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破晓,小贼被押到村子中央的打谷场,接受村民的审判。足有三亩地的打谷场,北面有一个小土台,高出地面半丈,林家村的当家人、耆宿等在台上就坐。俘虏被扔在台下,数百村民七嘴八舌,闹哄哄地呈半月形围住了他。林任道端坐在左首的花梨木椅中,显得不怒自威。坐在右首的林里正吼道:“乡亲们,静一静!小黑呀,你们捆个人,怎么像捆猪一样!给他松松,谅他也跑不了!”
台下的林帆离俘虏最近。他嘴角含着讥诮,不住上下打量这小毛贼,还不忘时不时来上几脚。此人庄稼人打扮,一身衣服灰不溜秋,满是鞋印,袖口、手肘、肩头、前后襟补丁摞补丁,倒也少有破洞。他瘦得出奇,形同骷髅,一颗硕大的头颅上镶嵌着一双大眼,眼睛还凸出眼眶,更显得突兀之极,却也囧囧有神。解下绳索之后,“骷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拱手作罗圈揖、苦苦磕头哀求:“饶命啊!饶命啊!各位大爷、各位乡亲行行好,小人是无辜的,小人被盗贼胁迫!”
“大胆贼子!还不从实招来!”
五短身材的林里正五十上下,面皮焦黄,颌下的胡须又粗又短又黄,稀稀拉拉没几根。此时,他手捋胡须,嘴角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林里正头戴乌纱翅帽,背衬江牙山海图图,活脱一位县太爷……台下的杨小黑揉了揉眼睛,又朝台上望去,这才发现——是幻觉。不管在场的人听不听,他讲起自己的身世。原来“骷髅”叫木炎,其家族世代是工匠。半年前,他在神武城近郊受一名富家翁之聘,主持修建一所大宅子。不想,一大伙流寇进犯神武城外围未果,损兵折将败退途中,将避之不及的工匠、劳力全部裹挟而去。身强力壮的劳力,被驱作阵前的“死亡步卒”;他和几名熟练工匠,则负责制造、修缮战争器械——流寇在“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方面还是做得不错的。“我真是被逼无奈啊!我们活着,像牲口一样……”木炎哀嚎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林爷爷,砍了他!为我爹报仇!”
一个小屁孩双眼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神情激愤。他就是林娃,娘去得早,他老爹一手将他拉扯大。眼看儿子一天天渐渐长大,林娃他爹却在去年抵抗盗匪袭村时,被一枝羽箭贯穿了胸膛,死得惨不忍睹。所以,小小年纪的林娃对盗贼恨之入骨,恨不得杀尽天下贼人。“砍了!砍了!”
“送官府,秋后问斩!”
死伤的村民与在场的人都沾亲带故,因此民情激愤。猛地,木炎觉得眼前一暗,抬头一望,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初秋的晨曦。“还我男人!”
随着一声暴喝,一只蒲扇大的肉手与木炎的脸做了一次极其短暂的亲密接触之后,木炎腾空而起,飞出两丈有余。他觉得骨头都散架了,彻底懵了。没等他爬起来,一个肥硕的腚如黑云压城一般,压在木炎瘦小的身躯上。“咳咳,林六嫂,您先不忙,先不忙啊!”
里正面露尴尬之色,心道:“要是我婆娘如此剽悍,我只有一个想法:让我死……林六为村捐躯,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啊?”
“完了!这样下去,明年的今天,就是我木炎的忌日……”木炎心中叫苦不迭。突然,他闪过一个念头:“就凭我这身手艺,如果见官,如果遇到识货之人,说不定——多挨几天也是好的!”
“我要见官!你们,你们不能私设刑堂!”
木炎的生命力顽强,关键时刻没再晕过去。他使劲拱了拱头,使嘴巴暂时脱离两股的覆盖,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居然有人私设刑堂,还有没有王法!有谁看到了?”
台上的林里正双手叉腰,嘴角上翘,两眼满是狡黠之色。“没看到!”
村民们异口同声。木炎:“……”“留着我有用啊!我能将功折罪!”
木炎继续苦苦哀求。坏小子林帆的目光充满戏谑,不待林里正说话,高声问道:“你怎么赎罪啊?”
木炎很清醒: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不说动他们,没等送官,自己将死得惨不忍睹。他高声喊道:“我最拿手制作打仗的家伙!强盗有仇必报,一定会转土重来,你们手里的刀枪,能对付得了吗?!”
