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声过后,黄瑶撑着桌子,胸膛剧烈地起伏。 “瑶瑶……算了,你们聊吧。”
唐小龙想劝两句,却觉得这个场合他实在插不了话,便躲了出去。 唐小虎比他先动,他匆匆上前要扶她。黄瑶却抬起一只手,掌心向前,那是一个拒绝的手势。 “别过来,”她的声音仍旧在颤抖,“先别过来。”
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求虎叔的怀抱,但她也知道,越是有安全感的怀抱越是让会让人软弱。 而现在是她最不能软弱的时候。 她深深地吸气,大量的氧气经过肺泡,又被送进大脑。一瞬间的混乱过去,她渐渐找回了理智,甚至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 她抬起头看唐小虎:“虎叔,你是怎么想的?”
她的眼中没有悲痛万分或怒不可遏,取而代之的是出离的平静,仿佛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但唐小虎知道,黄瑶绝不会认命,也永远不会认命。因此,回答她的问题,他必须万分小心,才能不让她看出他的真实目的。 “我觉得可以先出去躲躲,最多也就一两个月——” 话音未落,他从黄瑶脸上看到了一丝笑容,那是嘲弄的笑,讥讽的笑。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说,但黄瑶好像看透了一切。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听。 她该知道的,不是吗? 她早该知道唐小虎会去做什么。会在她离开后,去和过山峰甚至蒋天决一死战,他会除掉高启强最大的威胁和竞争对手,会拔掉他眼中的一根钉子。 他会成为另一把出鞘的刀,而名义甚至是践行他的誓言——为了黄瑶去死。 在沉重的事实面前,黄瑶甚至先于恐惧而感到了一丝疑惑。 真的需要这么多人为了她去死吗?她真的值得这么多人为了她去死吗?她这样问自己。 下一瞬,黄瑶突然感到一阵通体发寒。因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就连过山峰疯了一样想要杀她的这个“事实”,都出自高启强之口。 那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发觉原来自己一向都幼稚得可笑,她自以为聪明的伎俩和算计,在高启强眼里或许只是跳梁小丑。他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轻易摧毁他们的世界 ——她赖以为生的、乌托邦式的、永生不忘的七天构成的世界。 高启强不会容忍两个棋子结成牢不可破的联盟,她或许该庆幸,在眼下的这场博弈中,她没有成为率先被抛弃的那枚棋子。 但她笑不出来,而是剧烈地打了一个寒颤。 随后,她终于还是落入了那个结实的怀抱。 唐小虎抱住了他,他可以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中。无论什么时候,他的怀里都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但黄瑶感受到唐小虎的下颌搭在了她的头顶,而此前他从不这么做。 他也在害怕。他是在怕死吗?不,他不会怕死,那他是在害怕什么? “我能收回那句话吗?”
黄瑶一开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 他们之间陷入了沉默,但他们彼此都知道,黄瑶指的是哪句话。 【如果真的有非死不可的一天,你就为了我去死。】 她后悔了,她不要她的爱人去死,她要他活着。 黄瑶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拍了拍唐小虎的手臂,让他放开她。 “我跟你走,”她说,“但我要先去打个电话。”
她拿着手机上了楼,走进唐小虎的卧室。先是反锁上卧室门,又走进卫生间反锁门,确保唐小虎绝对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虎叔去找过山峰,哪怕虎叔身手再好,但过山峰是个变态的杀手,是个反社会人格的亡命徒。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虎叔继续成为一把刀,像她的父亲那样,坠入深渊,又被深渊吞噬。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继续有人为她而死,哪怕这个人刚刚做出过这样的誓言。 电话接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妈,爸爸在家吗?”
“瑶瑶,”陈书婷不答,而是说道,“听话,你先回北城一段时间,等事情过去妈妈亲自去接你回来。”
黄瑶却异常坚持:“我想和爸爸说话。”
她几乎是哀求道:“妈妈,求您了。”
电话那端,陈书婷叹了口气,一阵窸窣后,她听到了高启强的声音。 “瑶瑶,你听爸爸说,你不用太担心,北城肯定是比较安全的。京海这边,爸爸会想办法解决……” 但黄瑶打断了他:“您要怎么解决?”
