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精神好了许多,是日,楚念进去时她正斜靠在彩凤牡丹团刻檀木长椅上,捧了一卷王羲之的字帖闲闲翻阅。她这一病连绵数月,今日看起来是神清气爽了不少。因在病中还未痊愈,只穿了一袭静雅的月青装,头上的芭蕉髻上只点缀了几颗圆润的珍珠。老夫人见她进来,指一指跟前的座椅,笑道:“难为念儿每日都特地跑过来,我精神不济,念儿就随意吧。”
楚念微笑,“这里哪里的话呢,祖母不适良久,孙女没能在跟前侍奉,还望祖母宽恕。”
老夫人和善微笑,扬手道:“现如今府里一片安稳,你如今也大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说话的间隙有短暂的沉默,仿佛在缓一口气。“祖母一直都盼望楚府子嗣绵延,如今苏姨娘怀有身孕,也是老夫人德泽天下之果。”
楚念眼风微扫,却见老夫人膝上搁着一块绢子,以百色丝线绣了灿若云锦的玉堂牡丹。我只看了一眼便已认出是锦芮的绣工,当下也不多言,只作不见。老夫人静静看了我片刻,缓缓道:“如今楚府没有当家主母,我病了这些日子,这府里的事一应托付给了五姨娘,如今身子好些,也该一一应付着过来了。”
楚念心头骤然一跳,旋即平和下来,笑吟吟道:“是呢,如今我没有母亲,有祖母亲自掌管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老夫人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闪烁的珠光宝气下有些迷离得难以捉摸,“这偌大的府里,没有个主母当家倒是真不好,我如今已经年迈,有些事总归是力不从心。”
楚念意识到了对方想说什么,心下陡然惊悚,咬一咬唇,“祖母的意思是……”老夫人看她一眼,静静道:“已经定下了人了,是成府的千金。”
她似笑非笑,“念儿你觉得如何?”
楚念拱了拱手,面色并无任何不悦之色,恭敬道:“这种大事,祖母和父亲做主便好。孙女没有异议。”
老夫人默然片刻,欣然而有喜色,唤了她过去,拉了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倒是听话。倒是我多想了。”
楚念忙垂首恭谨道:"孙女不敢。"老夫人双眸微抬,略有倦色,重又斜靠在软枕上,道:“若她们都有你这样的想法就好了,只怕有些人按捺不住心思,这府里很快又要不太平了。”
门口的嬷嬷进来一步,“老夫人,五姨娘来了,说是要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稍稍诧异几分,眉心蹙成三条柔软的竖纹,“她倒是也勤快。”
末了道,“难得她有这份心,让她进来吧。”
五姨娘打扮的极为素净,一身烟霞银底色的对襟羽纱衣裳,作窄袖,挑疏疏的几枝石青碧藤萝图样,宝蓝无花纹的纽罗宫裙,长不及地,亦不佩香囊、玉佩之类。如云青丝,挽作了一个纹丝不乱的垂髻,通共只簪了一枚镶嵌暗红玛瑙圆珠的乌银扁钗算是妆饰。素色衣裙上也唯有颔下的盘扭上嵌了一颗珍珠。这样的打扮,便是老夫人院子中得脸的姑姑,亦比她华贵一些。只见她上前一步,轻声道:“请老夫人安。”
老夫人看她一眼,神色略有松弛,随手挽一挽散落脑后的头发,和颜道:“也难为你有心,外面这般的冷还来看我,如今孩子可好?”