话音一落,闹哄哄的打谷场顿时安静了许多。在场的不少人想起昨天那一幕,后怕得齐齐出了一身冷汗——虽然贼人的家伙也一般,不过比己方强多了,大家伙一般拿着农具当武器,要不是那青年后生有如神助的那一箭……看来刚才的话起了作用。只是,压在身上的大腚,丝毫没有要移开的迹象。坐在上面的婆娘双手抱胸,两眼望天,似乎很享受呢!木炎这个气啊,额头青筋根根暴起。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木炎定了定神,喊道:“如果强盗下次还敢来,我造的家伙有大用!如果不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良久,一名汉子才应声道:“下次还要来贼?乌鸦嘴!来了也不要你管!来得再多,一样死翘翘……”看得出,汉子明显底气不足,死撑。“时代工匠,木家?木炎?哦,想起来了,难道——”林任道眉头微蹙,若有所思。“暂时留着他,瞧瞧他有啥本事。”
一直没有说话的林任道声音不高,但自有一股威严。“林老爷子,这……”林里正欲言又止。望海县城被贼寇攻破,虽然旋即收复,县令却已是戴罪之身,亟需将功折罪。如果抓几个流贼,从他们口中撬出一些情报,一并送给县太爷……林里正一心想将木炎押往县衙,心里的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一时间,县城人人称颂他英勇。酒宴上,俩娇滴滴的女人左右依偎,县太爷亲自为他把盏,还不忘赏给他一大笔银子……林任道冲他微微一笑,于是,林里正直面现实,选择保持沉默。“有救了!”
木炎正准备长嘘一口气,不料,压在胸口的肥腚微微向上抬了抬,一股细风拂面,一股恶臭往鼻孔中只灌……林六嫂还不忘大大咧咧来一句:“人不放屁,哪里出气!”
村民们很快散了。料理死者后事、打探敌情、修缮村口防御工事……要忙的事儿真不少!林任道悄悄将小黑、阿忠拉到一边,命他们前往周边村镇仔细查探情况。日落时分,小黑和阿忠两人先后回来,向林任道汇报情况。小黑恨得咬牙切齿,说道:“狗贼子太残忍了!邻村水桥还好点,周边村子都遭了秧,值钱的东西几乎被洗劫一空,数不清的房舍在熊熊烈焰中化为灰烬。来不及跑的村民,抓的抓,杀的杀……惨不忍睹,我悄悄出手救了几个,可实在顾不过来啊!”
阿忠一脸凝重道:“我发现一件怪事。村口五里之外有个山坳,我中午到的时候,地上有近十个火堆余烬未灭,说明流寇曾经在此扎营,规模起码数百人。”
林任道心中悚然,却仍然不动声色。杨小黑急道:“这伙人还在打鬼主意!”
阿忠露出一脸疑惑之色,接着道:“奇怪的是,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我仔细数了一下,有十七具之多,看服色,多是大小头目,死因相同,均被一刀致命。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同伙为何不替他们收尸?”
他对情况查探得十分细致,没有废话,与平时寡言木讷的他判若两人。小黑喜滋滋道:“看样子,他们撤退时十分惶恐,连头目的尸首都不顾了!哈哈!哈哈!”
林任道手捻胡须,沉默不语:“这倒是奇了,是谁暗中痛下杀手?下手那人功夫深不可测,幸好看来是友非敌,否则全村上下无一人是其敌手!”
不多时,小黑闪身出门。见他走远,阿忠从袍子底下掏出一物事,赫然是一柄断了一半的单刀。不等林任道问话,阿忠道:“离村口不远的西山山脚捡的,估计是山洪冲来的。”
看到刀刃断处,林任道变了颜色,他知道阿忠为何捡一把破刀给他瞧了。钢刀断口斜斜的,断口处线条如刀切豆腐般流畅。要斩断一口刀不难,难得是形成这断口,十有八九,有那么势若雷霆的一刀!掌灯时分,林任道让阿忠将木炎带到自己的书房,挥手让阿忠退下,随即轻轻掩上门扉。他稍稍捋起衣袖,亲手给重新五花大绑的木炎松开绳子,随手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给木炎递了过来,说道:“木小哥,得罪了。请坐,喝茶。”
“木小哥?实在叫我吗?”
木炎一愣。他受宠若惊,接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咕咚”“咕咚”,木炎将一口气将一碗茶喝干。林老爷子知道他这几天受了不少苦,接连给他倒了好几杯。一气牛饮之后,木炎只觉得齿颊生津、脾胃沁芳,好不舒畅。他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林任道接着将桌上装有几块糕点的盘子缓缓推了过去。林任道感慨道:“山野村夫也许不知道木家,老夫却再清楚不过。大乾皇朝三百年江山,巨匠世家木家一直长盛不衰、能人辈出。多少宏伟工程出自木家之手。据我所知,木家子弟名中带有“火”的,是长房嫡子,五行生克,木生火嘛。”
他微一沉吟,继续说道:“看你的年纪,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是木家第十三代传人。”
果不其然,木炎大为惊诧,由于吃得太急,一块蛋糕噎在喉咙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差点窒息。林任道笑道:“慢慢吃,还有很多。”
说完,又抬手给他倒了一碗茶。木炎用茶水将糕点送下肚去,一张脸涨得如同猪肝色,缓了缓才道:“您老怎么如此清楚木家之事?!”
林任道叹道:“你祖父上木下炆,是也不是?想当年……”一炷香过后。木炎一下子跪倒在地,“咚”“咚”“咚”给林任道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林爷爷在上,晚辈给您磕头!”
当晚,两人秉烛长谈,兴尽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