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流言四起时, 最快得知消息的外派便是抱朴府。 府里掌事的是一大姐两弟弟,世袭到这已经是第十四代。 大姐自号永昉山人,名叫傅清远, 一耳便断定这是真的。 两个弟弟听得讶异, 寻思着死对头知白观兴许兵行险着, 要在明年元贤仙会前闹出点事端来。 “大姐,您想一想, 如果他们生造这么个妖邪来,再找个时间自行屠灭, 能赢得多少喝彩威名?”
“三弟说得很有道理, 姐姐,世上怎么可能有不死的人?”
傅清远剑眉一扫,反问两个弟弟:“当神仙会如何?”
“当然是长生不老,”傅清波挠着胡子根道:“但, 一个小女娃娃……” “知白观有意造谣生事, 霸鲸楼得收受多少好处,才让十几人都跟着这般说?”
她已一意断定。 “这月火谷今后不可小觑。”
远交近攻的兵法, 不需大姐提出来, 两个弟弟便已经同时领会。 “现在天下风言传遍,我估摸着再往后些时日,就会有修士过去诛杀妖邪。”
“可月火谷从未认过这罪状, 那姑娘当着四门派的面舍命救人, 又怎么可能是妖邪?”
如是祸患, 不要自己的命去救旁人,死而复生便是她的罪过了? 话已至此, 姐弟三人已是心意互通。 面对这桩奇事, 笼络绝比逼杀来得聪慧。 月火谷行医济世, 在西南一带风评极好,只是外人并不知晓。 先前知白观过去卖了趟人情,也是怕族中老人有个病痛,他们那些道修剑修照顾不济。 抱朴府盛有丹修,药医均算不错,但清楚自己重在提纯天地灵力,岐黄之术仅仅是悟了个皮毛。 知白观一夕间反目成仇,此刻便是出手好时机! 姐弟一合计,婚事最稳。 旁的关系都虚浮一时,唯结姻既能长续善缘,外人也无从置喙,说出些拜高踩低的浑话。 “我入无情道后一世未婚,三弟的几个孩子尚且还在顽愚阶段,不可托付终身。”
傅清远看向二弟,想起什么:“你长子已成婚多年,二子好像恰到时候?”
“崇儿的确品性不错,”傅清波抿了口茶,思忖道:“但我怕乱点鸳鸯谱,给他寻了个不如意的妻子,日后闹到要和离的地步。”
“传闻里,那姑娘如何啊?”
“似乎没有讲过样貌,但从她舍身救师伯这事来说,已经很是仁义。”
傅清远分析得很是果断:“她能被师伯亲携返还,也说明月火各宫都看重于她,想来是年少有为的前列弟子,否则也挨不到贺兆离那三箭。”
“既有仁义,又有才学,我觉得很是不错。”
傅清波连连称是,起身告退。 “姐姐说得在理,我这就去问问孩儿的意思。”
傅光崇性格乐天爱笑,原本因为潜心修道的缘故,打算百岁以后再提婚姻之事,找个境界相近的道侣。 有长辈安排婚事他能愉快答应,一辈子不成家也能自由自在。 果然,父子两一聊,都觉得还算不错。 议程一定,三媒六聘的事便着手安排起来,生怕被别家抢了先。 此刻在牡翼宫正殿里,两方高位相继坐定,三位媒人也冒了头。 按大家族的规矩,越悉心求娶的婚事,越要找靠谱的媒人。 一位给男方说亲求缘,一位给女方谈拢百事,还要一位媒人介入两位媒人之间,充分调剂和缓气氛。 严方疾坐在侧位,闷头喝了口茶,强装镇定。 他这正殿修得宽大明亮,平日四五个宫主过来谈事都显得阔绰。 头一次有二十多人坐得还需临时加椅子,弟子们都在端茶倒水忙得不行。 涂栩心闷笑道:“等会还得靠你周旋斟酌。”
“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严方疾此刻仍留着心眼,不对外透露宫雾的名字:“也要小女亲自掌眼。”
“对了,她人呢?”
