女的嘛,我还以为能考上二中的都是一些死读书的丑八怪呢。”
“这可不一定,我看人家这个好学生比卫校那些小骚货还好看呢,皮肤这么白,长得也水灵,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卫校的那么骚。”
“别瞎说啊,你没看人家都已经脸红了嘛,快把人请进来好好招待。”
秦争鸣原本脸皮就薄,现在被这么几个小流氓围观,脸上就像起火了一样,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书包带子。有个红头发的高个子看秦争鸣不像是来玩儿的,就问她:“美女,你是来找人的么?要找谁,说一声,我们去给你叫出来。”
秦争鸣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那个黄毛嬉笑着说:“还能找谁,当然是找哥哥我了。”
“放你妈的春秋大屁,人小美女明明是来找我的!”
“你俩都给老子靠边站,人家好学生能看上你们这群狗腿子?还是让俺来吧。”
一个头发染得像个绣球一样的男生油嘴滑舌地朝秦争鸣走过来。剩余的杂毛们都发出了看热闹的哄笑声。秦争鸣抬起眼皮看着那个“绣球”,眼神虽不狠厉,但不容侵犯的意味十足,看得那个“绣球”还没靠近她,就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怎么,美女真不是来玩儿的?不玩儿的话,我们几个可就不奉陪了!”
秦争鸣咬了咬牙,正要开口,里面出来一个人,语气很不耐烦地问那几个杂毛:“还他妈干不干活了?”
那人的视线从秦争鸣身上飘过,随后愣了一下神,定定站在了原地。她怎么来了?许知琢轻咳了一声,对那几个杂毛说:“没事儿都别在门口杵着,里面还有活儿等着人干。”
高个的红毛瞅瞅眼前的小美女,发现小美女正盯着许知琢看,再瞅许知琢,发现许知琢也盯着小美女看。红毛品出点不一样的滋味来,冲其他几个人扬扬眉毛:“行了,都进去吧,人家是来找琢哥的。”
“怪不得呢,咱琢哥说话都变了味儿,一个脏字儿也没带。”
黄毛嬉笑着给其他人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走吧咱,别打扰了人家俩人。”
“琢哥,艳福不浅啊,妹子可真够正的。”
方才吃了闭门羹的“绣球”拍了拍许知琢的肩膀,非常识趣地跟着其他人进去了。许知琢走到秦争鸣面前:“班长,你怎么来了?”
此刻彬彬有礼的许知琢,跟方才那个飙着脏话出来的他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秦争鸣心说你倒也不必如此,我也不会因为你说脏话就对你有意见,然而她还是习惯性地配合着说:“就是……来给你送点东西。”
“送东西?什么东西?”
秦争鸣从书包里抓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你没来参加元旦联欢会,属于你的那份糖也没人领,我就给你带过来了。”
许知琢低头看着秦争鸣手上那把让人牙疼的东西,嘴角抿出几分笑意:“我不在,直接分给别人就行了,特意送过来……太耽误你时间了。”
秦争鸣抓着他的手腕,把糖放到他手心:“班费是大家一起交的,糖也要大家一起吃。”
“那好吧,谢谢班长。”
许知琢笑了笑,把糖放进裤兜里,“现在已经很晚了,班长还是早点回家吧。”
他猜到了秦争鸣是从谁那听来的消息——方阔这人的耳根子不是一般的软,他早该知道。秦争鸣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送客的意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说要走,也没说不走。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给他那把糖,只是想看看他在这里做什么。许知琢见她低头不语,心里莫名有些烦躁。他在这里挣钱虽然挣得不算光明正大,但起码坦坦荡荡,可秦争鸣的表情就仿佛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班长,你要是没其它事的话,我就进去了,待会儿还要工作。”
许知琢不冷不热地说。秦争鸣抬眼看他:“你要工作到几点?”
“说不准,客人多的话,到凌晨三四点也有可能。”
“你饿吗?”
秦争鸣问。从她过来一直到现在,晚饭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许知琢一直在里面忙碌,也没见他吃过一点东西。许知琢愣了一下,把手塞进裤兜:“不饿,等这边结束以后,我们几个会出去吃点饭。”
“那你先等我一下。”
秦争鸣说完就转身走了。许知琢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哎——”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秦争鸣已经快步走远了。许知琢在原地等了两分钟,黄毛从里面探出头来:“哥,嫂子走了?”
许知琢把兜里的糖掏出来砸了黄毛一头一脸:“滚!”
“哎呦,哥你这是发糖了?”
黄毛低头哈腰地开始满地捡糖。许知琢已经进去了,黄毛抓着半把糖跟进来:“琢哥发糖了啊,谁要吃?”
一堆杂毛挤上去开始抢糖吃,有不怕死的借机向许知琢打听:“琢哥,刚才那美女真是来找你的?”
“屁话怎么那么多,赶紧干活!”
许知琢在那人后脖子上抽了一下。秦争鸣拎着食品袋回来时,“秀吧”门口空无一人。她拎着袋子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许知琢正候在一个卡座旁,弯腰听几个客人说话,手里拿着一个貌似是酒单的东西。秦争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面包,往旁边撤了一步,静静站在灯牌下面。快到十点的时候,里面的音乐声突然变大,秦争鸣站在门口都感觉到了耳膜的震颤,不由得伸手捂了捂耳朵。随着零点的临近,从她眼前进入“秀吧”的客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她只能看到“秀吧”里人影攒动,黑压压的一片,五颜六色的灯光晃来晃去,许知琢仿佛沉入了门后光怪陆离的世界,秦争鸣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街上的行人从她面前走过,偶尔有目光会在她身上停留,秦争鸣垂眼看着几米外的绿化带,心情意外地很平静。往常她跟爸妈撒谎时总是会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谎言被揭穿,可就在去买面包的路上,接到爸妈质询的电话时,她语气平静地说自己晚上要去萨爽家住,甚至把理由都临时编好了,一气呵成地说完以后,心绪毫无波动地去了面包房。她来找许知琢的事只有方阔知道,如果她爸妈给萨爽打电话,很快就会知道她在撒谎,但她仍旧没打算嘱咐萨爽,甚至隐隐期待她爸妈得知事实真相。做一个品学兼优的乖乖女或许更符合所有人对她的期待,但她已经不想再沉默地待在那个由期望铸造的牢笼中,或许这次的任性能撬开一道缝,让她觅得一丝自由喘息的机会。秦争鸣把手机关成静音,固执地站在灯牌下面,手里紧紧攥着面包袋子,冬夜的寒风持续不断地贴墙而过,将她后背吹得发凉。“十,九,八,七,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