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我要去跟大迎的主将议和,其实真正相信我的只有冯大人。只有你相信我不会背叛郦国。”
冯大人颔首:“微臣相信皇上的眼光无错。”
顿了一顿,续道:“微臣自己,亦相信皇贵妃之为人。因为微臣后来听说了娘娘你在朝堂上、平定太后叛乱时候所说的一番话,心中十分动容,由此深信娘娘确是心怀万民的仁慈之人,只可惜微臣当日被叛军缠住、在延和殿前苦斗,未能亲至朝堂之上,一领娘娘的丰采。”
我心中自然是欢喜的,不是为了冯大人口中的丰采,而是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得到了信任,得到了认可。我微笑道:“多谢冯大人能这样说。有时候一个人做事,可能很多人都会不理解,可是不管有多少质疑,只要还有一个人认可,还有一个人理解,那么心里就不会那么委屈,而背着那些委屈坚持,也都会更加有意义。”
冯大人再次躬身:“所以微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
“不管皇上如何说,不管别的将领有什么意见,请娘娘坚持向皇上请命,继续做一名将军,为这场战役出谋划策。”
冯大人的话让我感到意外,我却没有立刻出口拒绝。因为我知道冯大人不是一个说话随意的人,他的每一句话,都必经过深思熟虑,他既然这样说,一定有他的原因。看起来他方才跟我说了那么多,其实都是为了说出这一个请求。我与冯大人之间,只有我躺着的榻边放着的一张简陋的木桌,以及木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我隔着那油灯的光辉仔细看着冯大人的面容,那脸上有着太多忧然之色,衬着昏黄的光线更显得疲倦沧桑。许久,我方才缓缓问道:“冯大人,你是担心,郦国不能胜吗?”
冯大人的表情已经回答了我的疑问,他看着我热切地追问:“娘娘答应了吗?”
冯大人的诚恳、期许、盼望,让我不由得想到了在郦国皇宫北边的松林里,我曾暗中听到纪云琅跟冯大人对话的时候。那时候我尚不知与纪云琅说话的人是谁,只感觉那声音是一个老者,而那时候的冯大人,也曾用这样深切又诚恳的语气,劝说过纪云琅,莫要因为为取得昌平公主的诛心血泪,引起大迎对郦国的怀疑与敌意,而致两国重启战争,生灵涂炭。冯大人实在是,一直将生民放在心头。如此忠良仁义之人,他的恳请,我无法拒绝。我点点头闭上眼睛,答应了冯大人的话。尽管我坚信只要纪云琅到了这里,这场战役就有极大胜算,可是我也知道,为了这样以少胜多的战役,纪云琅定需付出更多的心力,而我也的确不能置身事外,看着纪云琅劳心,看着杀戮再起血流成河。一时帐中静默,只是冯大人仍站在营帐的小窗前,并不离去。我想问无名的情形,却知道冯大人担心我的伤势一定不肯说。我只好静下心来,仔细分辨出纪云琅所在的方向,那是距离我的营帐不远的地方。我留神听着那个地方的动静,果然是纷乱的脚步踏飒来去。无名的情势,真的很危急了。而我心中亦感到慌乱无已,那其中除了替无名担心,还有的便是,与纪云琅之间的感应。我知道,纪云琅是在担心。纪云琅是在担心着无名,我却因为纪云琅的担心,而心中无比紧张甚至有些疼。而我的这般心痛,又会传到纪云琅那里,让他以为那是他跟无名之间的感应,让他以为那是因为无名在痛,让他更加的心痛。纪云琅更痛,我也势将更痛……好像郦国有一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啊。这样三个人相互纠缠的乱局,终于是该结束了。与其日后总能看到纪云琅在间不容发的时候选择无名而放弃我,与其日后总是让纪云琅在感应到我的时候却去担心无名,还不如……我看着冯大人的背影,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去问他,忽然想起了刚才想到的那些关于诛心血泪的事情,脑中一个激灵。我凝神思索片刻,忽然睁眼说道:“冯大人,你知不知道郦国有些身怀异术的奇门之士,他们虽不懂得医术,却仍然能治病救人,而且,他们能治愈的,都是那些高手医生治不好的疑难杂症,甚至是……无药可医的绝症?”