涂栩心想起重要问题:“得让孩子隔着屏风亲眼看看,愿意聊再出来吧?”
严方疾愣了下,快速跟程集耳语几句。 后者自然找了个理由离殿,先行把宫雾悄悄放出来。 傅清波赞了一口花茶香气清郁,笑着为他们解围。 “近日外界有些传闻,但听各位说,贵家女儿还在未出阁的年纪,那自然该留她到出嫁那天再见外人。”
“今天主要是带犬子来见过主家诸位,希望还能有个眼缘。”
傅光崇爽利起身,笑着拜过各宫主人,连姬扬也一并打了招呼。 “若是有缘,我得唤一声内兄,还请多加照拂。”
姬扬淡淡回拒:“不必。”
不过多时,程集快步回来,笑着请各位客人用些茶点,另请严师兄离席来照看下鼎内丹药。 “请去请去,不必客气!”
傅清波忙道:“我们正好与她师父闲话一二,互作了解!”
涂栩心有点懵。 师兄不是剑修吗,啥时候开始炼丹了。 严方疾拍了拍他的肩,跟程集一遍离开。 你好好聊,不许掉链子。 涂栩心转头一看一众外客,咽了下口水,笑容有点僵硬。 完了,现在该说什么?? 出殿之后,程集不住回头看有无外人,拉着严方疾焦急道:“出事了,雾儿找不到了!”
“找不到?”
严方疾愣道:“她逃跑了?”
“不,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程集把他带到先前塞下宫雾的地门前,急得不行:“我仔细检查了,几个门别说法阵被破坏,连门都没有开过的痕迹。”
“而且地库里我也仔细看过了,没有任何泥土翻掘的痕迹,墙面完好无损,就是找不着人!”
严方疾随她快速进入先前宫雾呆的地方,一探灵息心里凉了半截。 “像是走了接近半个时辰,她要去哪,她能去哪?!”
“该不会是孩子觉得自己拖累我们,仓促跑了?!”
程集跺脚道:“还不如把她带在身边!”
严方疾隐隐头痛起来。 偏偏今日抱朴府过来提亲,两桩事前后应付不来,闺女还不见了! “她会不会顺着地道去别的地方了?”
“地下十八岔路我都找过了,几个暗室全都找过了,”程集愁得叹气:“她不是存心躲起来同我们捉迷藏的顽童,不见就是不见了。”
“可她能怎么走?”
严方疾反问道:“你确定几扇门都没有打开过?”
“没有,如果门开了,阵上符痕都会有变化。”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人呢??人到底去哪了?? 过了半刻,涂栩心都假笑到脸痛了,师兄师姐才相继归来。 老师祖似是不经意地抬眼道:“丹炉如何?”
“出了点差错,不聊那些。”
严方疾撩袍落座,看向涂栩心:“感觉如何?”
涂栩心一直在留神别被套话,又被三个媒人甜言蜜语灌得头痛,求助般看向师祖。 老师祖温声道:“婚约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今日这些聘礼,还请一一带回,来日若是真的喜结良缘,有你家小子对她好,比再多金玉珠串都来得要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姬扬凝眉注视着傅光崇,隐隐觉得不喜。 轻浮于行,并非良人。 他不放心把师妹交给这样的人。 涂栩心瞧着小伙子很精神,看得也顺眼,动念想让小雾自己瞧瞧。 趁着师父在跟他们说话,他推了下严方疾。 人呢? 严方疾用力摇摇头。 涂栩心愣了下,附耳问道:“她不愿意嫁?”
也是,十七岁也是小姑娘。 修道之人长命千岁,哪里急着嫁人。 严方疾想不明白宫雾能跑去哪,此刻比起婚事更担心她的安危,摇摇头道:“等会再跟你解释。”
老师祖看出来事情有异,两三句和缓过去,有意送客。 “婚事虽然悬而未定,但也算结友一回,今后欢迎多来走动。”
此话一出,正中傅家下怀。 “小辈还备了几箱薄礼,正是送给各位做个见证。”
傅清波笑道:“能与月火谷结下善缘,是抱朴府的荣幸!”