五姨娘微微笑了一下,口中应了一声"尚好",又絮絮的说了几句。老夫人听得微微点头,笑道:“到底是生母,总归比别人细心些,”说着转脸看楚念一眼,静静道:“还有一件事,我要找你商量,我方才同念儿也说了,过些时日,待到新年过完,大夫人就要进门了,你是府里的前辈,又是孩子的生母,新夫人初来乍到,许多事还希望你多搭把手。”
五姨娘脸色微变,目光不动声色在楚念面上扫过,勉强笑道:“那是自然的,妾身定是会竭尽全力。”
老夫人含笑点头,那笑容颇为感慨,只见她慈眉善目道:“有你在,我倒是放心许多。”
五姨娘随着笑笑,却别过了脸,只怔怔瞧着窗外,若有所失。说了这会子话,老夫人到底身子乏了,只打发了她们出来。楚念原本想同五姨娘说些话,谁知道她借口孩子之事,匆匆离开。是日,午日正中,风和日丽,疏影斜斜。五姨娘院子中静无一人,唯见一个小婢女卧在堂外的庭院的横榻上,拿了把羽扇半覆在脸上打着盹儿。楚念见她睡得香,也不忍吵醒他,径自穿花分柳走了进去。一时走到窗下,隐隐闻得有人语,依稀是五姨娘在训斥婢女的声音,倒也不好擅自进去。她站在纱窗外,隐隐听得屋内五姨娘道:"我好歹也算是半个主子,你们素日里马虎些也就算了,孩子的事情上也敢马虎,是真当我不存在了吗?"随后便是婢女们的磕头求饶声。风寂静,花飞也是无声。良久,仿佛是五姨娘发出一声幽息的长叹,恍惚得像是午睡时偶尔的一个浮梦。庭院中寂寂无人,楚念只身站在一棵梅花树后,不觉痴痴站住。浅金的冬日阳光自稀疏的枝桠间轻泻如水,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屋里一片寂静,春风掠过身后的一株老梨树,枯枝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这个寻常的午后,我忽然被这样几句再寻常不过的对话打动,不知为何,心里这样痴痴惘惘,不知道内屋里人说了什么,只听五姨娘冷笑一声,道:"我道是谁呢?原是见了念小姐才忘了这事儿。人家可是楚府的嫡女,难怪你们一股脑儿什么都忘却了。"五姨娘一番话说得尖锐刻薄,楚念暗暗心惊,昨日老夫人院子知晓新夫人即将进府之事,五姨娘对自己的不满竟如此之深了么?如此一想,心里便焦虑一些,整一整衣裳自花树后绕转出来,只作刚来一般,进了门,道:"姨娘。"五姨娘闻言举眸,见是她,神色便有些冰冰的,道:"念小姐今日怎么贵步临贱地了?不陪着老夫人么。"楚念听她这样说,心中一急,上前挽住她衣袖道:"姨娘先别恼,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请姨娘听我一言。"五姨娘闭了闭目,缓缓道:"我有些累,要进去睡了,醒来还要去老夫人院子,你请回吧。"楚念益发着急,握住她手道:"姨娘纵然生气,也请听我说几句吧。难道都不顾惜昔日的情分了么?"五姨娘叹一口气,望着她道:"你想说什么,便说罢。"五姨娘与楚念并坐着,两人皆是默默。楚念想着缓和气氛,道:"姨娘院子里今日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些奴才怎么不伺候着?"五姨娘转首看着别处,道:"今日是府中发放冬衣的日子,我便让他们一齐去领了。"她笑一笑:"比不得念小姐是千金小姐的身份,人人都上赶着去。自然有人亲自上门去送奴才们的衣裳。"楚念脸上有些讪讪的下不来,道:"我晓得姨娘不是跟我生气,那么姨娘这样说我,便是因为新夫人的事情么? "楚念道:"其实我也是那日才知晓,之前老夫人也不过在我面前提过几句,我除了同意,难道还有别的话可说么?”
五姨娘颇有触动,黑幽幽的眸子中攒起清亮的光束,看着她道:"你很想有一位新夫人来么?"楚念缓缓摇头,“怎么会?之前那位大夫人在我身上做的事情,我怎么能尽数释然?就算如今换了一个人,难道就能保证她会善待楚府?我生母的仇仍旧未报,整个沈府依旧逍遥自在,我岂会安心!”
五姨娘的神气便有些不耐烦,冷冷道:"既然如此,你还一味赞同老夫人!"楚念欲再说,她却摆一摆手,阻了她的话,道:"好了好了。你总是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不明白。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她顿一顿,神情犀利而冰冷,疑心道:"莫不是你如今想要去讨好老夫人那边,所以一味顺从?"楚念听到此处,心中猛地一塞,只淡淡道:“姨娘何必如此猜想我的为人。”
五姨娘眼角颇有不忍之态,欲伸手握住她的手抚慰,犹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来。她眼神有些许的游离,轻轻道:"念小姐,你曾经帮过我,我对你很是感激,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的孩子早就夭折,不会如今还安然呆在我身边。"她忽然凝神望着楚念,嘴角溢上一缕淡薄的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我看着你,总觉得心气不顺,也许是我心眼太小。"她的声音愈发轻微,仿若风声呜呜,"可是比起你来说,我却是什么也没有的。"她这样说,顷刻间,楚念与她,皆是无言了。身前的老梅树满枝繁华,仿佛凝了一树的冰雪皎玉。远远望去,似红色烟雾笼于半空之中。冬日那样好,天色明净,日色如金。寒鸦飞起时惊动了天际下流转的晴丝袅袅,如斯韶光亦被看得轻贱了。而五姨娘,她是那样的寂寞。音容笑貌,到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眼神,无一不是寂寞而寥落的。楚念什么也说不出来。可心里,只觉得一层一层发凉。这样静了半日,五姨娘摇一摇头,道:"就当是我小心眼儿吧。"她的眼睑缓缓垂下,"你回去罢。无事也不必再来了。我如今只想好好抚养我的孩子,不想再牵涉任何事端中了。”
她转过身,留给楚念一个冰凉的背脊,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