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却让高启强哑口无言。 黄瑶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而是义无反顾地开口:“爸爸,我知道北城更安全,所以我想着……这次回去后,我就先不回来了,过山峰一段时间找不到我,也就放弃了……如果以后您需要我……我会好好报答您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她一口气说完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圈红得可怕,眼中也有迷茫,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坚强。 她说得语无伦次,但她知道高启强应该懂了。 地狱要怎么撼动呢?地狱是无法撼动的,但由谁来下地狱,可以由她说了算。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露出一个积极的笑容。至少现在来看,由她来下地狱才是更合适的,起码她不会死在当下。 然后,她听见高启强问:“瑶瑶,你真是这么想的?”
她点了点头,又意识到高启强看不见她的动作,便应了一声是。 “好。”
她听到高启强的声音。 电话中忙音传来,她手指一松,手机滑落进洗手盆,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在刺耳的声音中,她蹲了下来,十指用力扣住洗手台的边缘,脸埋进手臂之间,泪水纷纷砸在脚下的瓷砖上。 她甚至不敢哭出声音,她知道虎叔就在外面等着她。她也不敢让他知道她做了什么,否则她再也不会有勇气离开。 她觉得尤其荒谬。为什么两个人有勇气为对方做一切的事,却都没有勇气告诉彼此。 她死死咬住嘴唇,无声地哭着。压抑的哭让她的喉咙剧痛,但她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为情绪找到出口。 是不是只有那些听天由命的人,才是真正的智者。她为抗争命运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除了时间,没有人能回答她。 终于,她站了起来,打开了风暖,让炽热的风吹干她眼中最后一点潮湿。 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确保没有任何异常后,开门走了出去。 唐小虎就站在卫生间外面等她,黄瑶吓了一跳,但又反应过来,他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他有钥匙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他没有打开卫生间的门,也是给她留了空间。 “行李到了吗?”
她问。 唐小虎沉默地点头。 “走吧。”
黄瑶走在他前面,她怕唐小虎看到她瞬间又红了的眼眶。 * 黄瑶的行李不多,和来时一样,一个箱子一个背包,送她离开的人和接她回家的人也是同一个。 唐小虎将她的背包甩到肩上,拖着她的行李,默默地跟在她身边。 走到车库时,唐小龙已经坐在驾驶位,黄瑶和唐小虎并排坐在后座。 车子启动,开往机场。 分明坐了三个人,但车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唐小龙先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他问:“听会歌呢?”
没人回答他,他就自顾自揿下按键播放音乐。 清澈又悲伤的男声流淌而出—— 「有些人,匆匆一面,再也不见,如同每一天中的每一天 任随掠影在浮光中,搁浅」[1] 一瞬间,气氛好像比之前更安静了。 黄瑶想笑一下,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笑容,她问:“蓓蓓的歌单吧?”
唐小龙手忙脚乱切歌:“啊是……她那天不知道怎么弄的……” “算了,”黄瑶说,“听听吧。”
唐小龙尴尬地收回了手,只听男声继续吟唱着。 「有些人,久久不见,却在眼前,如同那一天就是这一天 且让未来在过去中,缠绵」 「有些人,漫漫一日,转瞬平生,如同某一天错过某一天 空教天长在地久中,化烟」 唐小龙从后视镜看过去,只见黄瑶缓缓躺下了,她躺在唐小虎的腿上,脸朝向内,紧贴着唐小虎的身体。 唐小虎的手搭在她的后脑上,保护着她,不让她被突然的启动或刹车伤到。 黄瑶抱住唐小虎的腰,抱得很紧,他们的皮肤就要融化到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人。 他们分明肌肤相贴,但没有亲昵,没有欲望。 他们就像两个被封进棺木中的活人,共享生命最后的一点氧气。 他们一同屏着气,都想把少得可怜的氧气留给对方,每一口迫不得已的呼吸间都传递着浓重的悲哀。 「似曾相惜,未曾相遇,似曾相知,未曾相识 我为何只能是你梦中的人,我为何只能叫你把假当真,当真」 歌词就像是为他们写的,他们匆匆一面,掰着手指头数下去,这一面也不过只有七天。 七日过后,他打算为她死,而她打算让他生。 殊途同归的是,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 到机场的路很远,但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停车后,唐小龙等在车上,唐小虎送黄瑶进机场,至此他不能再往前了。 航班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还要领登机牌、托运行李、安检,但黄瑶却迟迟不动。 两人相对站着,不像是分别,倒像是对峙。谁先转身离开,谁就是赢家。 “你会去看我吗?”