冯大人转过身来,面容平静地看着我道:“娘娘也曾听说过吗?南诏的确有这样的术士,只不过微臣也未曾见过。”
冯大人的神情语气,都是恰到好处的平和,可是他刚听到而未转身时候肩头的微微颤动,却已经被我收入眼底。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或许,便是跟我一样的念头。我不接冯大人的话,只是说道:“这样说,冯大人也是知道了的。”
冯大人颔首。我道:“听说那些术士,大多数是特立独行之人,他们有的僻居深山不与人接触,有的总是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言语让人难以捉摸,有的则是穿着奇异的服装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有的却是手中拿着奇形怪状的法杖用来传递自己的法力。冯大人,你知不知道?”
冯大人道:“微臣略有所闻。”
我看着冯大人道:“对了冯大人,你手中的那个兵器叫什么来着?我看它长短不足三尺,两头尖尖,拿在手中应该还没有七八斤重,这样的兵器,上阵打仗能有用吗?”
要知道我拿着的那柄汾阳王的宝刀,也都有约摸十八九斤的样子。冯大人向我凝视良久,忽然说道:“娘娘诸事留心,记得微臣的兵器。那是合二为一的雌雄双锏,锏在十八般兵器中排名十二,双锏是锏的一种,而雌雄双锏又是双锏的一种,微臣的兵刃,则是雌雄双锏上下合一。娘娘会武,定然知晓。”
是的,我会武功,当然知道雌雄双锏。可是冯大人的兵器,显然不单单是将雌雄双锏上下和铸那么简单。我淡然道:“冯大人说我定然知晓,其实是想我定然不懂吧。的确,奇门异术学问,我确是不如冯大人渊深。”
短暂的沉默后,冯大人低声道:“娘娘想说什么?”
我按着跳动不安的心口,缓缓说道:“冯大人是聪明人,我亦知道明人不说暗话的道理。请大人你如实告诉我,无名的伤,是否有救?”
冯大人微微叹息:“娘娘应该知道,无名姑娘体质素弱。这伤势若是换了旁人,应该无妨,可是在她身上……”我的手紧紧攥起,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凝滞。无名之于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丫鬟,一个宫女,我从见到无名的时候就已经对她感到了熟悉,而这么久的时间,我更是早已经将无名的存在当做了习惯,视为理所当然。就好像无名是我的一部分,或者是我的,手足。那种将要失去的痛悔让我忍不住哽咽,我模糊的喉音加上压抑的哭泣,令我自己听来也觉惧意:“无名……若不是为了救我……”冯大人忙道:“娘娘何须如此自责?其实当时无名姑娘若不推开娘娘,那些飞刀只会射中娘娘背上的铠甲。那么不仅无名姑娘自己,还有娘娘你,都不会受伤……”我忍不住怒道:“可惜我不如冯大人这般沉着冷静,竟能想得这般全面。难道无名为救我受了伤,我反要去怨她行事冲动吗?冯大人不懂得什么是情切关心,可是无名懂得。她是情急之下舍身救我,她哪里还有时间去想那么多,我怎能不自责?”
是的,情切关心。就像我去为纪云琅挡开那两柄飞刀一样,我也根本没有想到,纪云琅身上穿着铠甲,只要正中他的身子,那就一定伤不了他。冯大人轻叹不语。我沉声说道:“依冯大人看,无名还有几日?”
冯大人道:“若是今晚一直高烧不退,那么只有三日左右。”
“三日左右,消息也不过刚传到郦国,最快的御医也迟了。”
我说着,将目光投向了冯大人。冯大人很快会意:“娘娘希望微臣怎么做?”
我道:“请冯大人动用奇门异术,救救无名。”
冯大人道:“可惜微臣的修为不够,即便动用全部法术,也不能让必死之人回天。最多,只能为无名姑娘延续一些时日的性命。”
我道:“不是一些时日,而是彻底救活。”
冯大人说得十分直接:“办不到。”
我扬眉:“用诛心血泪呢?”
冯大人的身躯蓦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重重撞在了帐篷之上,将这所规模不小的营帐都撞得一阵摇晃。他的脸上满是惊骇的神色,许久才带着惶恐问我道:“娘娘是……是从何处听说?”
从何处听说,此刻我自然是不能告诉冯大人了。我想我要是告诉冯大人,我就是听你说的啊,他一定会惊得把帐篷撞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