“哪怕婚事最后没能谈成,咱们两门能多番来往,也是好事一桩!”
他们态度平和,又很知进退,送完见面礼就温声告辞,不多逗留。 几位宫主把他们同聘礼一起送出谷外,见人没影了才回撤。 涂栩心看得挺感慨:“难怪抱朴府这些年一直能压知白观一头,是会做人呐。”
“别看了,”严方疾把师弟拽回来:“大事不好,小雾不见了!”
姬扬本脚步从容,闻声皱眉道:“她方才在哪?”
严程两人憋到此刻才露出急色,一五一十把情况给讲了。 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到底怎么给变没的!这讲不通啊!! 涂栩心本来还在走路,听到后面一路飞奔而去,撩开嗓子喊人,急到破音:“宫雾!!”
“小雾!!你躲哪里去了!!快回来!!”
“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事!!你回来啊——” -2- 宫雾不知昏迷了多久,突然在虚无里神识一沉,有窒息之感。 快醒过来,醒过来!! 她急得不行,靠求生本能强睁开眼睛,一张口误咽好些酸辛液体,呛得急咳起来。 “咳,咳咳咳!!”
宫雾像是被泡在什么液体里,偏偏又不会凫水,在黑暗里几番挣扎才勉强站起来,头发都湿漉漉地披散而下。 好险,差点呛死! 那个尖尖的声音在高处说:“喔唷,真是厉害,她不怕毒!”
另有一苍老声音说:“她看不见,给她点盏灯。”
只听有动物奔跑的窸窣声音,没过多久,油灯倏然一亮,照亮洞窟里的一切。 此刻宫雾站在齐颈深的潭水里,在摇晃灯光里看清绑她来的那两只狐狸。 她心里不安,又看向周围,幽暗里洞窟高处还有数不清的发光眼睛,均是被火映得幽然。 “你们……你们是……” 被当成妖怪也就算了,难道妖怪也要杀我?! 小狐狸尾巴一卷,原地模仿着人的动作拜了拜。 “求你救救我们祖宗。”
宫雾怒道:“你一声不问就把我绑过来,还要我救你祖宗!”
“实在没办法了,”小狐狸尖声道:“难道我跟你说了,你就会答应吗?”
“如果你答应的话,那就拜托你啦。”
“我若是不答应呢?!”
老狐狸像是早有预料,胡子一抖。 “那你便得一辈子呆在这里,再也出不去喽。”
哪里会有这样蛮横的妖怪!! 宫雾一想到师父他们发现自己不在会有多着急,登时焦灼到急了声。 “你们先放我回去,我之后想办法帮你们,好不好?”
“你们一声不吭绑走我,我家里人都会着急!”
老狐狸甩了下尾巴,不为所动。 “你不救我们祖宗,我们绝不放你走。”
“如果救不了,你也一样走不了。”
少女被扔在深深水潭里,连刘海都在湿漉漉地淌水。 “你们讲不讲道理!!”
小狐狸晃晃脑袋:“你救不救嘛。”
宫雾发脾气道:“你们这样对我,我才不会帮忙!”
两狐狸对视一眼,老狐狸尾巴一扬,油灯登时灭了,留她呆在这自生自灭。 宫雾此刻定下神来,终于注意到周身的尸腐之气,心里不安快速加深。 她绝不是第一个被绑来救这祖宗的人,可为什么要绑她? 结合刚才那红毛小狐狸的话,这池水一定有毒,它们渡不过去。 ——是之前不死之身的传闻飘了出去,才引来这样的祸事! 她受了这样的委屈,在冷得刺骨的毒水里无处可逃,酸着鼻尖很想喊几声救命。 可洞窟里的声音,月火谷里的人怎么可能听见。 幽暗里,高处又有许多窸窣之声,兴许是那些狐狸的族类。 宫雾苦苦思索着脱身的法子,她试探着唤罗伞前来,可距离太远,等许久了都毫无反应。 毒水不听她调遣使唤,她也不可能越过这些狐狸攀爬脱逃,退路全被堵死了。 “你们回来。”
她冷得发抖,忍着气愤说:“先把灯打开。”
狐尾一晃,油灯又点亮了,一老一小重新蹲坐在高处看她。 “这是哪里?”
