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似乎并没有拍案而起的迹象,李倚心中安下一些,连忙顺着他的话头劝道:“父皇说得是。天下大定,这些名儒也想借着这样的盛事抬高一下自己的威望。如今父皇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他们定然存了些不满。不过,此次东巡主要为的是收服天下人心,这个时候不宜与儒生们闹僵。依儿臣之见,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此事不曾发生过。”
李漼微微垂着眼眸,没有回应。李倚不知他是否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只好静默一旁,等着他的决断。过了片刻,李漼猛一抬头:“林景,将朕的太阿剑取来。”
林景随即从兰錡上将太阿剑取了来,双手奉上。他不知道李漼为何忽然要取佩剑,然而剑为杀器,这让他心中忐忑不安,便趁着奉剑的时候轻声恳求:“陛下请息怒。”
李漼瞥了他一眼,伸手取剑。林景默不作声看着他手中的动作,待手指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来时,虎口处赫然印着一个鲜红的血痕。血迹未干,殷殷泛红,明显是他自己用指甲掐出来的。林景顿时明白过来,方才他表面上虽波澜不惊,但内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雷霆万钧。想到这里,他不由为李倚方才的大胆进谏抽了一口冷气。李漼将太阿剑握在手中,倏然拔出一截,清冽的寒光折射在他的眼中,迅速形成一道光弧,眨眼间消失不见。“太阿虽负盛名,但锋芒太甚,令人望而生畏。”
他一边说着,又利索地回手收剑,只听一声清脆的嗡鸣如流水一般泻了开去,“死在太阿剑下的亡魂太多了,朕不想再让它染血。”
说完,他缓缓吐了一口气,将太阿剑放好,重新倚在凭具上。“赵篙,你奉朕的口谕再去看望一下那些名士大儒,给他们送些金银玉器,就当是对他们此行的赏赐。记得告诉他们近来多风雨,虽然这次侥幸避开,但下一次是否还能如此幸运就不得而知了。你要提醒他们,不要肆意走动,免得被淋了雨,会被人嘲笑如丧家之犬的。”
说这话的时候,李漼神态平和,末了竟还隐隐带着些玩味的戏谑之意,仿佛方才内心中如烈焰奔腾的怒气从未存在过一样。赵篙领了命,匆匆忙忙挪着碎步退了出去。待他的影子彻底从门帘上消失,李漼才缓缓抬头看向李倚。“方才你说要收服人心,这没有错,但收服人心绝不意味着毫无底线的妥协。对于六国遗民,要能容,也要能管,恩威并施方可令其服帖。朕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大开杀戒,但也绝对不能容许他们肆无忌惮地拿朕的颜面和帝国的颜面取乐嘲讽。收与放之间的微妙平衡,你还需再多想一想。”
李倚涨红了脸,拱手答道:“是儿臣设想不周,谢父皇教诲。”
李漼轻轻嗯了一声,面上浮起一丝倦意:“今日你也折腾许久,想必也累了,让孟亦送你回帐吧。”
李倚也看出了他的疲累,顺从地应道:“是,父皇也早些休息。”
说罢,他便与孟亦一道出了帐去。身为中郎将,林景理当随时护卫李漼的安危。此时见他意兴阑珊,林景小声试探:“陛下,臣扶您上榻休息吧。”
“朕不困。”
李漼微微摆了摆手,虎口处的血迹似乎已经干涸了,凝成暗红色的小痂,“你说,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彻底地收服人心呢?”
林景猝不及防,没有想到他会和自己议起如此郑重的话题,不免有些愣怔。李漼瞄了他一眼,似乎并没有打算要从他口中得到什么答案:“当年韩非说过,六国毕、天下一,六国遗民最怕的就是朕待他们不能一视同仁。世上万物,唯有法最为公平,刑过不避大夫、赏善不遗匹夫,所以他让朕以律法治天下,求得民心的安定。朕深以为然,却又深深忧虑。六国并无法治根基,如此短时间内若是强硬适用,难免会适得其反,引起六国遗民的抵制。仁义教化并非不可用,只是不可滥用。朕想借着这次封禅拉拢齐鲁儒士,希望他们可以为我所用,替朕缓和一下紧张的局面,然而……”李漼叹了口气,有些迷茫,又有些失望。林景见状,怕他忧心过重伤了身体,赶忙劝道:“陛下,儒家有云欲速则不达。人心不比疆土,疆土可见,可以用武力取之,然而人心不可见,更难捉以摸。天下人所处位置不同、见识不同,无法如陛下一样及时窥见天地间的大势。他们有抵触、有反复亦是正常,毕竟华夏裂土分疆已数百年,许多人虽深受战乱之苦,却也早已习惯了这分裂的乱世。陛下无须着急,只要让天下人再过上几年安生太平的日子,他们一旦回过味来,便能明白您的苦衷了。”
“再过些年?”
李漼淡淡苦笑,“以前昭彤最爱屈子,朕也看过一些,离骚中有句话让朕想来甚是心惊。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林景心头一惊,不知他为何突然发此惆怅。“陛下春秋鼎盛,何来这样的哀叹?”
李漼转眼看他:“你们都长大了,孟亦都已经成家了,朕还能不老吗?”
林景只觉鼻间酸涩,刚要说话又被他拦住。“朕知道,有些人在背地里说朕狂妄自大,竟敢自称始皇帝,以求二世、三世直至千秋万代。其实,朕身为人主,亲眼见证了多少宗庙社稷归于尘土?千秋万代,那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罢了。朕虽有傲气,却并不会痴心妄想。”
李漼缓缓说着,语气比方才坚定了许多,“朕只是想告诉天下人,华夏一统乃为天命,顺应天命,万世永昌。”
林景怔怔地望着他,脑中反反复复回荡着这句话。“华夏一统乃为天命,顺应天命,万世永昌。”
这是李唐的宿命,亦是华夏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