黄瑶明知故问。 “我会。”
唐小虎信口雌黄。 撒谎。 黄瑶皱起了眉,但又不想两人最后一面留下的是这么难看的表情,便叹了口气,又舒展了眉头。 要是唐小虎知道黄瑶心中所想,他可能会觉得冤枉。 他不是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他相信地狱,相信来生,相信鬼魂。 死后他就可以永远陪在瑶瑶身边,那又怎么不算去看她。 “该进去了。”
唐小虎说。 “你先走吧。”
黄瑶执拗道。 他们都无法做那个先转身的人。 时间在他们耳边吹过,像风一样。 黄瑶似乎听见了时间行走的声音,秒针滴答响起,分针拖着沉重的脚步,它们是如此着急奔赴结局。 并不出乎意料,最后妥协的依然是唐小虎。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黄瑶,然后决绝地转身,走出了机场大厅。 京海的机场很大,他似乎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出黄瑶的视线。京海的机场又很小,黄瑶抬眼就能看到外面起了雾,唐小虎的身影步步隐入雾气,像是在变得透明。 告别比黄瑶想得要短,不过她们好像用了整整七天来告别。 她久久地伫立着,同时也是在和京海告别。 这里也是她的故乡,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但下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呢? 她突然想到古代那些离京赶赴封地的王公贵族,一去三千里,无诏不得回京,否则就以谋反论处。 而她再回来是什么时候?高启强什么时候会需要她? 需要她顶包坐牢,需要她当诱饵,需要她去挨枪子,需要她去联姻,甚至需要她去献祭? 她的人生会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她又该用什么心态度过以后的每一天?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爱在倒数七天化为乌有,爱在倒数七天天长地久,她可以带着这七天的回忆永远地生存下去。 * 唐小虎回到车上,唐小龙正在打电话。 他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你去送什么啊,差你一个送机的吗?你今天没课吗,瞎跑什么?不是说了不让你去唱歌,活腻了是吧?”
唐小虎拉开车门,唐小龙连忙心虚地挂断电话。 “送走了?”
他问。 唐小虎不答,而是说:“哥,回旧厂街看看吧。”
“行,回去看看。”
旧厂街早已改建,唐小龙把车停在一栋高层建筑下,这里曾是他们的家,前面不远处的大型商超就是曾经他们当管理员的市场。 兄弟俩谁都没有下车,而是各自点起了一根烟。 唐小虎看着那栋陌生的建筑,沉默地抽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人找到了?”
唐小龙问。 “还没,”唐小虎摇头,“哪有那么好找。”
他已经派出去很多人寻找过山峰的行踪,只是目前还没有消息。 过山峰是个彻底的杀手,是隐藏在黑暗中的鬼魂。如果说他们曾经犯下的暴力行为更多是达到目的的手段,那过山峰就纯粹是出于残忍弑杀的本性,鲜血和杀戮使他感到兴奋。 唐小虎知道,但他义无反顾,他也没有选择。 唐小龙也清楚,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去送死。 “找到人,你告诉我吧。”
唐小龙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随意地弹出车窗。 唐小虎摇摇头:“和你没关系,哥你别掺和。”
“但我就你这一个弟弟。”
唐小龙转身看着他,他的双眼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你告诉我,我要怎么跟爹妈交待,”他近乎崩溃地吼道,“告诉他们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
唐小虎故作轻松一笑:“你们怎么都觉得,我就非得死在过山峰手上啊?”