“邈虚洞府。”
“洞府在哪个郡?”
“在妖界。”
宫雾叹了口气,心知身在妖界就更难逃回去,又问:“你们祖宗也是狐狸吗?”
“当然是!”
“它在哪,要我怎么救?”
狐狸们对视一眼,兴奋地晃了晃尾巴。 “顺着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就是。”
“祖宗被捆着,要你劈开那些法印枷锁,放他出来!”
宫雾恼道:“你们捆我过来时我连法器都没带,赤手空拳怎么可能做得到!”
“那不要紧,”老狐狸尾巴往下一撇:“我们之前绑的好些人都带了兵器,现在都沉在这毒池底下,你随便捡一样用就行。”
宫雾自知自己现在没有别的选择,闭气准备捡一样趁手的用具,又拧眉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你们最好讲清楚。”
“耽误我了解详情,当心误了你们祖宗的性命!”
两只狐狸七嘴八舌地讲起来,把缘由大概说给她听。 说是那老祖宗狐狸,被仇人钩穿了琵琶骨,困锁在这鬼地方已经有两百多年。 期间他们这些子孙儿女都想尽办法救祖宗出来,前后弄死了好些修士大能,但一直不得其法。 再强悍的人一旦被设法绑进这洞窟里来,都极容易被这毒窟穿蚀皮肉,人还没醒就死透了。 像宫雾这样耐毒的,前前后后也有十来个,但也全都抗不过后面的苦楚。 宫雾听得叹气:“你们祖宗知道你们有这么缺德吗?”
她一问这句,小狐狸反而悲声痛哭:“他要是知道就好了!就好了!”
“他被强吊了一口气,浑浑噩噩两百一十九年,哪里还听得见我们在呼他唤他!”
老狐狸拿脸蹭了蹭小的,清清嗓子道:“那仇人布置了密阵,你听好了。”
“下有毒沼,上有厉法,中有烈火。”
“你要渡水而去,抗住刀劈刺扎,穿过熔铁烈火,去找我们那祖宗回来!”
宫雾听得绝望。 这死死活活的全程得有多疼啊。 她是不是上辈子欠这窝狐狸的,这辈子被迫来报恩了?? “你们既然能迷晕捆来这些人,为什么不把他仇人给杀了,一了百了?!”
小狐狸刚止住哭,又放了悲声:“那家伙自己死了!!!”
“我们原以为那家伙死了这些符法就都解除了,可是根本没有!!!”
宫雾被哭得头痛,捂住口鼻在浮尸里找来找去,前后挑了几样法器。 有纯金炼的菩提串,镶宝石的法杵,九龙绕柄的利剑。 每一样都价值昂贵,一看便用料不菲。 她挑了一柄自己能单手拿动的骨柄长刀,很是吃力地往前走。 毒水太深,每走一步都有脏污顺着波浪溅到她的脸上。 两狐狸一开始还顺着藤蔓跟着她往前跑,渐渐到了末路,仍不肯离开。 老狐狸见她肯配合,虚空一吹气,那油灯上的光芒便如萤火虫般飞了起来,跟着小姑娘一起往前飘去。 宫雾以长刀当作拐杖,扶着不断往前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许久,察觉到地势在不断变高。 毒池先是落到胸膛附近,然后落到腰际。 她刚缓了一口气,便有机关触发轰响,刀墙自左右两侧一并合拢过来! 还未看清墙面,她直觉全身一凉,连痛都还没有感觉到,意识便已经消散了。 ……果然是逃不过这一劫。 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的意识慢慢回笼。 四肢肺腑均是被紧紧咬合的刀墙扎了个透穿,这次等愈合的时间格外漫长。 宫雾痛得直冒汗,偏偏又没法逃离这样的痛苦,逼自己去想月火谷的其他事情。 她不在,师父师兄绝对会急到不行。 ……哪怕走之前能留个字条呢? 被绑走的时候,两只狐狸有没有把墙洞补上?