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微微颔首,算是表示谢意。见他这幅淡然的模样,阎乐反而来了兴致,要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你说也真是神奇,你好歹是先帝的侄子,是陛下的兄弟,可你身上一丁点皇族的气息都没有,倒有些方外之人的洒脱。唉,要说这林景也真是心累,顾着你,顾着公主还要顾着林平。好在你够聪明懂事,公主过几日也要离开长安去楚地了,至于林平嘛,就让他和林景一处待着修陵去吧。你们都老实了,我这日子总算好过一些。”
“公主要走?”
李泽一愣,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看起来温顺而谦恭。阎乐对他的这幅表情很是满意:“是啊,去给楚夫人守墓。这是林景替她想的退路。长安城已经不是以前的长安城了,这里没了她的立足之地,离得远远的反倒是件好事。”
李泽微微叹息,眼中流露出一丝可悲之情。他没再说话,重又垂首沉默不语。长安城再无立足之地。他暗自握紧了拳。不除赵篙,誓不为人。李斯有什么动静,她难以撇清关系,倒不如远远离开这里,寻一处清净之地安稳生活。更何况,自从那日赵篙在狱中向自己说出沙丘之谋的真相,他便越发不能相信李斯。李斯与赵篙龃龉颇深,日后必定难逃一劫,以他的为人,将李音卷进来做挡箭牌亦是可能。林景不能让李音留在这样的人身边,以免她再次成为他人权力角逐的牺牲品。李音不是男子,与权力无缘,不会威胁到李佶,只要她远离,便可以保住性命。林景这么想着,心里渐渐踏实了下来。李泽那边暂时平安,李音后日离京,唯独还剩林平,只要能见到他,或许就能得知孟亦最后的情形。他默默在心底盘算着之后的计划,全然不知李音此刻是何种凄凉心境,更不知道她已经重新回了沅茝殿去。接到李佶命她离京诏令的那一刻,李音便明白这是林景与赵篙周旋后为自己求来的退路。唯一的护身符要被送走,李斯自然是不乐意的。然而令官并没有和他多说什么,只说这是李佶心疼自己的姐姐,不愿她留在长安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兀自伤怀。当然,这些话都是赵篙事先交代过的。林景之所以会有这个要求,是因为他已经看出赵篙会对李斯下手。若是将实情告诉李斯,便等于将自己的用心泄露了出来。没有动手之前,赵篙不会打草惊蛇,便找了个相对柔和的借口,将此举归结为李佶与李音的姐弟亲情,以求迷惑并安抚李斯。然而李斯并不蠢。林景不仅没死,反而莫名其妙成了少府。虽说被夺了兵权,但好歹暂时逃过一劫。赵篙不是什么大善人,他能留下林景,必是有利可图。而林景也不傻,定会趁机提出条件,以求自保。他猜到李音之事必与林景有关,又怕那二人结了盟对自己不利,然而没有证据,令官又讳莫如深,纵然他有万般疑惑,也不敢直接去找赵篙对质,只得窝着火忍了下去。李音没有心情去替李斯分忧,此次一去,不知何日是归期,她满脑子所想就是再回到沅茝殿去看一眼。宫门守卫不敢拦她,也没有理由拦她,只好一边放行,一边匆匆跑去向李佶禀告。李佶得了消息吓了一跳,本以为李音是来找自己闹,可一问清楚,才知道她径自去了沅茝殿,将一众下人都赶了出来,只将自己锁在了里面,并没有任何危险的举动。李佶拍着大腿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书架旁,指着最上面一个长木匣吩咐仲广:“把这个带上,随朕去一趟沅茝殿。”
听他要去见李音,阎乐有些担心,劝了几句却没用。李佶铁了心要去,阎乐不敢公然忤逆,只好命人偷偷去通知赵篙,然后护送他到了沅茝殿外。院门外站了几个人,看起来都是留守在这里的宫人。自从李倚死后,这里就日渐荒芜了。李佶恨不得此生再不踏足此处,只安排了四三个老弱宫人负责平日洒扫,其余再无过问。直到行至门外,看见那座熟悉的正门,李佶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方才听人禀告李音的事,鬼使神差一般就想来这里看看她。倒不是说他对李音存了多么深厚的感情,只不过他对李倚之死始终心怀愧疚,想借李音来遣散内心的负罪。可真真切切看到这个院落的时候,李佶猛然驻了步子,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涌上心头。他打起退堂鼓,咬着唇犹豫了片刻准备折回头,没想到却被那几个宫人瞧见,呼啦啦跪地叩拜,人声震天。李佶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阎乐看出他的为难,上前小声劝道:“这里不吉利,陛下,咱们还是回去吧。”
李佶叹了口气,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准备回身。刚迈了一步,就听身后一声呼唤:“陛下。”
李佶愣了神,尴尬地转过来,冲李音轻轻一笑:“姐,你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李音未施粉黛,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憔悴:“后日我便要走了,临行前再来看一眼。你践祚不久,国事繁忙,我不想打扰你。”
见她面上凄凉,再听她言辞哀婉,完全没了往日里的那份神采,李佶忍不住难过,上前几步拉着她的手,仿佛还似当年那般亲密:“姐,你这说的什么话?朕就算再忙,和你道别的时间总是有的。”
李音看着他,眼中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看得李佶心头一阵一阵打颤。停了片刻,她轻轻叹息,退了一步让出道来:“陛下若是不忙,那就和我坐一会儿吧。毕竟此次一去归期遥遥,我们姐弟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李佶探着头往里瞄了一眼,默默噎了一下:“这……这里久无人住,还是去政事殿吧。你想聊多久朕都陪你。”
李音幽幽望着他,嘴角淡淡的笑意里夹杂着些许失望:“罢了,陛下不愿,我也不勉强。我生于此、长于此,临别在即,我还是想在这个院落中多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