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项闻济和项北辕早已经等着了,见了云危画,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昨晚闭了门将云危画臭骂一通的气势全然不见了。谢祁跟在云危画身后,瞥了那二人一眼,唇角带着几丝轻蔑。等几人落座,项闻济就直接提了诊病的事情,云危画看了项北辕一眼,小心查看着他的面色——面色略见苍白,但言谈之间气息尚足,应当还没有对人体元气造成太重的损伤,在中了此毒的人里,还算是尚佳的状态。治疗起来直接解毒、然后顾护元气便好,倒也不难。她虽然憎恶项北辕,却还没到诊病时还故意置他于死地的地步——再怎么恨他,也要让这个男人死在她的手上,而不是死在莫名其妙的毒里。云危画正欲开口,却听见谢祁的声音:“项大学士,您今儿个看了皇历吗?”
谢祁这么一问,在场的几个人都蒙了。项闻济不知他埋得什么心思,道:“没看过,怎得了?”
“啊呀,”谢祁用折扇拍了拍脑门儿,“我今早翻了翻司天监颁的历法,上边讲今儿个冲猴,煞东,不宜求医呢!”
项闻济脸色变了变。昨天云危画递帖子说天黑了阳气不盛不宜诊病,要他中午来,现在来了,谢祁又跟他说冲了皇历?!这是把他耍着玩儿呢?云危画也觉得这明面上赶着人走有些失礼,轻轻揪了揪谢祁的衣角。哪知谢祁冲她眨了眨眼,接着道:“令郎虽不属猴,可咱这白王府位于东边,历法上有说忌求医……其实倒也没什么,谢祁就随口一提,也是为了令郎好。”
谢祁说完,摆出一副“我在真心为你考虑”的模样来。在天阙国,司天监每年都会查探星辰、辩分阴阳,细数天干,定制一套历法出来,上边写了每日的吉凶宜忌。平日里祭祀拜佛,婚姻嫁娶这类的事情,更是要依着历法挑选合适的日子。天阙王朝的臣民也对历法颇为看重。项闻济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谢祁摆明了是要给他找不痛快,可偏偏他又没什么合理的理由去反驳。“谢护卫,您这……”项闻济面露难色,站起身来,道,“我和犬子可是抱着万分诚意来的……”谢祁也赶紧向项闻济赔礼:“是是是,项学士的真心谢祁懂。可这毕竟是令郎自己的事,那历法上都这样说了,谢祁也是担心会出什么‘意外’。”
项闻济的脸色变了又变,本来就因这他要亲自拜访云危画的事情、觉着云危画在故意摆架子,此时更觉得这事儿是云危画在从中作梗故意刁难。项北辕的面色也不好看,一次次往云危画的方向看过去,仿佛在猜白王府这个新王妃的心思。项闻济看了看云危画,直接道:“王妃娘娘,您若是不愿诊病,直说便是!我项闻济好歹也是当朝老臣,不会强人所难,何必想着法子捉弄!”
这话说得让云危画一愣一愣的,她最多就是要求项闻济亲自求她,谢祁今天的刁难,和她可没有半分关系啊。“项老爷,您误会了,危画……”“不必说了!”
项闻济大手一挥,“王妃娘娘既然如此端着架子,老臣也不屑来求!白王府的名声,真真是给你毁了!”
端着架子?毁了名声?云危画眯着眼,怎么人人都在说她的“名声”,好像她嫁进了白王府,就是给段惊澜平添了污点一样。况且,就算她端着架子又如何?她是白王府的王妃,愿意给项北辕诊病,就已经是委屈了,项闻济还想怎么样?云危画也懒得再说,索性闭上了眼,银质的面具在她脸上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那项学士请便吧,愿项公子福泰安康、此生无疾。”
项闻济大手一挥就要走,谢祁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项闻济只当谢祁是想拦路,正要发作,却见谢祁挪步移到一旁,握拳行礼:“项学士,方才谢祁往您府上递了份薄礼,不成敬意。望项学士见了那物件,能消气三分。”
比起云危画,项闻济更不敢得罪谢祁这个白王府的护卫,也所以刚才,宁对着云危画发火怒斥,也不曾对谢祁直接表达不满。“王妃如此目中无人,真是辛苦白王府的诸人能够体谅了。”
项闻济冷哼了一声,在跟云危画置气的同时,还不忘恭维一遍谢祁等人。谢祁嘴角含笑,也不回应,看着项家父子一路出了白王府。“你还笑!项闻济只当是我在摆架子呢!”
云危画不客气地狠狠敲了谢祁的脑袋,“怎么回事?人家都来了,怎么还给他脸色?”
谢祁嘿嘿一笑:“等着吧,不出一个时辰,项家那父子俩就要哭着来求了!”
“被驳了面子,他们怎么还肯来。估计早在心里把我恨透了。”
云危画撇撇嘴。明明是谢祁擅作主张把人赶跑的,最后却是她背了锅……不过,那项家父子难看的脸色实在让她浑身舒爽,就暂且饶了谢祁这次了!这锅,她背了!“就算不来,这少说上百两银子,项闻济也得送来。”
谢祁笑着,“项学士惯喜欢破财消灾的。到了以后,咱们两个二八分?”
谢祁拿着折扇,摆出一个我二你八的意思。这银两都没到手呢,他倒是先想好如何“分赃”了。不过想来也是,昨天云危画没有露面,项闻济就以为是她在摆架子,二话不说送了一大批银两过来。如果之后真的有转机,只怕项闻济又会用银两来办事了。云危画不客气地将谢祁的折扇摆开,想了想,“你送的那份‘薄礼’,有玄机?”
