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靠近皇城和北内之间的崇仁坊,诸多宫外宅间的一处私家园林,名为居安堂的建筑内,碧玉与羊脂玉编缀的帘幕背后,也有一个听不出任何情绪和意味的声音,在缓缓问道:
“四辅,这么说,你是亲眼所见,他单手活活掷死了那只,数百斤的巨猪?”“小侄正是亲眼所见。不敢相瞒,在场的还有沈家、众人,也一同见证了。”
专程被召唤而来的杨肃,却是沉声点头道:“尤其是那位沈十娘,更是在受惊落马之后,被他给救了一命。”
“此外,小侄还所揣测,除了射术和武艺、天生神力之外,他应该还有其他未曾显露的手段,”杨肃想了想,又继续补充道:“号称因乱走失的裴氏娘子,也是因他之故才得以归还的。”
“这么说,这居然是个隐逸在野的奇人异士了?”
帘后之人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声道:“所以裴氏才要如此笼络和维护于他么?甚至不惜籍朝会故,亲自出面警告于夏家么?”
“小侄以为,这位应该远不止,市井民间的隐逸奇士那么简单。”杨肃在坐几上再度微微躬身道:“舅父明鉴,半年前流行于京城,而令大理寺受弹劾的刑场诗文,似乎也是由其所做的。”
“但最初的变化,似乎源自上元夜当街喊出的悖逆之言。接下来,他就在台狱中改换了身份,相继在右徒坊之乱、灞桥市碎尸案、鬼市惊变等诸多事态当中,多次现身和参与其间……” 随着杨肃退下。帘后之人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怎么不知道这位堂侄的心思呢?他其实一直很看好对方,也有意作为日后支撑家门的中坚来培养;只是他在女人的问题上不免免有些执迷了。 以至于,在看似公允的言辞陈述之间,隐隐都有了好恶的倾向性了。不过,不要说是这位堂侄,自己曾经也曾经为女人之事伤神和消沉。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得以从当年之事走出来。 自己曾是长安城乃至天下勋贵、外戚之中,最为幸运的人。但经过了那次上元夜之后,就变成了最大的笑话和悲剧人物。因此,哪怕日后重新娶妻生子,但是这件事情却成了他心中一道坎。 因此,全家上下都在小心翼翼的避免触犯这个忌讳;但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之后,又有人把这件事情给翻了出来,并且找到了新的线索和方向,这就不由令他无法坐视不理了。 只可惜,他暗中推动大理寺、御史台和刑部所组成的小三司,也实在太过废物;以至于明明掌握了关键的线索,却是迟迟没有更大的进展。或者说他们的心思,就根本不在这件事情之上? 反而是那个一度沦为阶下囚的江某人,居然还能一次次不折不挠,在无关紧要边角之处,重新挖掘出更多的内情。这不由令他略微警惕和怀疑,难道除当年少数当事人外,其实还有人在暗中阻挠? 因此,他固然是明面上放弃了推动此事,但是在暗地里也不免关注上了这位。想要知道他背后是否有,刻意将其推出来站在台面上的潜在势力。但是事态的发展,却是越发的令他诧异起来。 想到这里,他不由再度重重叹了一口气。因为他也隐约知道,当年是睿明太后坚持之下,才让那位腹中孽子被生下来的。其目的,也是想要从孩子身上,能够找到一些幕后之人的蛛丝马迹。 结果未曾想到,那位居然一举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其中的女儿因为长相酷似乃母幼时,也就罢了;但另一位儿子形貌上,同样也是一副肖近皇家近支的长相,这就令人不免有些无可奈何了。 虽然,自古有外甥像舅之说,但是如果要真的籍此深究下去;那就不免有些令人细思恐极了。而那时候的睿明太皇太后,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了,再受此事的刺激,越发显出老态和时日无多。 而被压抑了许久的扶政三家,在西国、南海两大公室的支持下,重新崛起之势已然难挡。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源自宗室和皇家内部,所爆发出来的丑闻,都将可能成为授人以柄的突破口。 因此,最后只能以风流随性著称,喜欢暗访街市而处处留情,留下一堆不知道真假龙脉在外的前前代天子,引咎提前退位让国的权力更迭为代价,才暂时将满心怒火的睿明太后应付过去。 因此,当睿明太皇太后在大明宫凤仙殿内,就此仙逝的消息传出之后,一切的追查都被叫停了下来;而让位给了新旧更替的头等大事;就算他身为未来国舅之尊,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警告。 因为,这也是一贯居于幕后那家人,为数不多会重新站出来,代表天下海内群藩、诸侯、属国;吊祭这位保国百年的“女中尧舜”。当然了,“女中尧舜”的评价也不是那么好生受的。 代表了自内而外的极大压力和舆情所向;在众目所致的极度放大之下,稍有不慎就可能人设和风评崩坏;变成前朝以周代唐的天后武氏,或又是中宗朝的韦后乱政,女人天下之类的恶谥。 所谓,当年他作为预备的外戚,兼勋贵子弟中的一员,也曾经奉命觐见和随侍过,那位无论如何老态龙钟,却始终眼神澄明的太皇太后。只是,私下里的风评和口碑,就不算有多好了。 因为,在宗室皇族子弟眼中,这位老而弥坚的太皇太后,也实在太能活也太过专权,以至于熬死了孙子和曾孙。而在外朝眼中,这位太后就是新朝雅政之下,最为顽固和保守的皇权堤坝。 因此,睿明太皇太后保扶五代天子,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就显得格外难能可贵;作为代价就是本该成为外戚的吴兴沈氏,被一句誓言压了好几代人,不能出仕和受爵,只能治学和授业。 而隔代亲的真珠姬存在,则是那位太皇太后的晚年最后时光,为数不多的慰藉和寄托;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无忧无虑,受尽世间宠爱到最后的自己一般。因此受到的打击,也是格外严重。 所以,在按照太皇太后遗愿,别葬(泰兴帝)元陵之侧后;朝堂上就一致火速通过了,给沈氏加官进爵,乃至授藩封土于境外的决意;以“睿明”作为太后贤明一生,功过是非的盖棺定论。 然后,在太皇太后身后所留下的,巨大政治遗产的博弈和角逐当中;他依仗着外戚和天子心腹的身份,逐渐掌握了皇城的内兵和眼线、财源之后,想要重启调查,却发现已是牵一发动全身了。 再加上了,他为了屏护天子和维系皇权的政治需要,重新迎娶门当户对的妻子并很快有了子嗣;就越发的束手束脚不能轻举妄动了,因为他必须顾及到自身家门,乃至妻子娘家的想法和立场。 所以,这个隐隐的遗憾,就一直存留到了现在。虽然他早以为自己,差不多该忘却和放下了。然而,重新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心底,本以为愈合的陈年伤创,又被人撕开了。 事实上,当年他未尝没有想要,要收养已经神智不清的那位,所留下来的女儿。因为,据说这位长得酷似其母,对于他也多少是个慰藉。然而,按照太皇太后的最后遗命,这对儿女都凭空消失了。 所以在时隔多年之后,他居然听到私底下居然有人在调查真珠姬案相关的陈年旧事,并且还能够仅凭旧事重演一般的上元夜,意外偶得的线索就接连有所取得进展,这就不由不令他多想了。 难道,这一次会是自己多年的遗恨和憾事,得以有所报偿的机会么?想到这里,他找来了自己的亲信道“拿我的帖子去京兆府和大理寺,就说我想问问,游仙观纵火杀人案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