如果留有痕迹,师父他们也许能找过来? 可一看都是惯犯了,估计悬啊。 能想的都想遍了,连典膳房最近几日的菜式都统统想过了,她仍然还有六七根骨头断得粉碎,处在迟缓修复状态。 宫雾疼得衣服都被汗浸透一遍,心里痛骂这狗屁祖宗一万遍,能想到的坏字眼全都想完之后,在蜂鸣声里情绪枯竭地默默数数。 数到大约两万八千多秒的时候,她才终于能睁开被修好的眼睛,摸索着吃力站起来。 但心里完全高兴不起来。 现在是好不容易终于疗愈完好了,等会还不知道要被劈开多少次,能不能再活过来都是问题。 宫雾苦叹一声,睁眼环顾着环境,汲着毒水又向前一步。 果然刀墙又被触发,左右如大嘴合拢般猛然袭来! 宫雾猛然闭上眼睛,怕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可被卡得严严实实,居然没死。 她没死! 小姑娘也是死习惯了,骤然发现自己还活着,还以为是哪里出错了。 她被挤在极狭窄的空隙里,打量完整闭合的两面刀墙。 那些刀剑都紧紧抵着她的胳膊脖颈,可没有一处地方有破皮。 宫雾低嘶一声,凭吸气让小腹错开被抵着的刀刃,撕开那一处被卡着的衣服。 尖利刀刃无法穿透她的柔软肚腹,一经错开,登时弹射而出,死死刺进另一扇墙的凹孔里。 宫雾临时被卡得无法动弹,就着这扭曲的姿势动了一下手。 她刻意把指腹压在锋利刀刃上,用力划了一下。 指腹感觉很钝,皮肉毫发无损。 “……?”
小姑娘很是费劲挤着自己的胳膊腿,一边用力用到饥肠辘辘,一边努力回想自己先前都是怎么死的。 第一回,第二回,都是在万噬池里被毒死。 第三回是被魔界抢劫的混账扎穿胸肺,死在地道里了。 第四次……是金烟涡巨变时的擦伤,那针里有毒,她被毒死了。 第五次,算是被豹子毒死,还是被师兄一剑杀死的? 她强行把一只胳膊挤出墙外,大腿拼命使劲,饿得想把墙都给吃了。 回忆种种死法时,她左右手都在掰手指头数,努力找诸般脉络。 所以,她其实被毒了四次,然后就再也不怕任何毒了。 算上今天这一死,刀剑伤恰好也是四次,然后皮肉都再也不怕锐器,极是神奇。 宫雾不知用了多久功夫才挣脱出那两扇刀墙,拿金刀劈烂深处的法印,这才渡过一关。 她已累极,坐在漂浮的残墙上往来处喊:“听得见吗!”
小狐狸细声细气道:“你看见祖宗了吗!”
“还没有,我饿了!”
宫雾累得瘫睡在残墙上,疲惫到无力翻身:“你们给我找吃的来,不然我就一辈子在这死了活活了死,也再也不往前走了!”
小狐狸明显是慌了:“我,我们过不来啊!怎么给你端吃的!”
“笨,”她被刀刺顶得钝痛,揉着胳膊道:“你们找个托盘,让吃的漂过来!”
“哦哦,好!”
“要烧鸡!要饭!还要茶!!”
“好好好好!!”
宫雾吼完这些,再也顾不上其他,一闭眼就昏睡过去。 好痛……呼…… -3- 昙华宫里,师徒二人面沉似水。 程集坐在旁边连声道歉,直道是自己做错了事,害得小雾出了差错。 姬扬把前后过程想了又想,始终找不出哪个环节出了错。 他和师父为了找她,甚至把暗室暗道里的每一处墙面地面都敲了又敲,确认没有空窍破洞,让她被人掳走。 ……难道是月火谷出了内贼,把她秘密绑走了? 可她原先停的地方,连打斗痕迹都没有。 而且在场诸位修为高强的师叔师伯,当时都在谷外与那仙人对峙,也不存在害她的缘由。 姬扬沉吟片刻,突然起身,直直走了出去。 众人立刻跟在他的身后,追问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没找到?溯舟,你告诉我们,我们一起找!”