谢祁眉心一挑:“自然。”
连学士府都敢算计,云危画真是对谢祁刮目相看。不由得想起嫁入白王府之前,林明然在丞相府时的样子,当时林明然几番话下来,也是把云百宁和云长依几个人气得不行。只是比起谢祁的张扬,林明然的处事言谈,终究要温润许多。云危画道:“你们白王府的护卫,从来都这么嚣张?”
谢祁一愣,笑道:“那得看是对谁。何况……是‘咱们’白王府。”
谢祁拿着折扇指了指自己和云危画,示意云危画如今已经是白王府的王妃,算是自己人了。云危画笑了笑,不再应声。也许在林明然和谢祁眼里,她确实是自己人,可对于段惊澜呢?或者说对于其他的京城贵胄来说,她这个王妃,怕还是只有个名头而已。看起来,她也得为自己树立威严了。要不三天两头的,总碰见项闻济这种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可怎么得了?光应付就得应付好半天。谢祁对那一个时辰的预料还是有些偏差的。因为不出半个时辰,项府那边就来人了。小厮来报的时候,谢祁正教着云危画下棋,听闻项闻济还亲自前来“请罪”的时候,谢祁都有些愣了。他搓着下巴,笑:“哟,没想到这项大学士,还亲自来认错了?”
“王妃觉得怎么办?”
谢祁问。云危画正愁着不知该如何落子,白棋拈在手里,半天都没落下。于是她随性回道:“事儿是你惹出来的,你定。”
“行咧,”谢祁耸了耸肩,向小厮说道,“就说王妃体谅项老爷爱子之心,正闭门思过,羞于见客。”
那小厮得了话,就一溜烟跑回大门复命去了。谢祁再回头过来的时候,便看见云危画满是怒火的眼睛。“又拿我当挡箭牌?”
云危画恨得牙根痒痒。谢祁饶不过那项闻济就算了,编排出的理由居然还是她“闭门思过羞于见客”?她最大的“过”就是扛下了谢祁甩的锅!见了云危画那仿佛要杀人的眼神,谢祁顿时心虚:“王妃恕罪,我回头请你吃海宴楼的招牌菜!”
这提议仿佛不错。“还要带上舒心和鹦歌两个丫头,”云危画道,“上次说要请她们吃饭,一直没得空。”
“成成。”
谢祁嘴上应着,心里却在滴血。那海宴楼一道菜就好几十的银两,还好白王府的月俸不低,平日他还能有些“灰色收入”,不然四个人一起去海宴楼胡吃海喝,他这钱袋子还真支撑不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守着府门的小厮来来去去了好几趟,每回带来都是关于项闻济的消息。起先,小厮还一副为项闻济动容的模样,到了后来,直接变成了冷漠的表情,仿佛已经习惯了。而每次带的话,也都不尽相同。什么“项大学士抬了银子过来”啊,什么“项大学士好像要哭了”啊,什么“项大学士只求能见一面”啊,什么“项大学士又又又抬了银两过来”等等等等。小厮这一句句禀报听得云危画一愣一愣的,而谢祁仿佛不为所动——送上门的银两,照收!想要见王妃?没门!这么几次下来,云危画粗略数了数,项闻济这两天送过来的银子少说也有五千两了。五千两啊!平日里寻常百姓一年的开支也就在几十两左右。云危画忽然觉得,自己的价值还挺大的——虽然有种被谢祁利用了、当成摇钱树的感觉。明明想再见云危画一面的请求看起来毫无可能,可项闻济送银两送得还是乐此不疲。这一场闹剧,直到傍晚时候,林明然回府才落了帷幕。林明然在府外见着一脸苦瓜相的项闻济,劝了好半天,才把项闻济劝回去。被谢祁知道后,谢祁还埋怨他断了自己的财路。林明然坐在桌案前,翻动着手里的资料,笑道:“差不多就行了,我看那项学士泪眼婆娑的,就差没给我跪下来了。”
其实,项闻济心里是真想跪了!如果说跪下有用的话,他还真愿意抛下大学士的颜面和地位——毕竟,得罪了白王府的两个护卫,就跟得罪了整个白王府没差了!项闻济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好不容易维持了多年的,在明德皇帝和白王之间的天秤,好像顷刻之间就失衡了!他哪儿知道谢祁这火气,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他想都不敢想!“是么?”
谢祁眼睛一亮,拿着折扇拍着手,“哎呀,早知道我真该去看看他那样子!”
看着同僚这一副爱捉弄人的模样,林明然无可奈何:“他得罪你了?怎么这么狠?”
“倒不是得罪我,”谢祁想了想,又赶紧摇头,“不对,如果得罪白王府的人算得罪我的话……倒也算。”
林明然仔细消化了一下谢祁的话,白王府人员简单,上上下下就那么几个人。他和谢祁在京城里,算是人尽皆知,白王府的侍卫和仆人又都有特制的服装,一眼就能看出来,其他人只要见了,就知道避着走,万万不会去得罪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云危画可能受人欺负了。在云危画出嫁之前,林明然也见过丞相府上下对她的态度,多少了解一些。这么想来,肯定是项闻济说了些王妃的难听话,被谢祁抓住了把柄。“你到底给项闻济送了什么去?他怎么吓成了那样子?”
林明然满心好奇。刚才在府外边遇见项闻济的时候,项闻济好像也羞于说出实情,遮遮掩掩地,只说求他给谢祁和云危画求求情,说他是老糊涂了,万万不敢对白王府不敬之类的话。谢祁挑了挑眉,笑:“没什么,一个死物罢了。”
谢祁这话不假,他确实只送了个死物过去,甚至连半句话半个字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