“靠。”
唐小龙骂了句,转过头看向窗外。 “哥,”唐小虎在唐小龙手臂上砸下一拳,笑着说,“你什么时候成家,再生个孩子,也好给唐家传宗接代。”
“你tm少管我。”
唐小龙还在跟他赌气。 看着他的后脑勺,唐小虎的神色逐渐落寞。 这个时间,瑶瑶应该已经上飞机了。虽然那边安排了人接她,但大过年的她能去哪呢? 他没去过北城,对这个两千公里外的城市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新闻和瑶瑶的描述。 新闻里,这是一座历经沧桑的巍峨城市,历史的厚重和新潮的时尚并存,是所有人都心向往之的地方。 但在瑶瑶的叙述中,那里冬天很冷很干,夏天很热很潮,秋天狂风大作的时候,她总是会想念京海。 没有了他,还有谁能用命去保护她呢。 但如果没有他,瑶瑶也不会遇到这件事,更不会慌乱地逃离京海。 一切命运都是上天写好的剧本,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马不停蹄地跌入自己的命运之中。 但他是始作俑者,他务必逆天改命。 “哥……” 唐小虎想交待两句身后的事,却被来电打断,是高启强的电话。 “强哥,”他接起来,“我还在查……” “小虎,你手头的事先停下,回来一下。”
高启强说完就挂了电话,剩下兄弟俩面面相觑。 虽然行动被叫下暂停,但唐小虎心中的不安感却越来越盛。 高家别墅,唐小虎刚一进门就听见高启兰愤怒的声音。 高启兰什么时候都是稳重的,波澜不惊的,何曾有过这么失控的时候。 唐小虎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进去,只见高启强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高启兰站在他面前,抱着手臂。陈书婷站在远端的落地窗前,似乎不愿插手兄妹的争执。 一切都显得那么异样。 “哥,我真的对你很失望。”
高启兰摇了摇头,不想再说,走到了客厅的另一端。 “小龙小虎回来了,”高启强招了招手,“进来吧。”
唐小虎走了进去,问:“强哥,您交待的事,怎么突然停了?”
“嗯,先不用了,”高启强摸了摸鼻子,“先让瑶瑶在外面待一段。”
“什么叫在外面待一段?”
高启兰冷笑一声,“她说她永远不回来了,这叫流放!”
陈书婷终于出来打起了圆场:“小兰,也别说的那么难听。北城是远了点,但起码也是首都。”
“大嫂,”高启兰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你们有没有想过,她已经没有家了,你们把她赶走——” “什么叫我们把她赶走!”
高启强忍耐至此也终于爆发,他重重一拍茶几,站起来怒道,“你搞清楚,是她自己要走,你还以为她是那个小姑娘吗?她比你想的有主见多了!”
“那是谁逼她走的?”
高启兰眼中满是失望,“哥,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觉得错都是别人的,而你是无辜的。但你真的无辜吗?”
说完,她一甩手往外走去,一刻也不想多待。 直到现在,唐小虎才从她们破碎的争吵中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为什么瑶瑶走的时候那么绝望,为什么针对过山峰的行动突然被叫停,为什么高启兰愤怒得几乎失态。 一切都有了解释。 黄瑶早就猜到了一切,并且用她不再回来的承诺,换他的平安。 为什么?为什么?他在心里不断发问,究竟为什么? 他感到浓重的恐惧,对生离的恐惧远胜于死别。 死亡并不是终点,只是带着对来世的祈盼走出了时间。但生却是无穷,是在回忆筑成的牢笼中的无期徒刑。 她怎么能这么残忍? 他想要说什么,但无论说什么都是对她的辜负或背叛。他能做的只有接受,沉默地接受她的一切安排,像他一直做的那样。 突然响起的门铃救了他一命,因为家中阿姨不在,刚走到门前的高启兰便顺手开门,又拿着快递走了回来。 “嫂子,哥的快递。”
“小兰你拆了吧。”
陈书婷掐着眉心,甚至没有抬头。 高启兰徒手撕开了快递盒,里面掉出了一个轻飘飘的纸包。 她的眼皮先是重重地跳了两下,但因为还带着气,甚至没多想便直接拆开了纸包。 “啊————” 高启兰发出一声变了形的尖叫,捂着嘴向后跳了一大步。 “怎么了?”
唐小虎冲了过去,只见高启兰的脸色像见了鬼一样,颤抖着指着地上的东西。 地上躺着一张米黄的纸和一片红色的碎片。 唐小虎从没觉得自己如此僵硬过,他也从没觉得自己的视线如此好过。 他想缓缓蹲下,肌肉却在瞬间失去力量,重重地跪了下来。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红色的东西,却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那是一片指甲,一片还连着血肉的,被生生拔下来的,右手食指的指甲。 指甲做了红色的新年款美甲,颜色已经和血肉融为了一体。指甲前面并不圆润,那是两天前刚刚断裂过的缘故。 这是瑶瑶的指甲。 一旁的纸上,赫然是七个鲜血写成的字—— 这是女人的优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