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懂方士之流的学说,也不知那些仙丹到底是由什么东西炼成。然而臣却明白,凡是药则必有毒,用之不当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臣不知仙丹是何物,更不知那仙丹是否与臣所用的药材相冲。陛下,臣不敢保证如此下去会不会生出意外。陛下乃万金之躯,关系到李唐的安危,实在受不起这样的折腾。臣今日一言乃发自肺腑,陛下若是听着不悦,将臣下了大狱就是,臣甘愿受罚。”
他一口气说完,又噗通磕头伏在地上,后背剧烈起伏,显然是激动的情绪尚未散去。所谓仙丹、仙药,李漼一直吩咐內侍尽量保密,尤其是暂时不要让朝臣们听到什么风声,以免让人凭空生出诸多猜测。然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方士们进出长安宫,难免不被人发现。夏无且知道就算了,可他竟然当着蒙恬的面将此事戳破,这让李漼面上止不住有些难堪。若是放在之前,他一定会大为光火。然而方才与蒙恬一番长谈之后,他的心态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面对不期而临的死亡,他虽然还是会担忧,却不再迷茫无助、凄凄惶惶。他就是这样的人,一旦意识到了错误,立刻就能调转回头。于是,本该大发雷霆的李漼看上去意外地有些尴尬,好似做错了事被人揪住小辫子的孩子一样。“仙丹?”
蒙恬十分精准地抓住了这个词,看向李漼时明显见他眼神有些闪躲。李漼捂着嘴干咳两声:“朕之前总觉得精力不济,喝了好几副药也没什么起色,这才孤注一掷想试试方士的法子好不好,所以……”蒙恬明白过来,又听他言语中大有后悔之情,便顺势给了他个台阶:“臣以前也听闻过一些,这些方士们极善鼓动人心。他们口中所言的长生、求仙虽然诱人,却无人见过、也没有前例,当属无稽之谈罢了。夏御医,陛下这么做并非是不信任你的医术,他只是好奇而已。”
明明是误信了谗言、犯了错,可蒙恬却生生用“好奇”这个词将李漼的失误遮掩了过去。李漼听在耳中,不由暗自庆幸,并在心里默默夸了蒙恬好几遍。“是,都是无稽之谈罢了。”
李漼感激地朝蒙恬点头示谢,继而又探身托了夏无且一把,“朕怎会怀疑你的医术呢?朕就是一时糊涂,朕想着若是能早些养好身子,不就能减轻你的烦恼了?”
夏无且上了岁数,晃晃悠悠直起身,竟忍不住老泪纵横,扯着衣袖就去擦泪:“臣并非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也不是存心要惹陛下您生气,臣真的是担心啊,万一这所谓的仙丹出了岔子,这……这……”李漼笑着拍在他的手上:“好了,你跟随朕这么多年,朕还能不信你?朕明白你心中所虑,朕不怪你,反而该谢你才是。若非你直言相劝,朕怎能迷途知返?”
“那……陛下不再服用仙丹了?”
夏无且不敢相信他会这么轻易地松口,拽着他的衣袖追问。“不用了!”
李漼说得斩钉截铁,令他心头一振。“那好,那好!”
夏无且连连抚掌,又觉得过于放肆,立刻垂下手去,“那臣就放心了。”
李漼好笑又欣慰地看着他:“朕都已经认了错了,你是不是该说说朕这脉象到底如何了?”
夏无且回过神来,微微俯下腰身:“回陛下,您的脉象比之前沉稳了许多。您不必担心,只要再调理一段时间,必能恢复如初。”
“那就辛苦你了。”
李漼客气地抬手示意他起身,停了片刻又问道,“这段时间去桂陵殿看过了?”
夏无且拎着药箱站起身,拱手如实回禀:“臣定期都会过去给李泽皇子请脉。他虽然底子差了些,不过好在年轻,几副汤药下去,已经好了许多。”
“那就好。”
李漼颔首,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早年他受了不少苦,比起同龄人,身子总是弱些,你还要多费心才是。”
“陛下放心,臣一定穷尽毕生之技,帮助李泽皇子早日恢复。”
说完,他退下几步,恭敬地俯身揖礼,“臣不耽误陛下与蒙大人议事,先行告退。待汤药熬好,臣会亲自给您送来。”
李漼笑笑,挥手示意他退下。夏无且领命,挪步之前又朝蒙恬深深揖了一礼,然后才步履轻快地退了出去。蒙恬不知他为何要向自己行此大礼,错愕地看向李漼。李漼何等聪明,笑着摇头,言语中带着些无奈:“这个夏无且真是个老狐狸。他知道你回来之后朕会心情大好,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演这么一出。”
蒙恬微怔,随即明白过来:“不过夏无且所言确有道理,而且他一心为陛下着想,想必是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
“朕都懂。”
李漼点点头,故作轻松地摊着手,“朕之前确实是太过焦虑,才惹出这些事情,让你见笑了。”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待臣如手足,与臣分享心中之事,臣只觉荣幸之至。”
所谓仙丹妙药,皆是虚无缥缈、荒诞至极。身为人君,李漼一向被人尊为圣明之主,却一着不慎在这里摔了个跟头。虽然他服了软,可毕竟贵为天子,再说下去难免伤到他的自尊和颜面。蒙恬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便笑着将话头打住。李漼心照不宣,顺势噤了声。见他微微红着脸不言语,蒙恬回想起方才夏无且的话,不动声色转了话锋:“陛下已经将李泽赦免了?”
李漼点点头,尴尬之情稍减。他的语气十分平缓,只当这是件极正常的小事:“新局初创,连曾经的敌人都能赦免,何况是他。他本就是无辜的,受了这么多年罪,也算替他父亲赎清了罪孽。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听闻他的学识尚可,以后若是有机会,朕会考虑让他替帝国效力。”
成蟜的事一直是李漼的心结,如何处置李泽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一件棘手的事。虽然他看起来神色平和,但蒙恬明白,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