姬扬快速摇头,几步已走到花豹面前,紧紧扣住它的脖颈。 小豹子本在蜷着身子睡觉,冷不丁被一掐脖子,吓得弓起身子。 “宫花橘,你契主被人带走了,到现在生死未卜。”
青年目光极冷,一字一句道:“既然你还没有逃窜了之,说明她还活着。”
“现在,你带我们过去找她。”
“如果你拒不配合,我现在就杀了你。”
小豹子一向被宫雾哄着抱着,现在吓得毛都炸了。 杀意太真,真到它本能想跑,偏偏又听得懂姬扬说的每一个字。 牙尖齿利的一只豹子,愣是像猫儿一样被掐得呜呜服软,似是答应了。 涂栩心登时察觉到希望,冲去宫雾房里找来她的枕巾。 “哎哎,花橘,你需不需要闻她的味道?”
姬扬一松开手,豹子登时往宫外走,压根不需要像衙门里的犬那样闻嗅气味。 它不经任何人指路,凭灵契牵引就能找到宫雾先前待的地方。 豹子一停在暗门前,便有人快速开门,放它进去。 豹子摇着尾巴,顺着宫雾的灵息走到她呆着的地方,先是蹭了蹭杂物竹篓,然后有点茫然的看向一堵墙,试探着刨了刨。 姬扬沉着脸色一剑劈过去,登时墙穿土溅,破开半人高的大洞。 涂栩心虽然也在着急,但还是拦了下徒弟:“你慢点,别把顶棚弄塌了,我们都得被埋在这。”
宫花橘把脑袋探进他劈开的洞里,又闻又嗅,尾巴很烦躁地拍了两下地面。 严方疾全程陪在旁边,虽是着急,也有点疑惑。 “这瞧着都是实土,不像另有通道啊。”
姬扬伸手舀起一捧碎土,杀意更重。 “她是从这里被带走的。”
“你们看,”他扬手一洒:“这里的土松软易散,是被掘开了又回填过。”
众人直接在别处开洞舀了些土,发现两边土质确实不一样。 对比的过程里,豹子已经很烦躁的在地道里转了又转,一晃尾巴咬着了下姬扬袍角,像是要带他出去。 姬扬敏锐道:“你要出去找她?”
豹子点点头。 “这样,你和师父一起出去,”严方疾道:“就怕这是贼人的计谋,我留下来守谷。”
几人快速答应,就此分开。 一经放纵,那花豹便撒开了疯跑,对准一个方向穷追不舍。 师徒两人同时御剑而行,跟在它的身后一步不落,在高处鸟瞰探看。 这一路山行千里,竟从白天追到日落。 期间遇到湍流悬崖,涂栩心便掐诀唤云把那豹子拎到高空递过去,再看它继续往哪里跑。 宫花橘不休不止地连跑了一整个日夜,期间穿过了十二郡四州,愣是还没有抵达尽头。 它已累极,但直到跑到某处平地时,身上的毛又是一炸,呜呜低吼。 师徒两人均是落地停下,警觉地观望四周。 此处是一片荒原,远处有一条河,但它并没有要过去的意思。 姬扬仰头一看,更远处有山脉隐在云雾里,像是插了一根旗帜,再有什么便看不清了。 “花橘,”涂栩心细细地捋它脖颈:“你如果跑累了,我给你捉兔子吃,你休息好了我们继续找她,行不行?”
橘豹喘匀了气,又回到它刚才停下的地方,围着尾巴转了两圈。 它无法说出人语,讲不清发生了什么。 涂栩心定定看了一刻,说道:“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气息在这里便断了,它再也找不到她了。”
豹子恍若未闻,没有任何反应。 姬扬此刻心如乱麻,自己已是找不到任何踪迹。 “还有一种呢?”
“从这里开始,有另一重妖界,”涂栩心看向他:“便如魔界一般,妖魔两界都存于人世间,得悉密钥才能进去。”
外人连门扉是哪一片叶子,哪一艘船都不得而知,更不要说探入隐秘内界。 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宫花橘连声怒叫,尾巴重重一拍。 姬扬呼吸停断,此刻担忧更深。 情绪一起,无情道痕烧灼不断。 他枉顾痛楚,不假思索道:“我去求转生庵。”
“你确定?”
涂栩心淡淡说:“她们随意诓骗你一个错处,你反而还耽误了救她的时机。”
“眼下只有两个办法。”
师父闭眼运气,许久道:“要么,我们回谷等她。”
“要么,我们去一趟最近的伏州黑市,设法买到进妖界的办法。”
“可是黑市未必能有,卖了也未必是真。”
“师父,你明白我的性子。”
姬扬低声道:“我坐不到原地慢慢等她,更怕她出事受苦。”
“如果我们去求师祖,拜托他再行一次燃花问魂,可否能找到线索?”
涂栩心叹了口气。 “此举需耗空六宫主位的全部灵力,且还需要老祖赔上诸多修为。”
“耗费之大,他百年里难得都用上两次。”
“你让老仙人一年里连问两次,是要他的命。”
姬扬还算留着几分清醒,告罪自己言有冒犯。 道心烧灼,连哀痕都闪烁数次,似将消失。 青年原地停了许久,数般断念才终得平复。 他再开口时,声音很哑。 “师父,我们走吧。”
毒水之上,宫雾悠悠转醒,发觉那毛茸茸的爪子在摸她的鼻子。 “还活着呢。”
她疲惫道:“你们来了?”
两狐狸坐在大王莲叶上,旁侧还放着数盘珍馐美味,甚至还不知道从哪抢了盘梅花糕。 宫雾摸索着坐起来,顾不得这些来源何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她消耗太大,浑身都在抽痛。 小狐狸仰头看她一口撕开烧鸡腿,舔了舔嘴道:“要是不够,我再去找。”
宫雾匆匆摇了摇头,接过老狐狸递来的汤,一边喝一边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 她恨它们把自己困在这里煎熬惨死,可此刻再无旁人可以言谈。 老狐狸看见那骇人刀墙都碎得不成样子,看得很是惊讶。 “再往前,就是火海了。”
它突然道。 宫雾喝完了汤,伸手抹掉脸上的泪水。 “你们不怕我一刀杀了那祖宗?”
“如果能杀,也比苦痛折磨数百年来得好。”
老狐狸轻轻道:“你杀不了他,现在也能一刀杀了我们。”
“我们掳你过来,就早已做好了赔命的打算。”
宫雾怔怔看他,又闷头继续喝汤。 都是王八蛋。 全都是王八蛋!! 等吃饱喝足之后,她重新站起身来,握紧刀柄继续往前走。 两只狐狸坐在莲叶上,也在看即将会发生些什么。 宫雾不知道自己是否猜对,默默祈愿。 如果死上四次便能免疫一种死法,她一定速战速决,快快活着去救那祖宗,然后立刻回家。 回家,她真想回家,她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呆了。 洞窟变得狭窄幽暗,再往前走有一段路必须弓身过去。 没等火光映亮,她凭灵视已看见那窄道里勾画刻写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笔画繁多图纹晦涩,像无数蜈蚣缠绕爬行一般,看得人头皮发麻。 必然,咒尾一定刻在道路的另一头。 不破咒尾,万物难毁。 宫雾深深吸了一口气,先拿长刀试了试能不能毁坏岩壁,果然没法触动分毫。 别说破坏整个壁面,连那些勾画的符文都无法弄掉半点。 她怆然一笑,重拾赴死的勇气,再度探身前去。 小狐狸坐在莲叶上,怯生生道:“对不起,谢谢你。”
少女头都不回,弓身而去。 “我谢谢你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