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多事如此,再加上那林宜一再激将,难免她不能自持,楚念心下虽动,却也不深以为然。府里嫉妒五姨娘得子之人不少,未必只有一个林宜而已。于是道:“姨娘生下孩子本就不容易,如今眼红的人更多。与其自怨自艾,不如还是打起全副精神好好护养孩子长成才是。”
五姨娘颓然抚额,泪眼婆娑,目光在楚念脸上逡巡片刻,迟疑道:“念小姐不会害我吧?”
楚念心下一惊,面色骤变,“姨娘这是在疑我?”
她忙拭了泪,放软了声音,“妾身不敢。”
她忙拉住我的手,恳切道:“我是伤心糊涂了。不免风声鹤唳,冒犯念小姐,还请念小姐恕罪。”
楚念心中一沉,面上却也不肯露出分毫,拉过她的手道:“为人母者岂有不担心自己孩子的,不怪姨娘疑心。”
她凝神肃然,“我只告诉姨娘一句,凡事切不可自乱阵脚,不然就是中了对方的圈套了,昔日我的母亲和我那未出世的弟弟都是死于奸人陷害,若是姨娘要避免覆辙,还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
五姨娘听到这些,显出惭愧不忍之态,垂首低低道:“确是我之过,还让念小姐提起了伤心事。”
楚念拢一拢袖子,轻轻一笑,“既是伤心事,那么提不提起又有什么分别,再说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如今重要的是,我们好好活着。”
她也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趣:“姨娘须得自己身子强健,才能护住身边的人,切记切记。”
说罢告辞离开。楚念经此一事,心中不痛快,又不愿即刻回院子叫阿真绿启担心揣测,便吩咐往老夫人院子里复命去。行至半路,却见斜刺里缓缓走出一位黄衫女子,素手摇着一柄水墨绘江南山水的白纨扇,手上的碧玺香珠手串翠色莹莹,光华静润,身形如风中柔柳,唯独面上以轻纱覆面,低头屈膝下去,轻声笑道:“念姐姐安好。”
那女子的语气中带着莫名的森然之意,看向人的眼神里更是带了几分凌厉冷笑,楚念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只淡淡道:“原来是你啊,正巧。”
锦芮倏然抬头,唇角含一丝似笑非笑之意,悠悠道:“今日天气正好,姐姐倒是有闲心来花园逛逛了。”
她头上斜簪一枚累丝珠钗,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桃红撒花风毛窄银袄,翠兰马面裙,赭黄镶白绸竹叶立领长褂子,颜色虽鲜亮娇艳,奈何半旧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软的光泽,更兼一种洗旧了的水色,灰蒙蒙的暗淡,细细留心去,领口袖口皆有几缕抽丝的痕迹,更觉黯然颓丧。看来,虽然有沈府撑腰,那大夫人离开后,这向来金贵的锦小姐的日子,也未必过得那般舒坦了。楚念稍稍掩唇,怡然一笑,“真是奇怪,怎么才到十月里,锦妹妹怎么就穿上风毛衣裳了?这面纱瞧着也染上了污秽,怎么不叫下人洗洗呢,虽说如今母亲不在了,那更是要照顾好自己啊,以免母亲在下面担心呢。”
锦芮冷冷的瞧着她,唇边一朵淡薄的笑意,“是啊,托姐姐的福,这段时日我见惯世态炎凉,倒习惯了人心轻贱。心里对姐姐倒是感激不尽了。”
“是么?”
楚念漫不经心的应一声,并不看她,只注目近旁一株缠着参天古树的碧绿青藤,“妹妹你看这青藤费力缠树,只为攀援依附以保自身。这大树好歹支撑它多年,怎么会一时抛开不顾呢。”
她微微一笑,“母亲虽然不在了,咱们可都是好姐妹,还有沈府那边呢,总不能亏待了妹妹,若是下人们做的不好,妹妹大可来找父亲或者祖母说啊。”
锦芮的目光森森盯在她的脸上,冷冷道:“劳烦姐姐挂心,但祖母身体不好,想必无暇顾及,至于父亲那边,只怕是更无眼看我这个庶女了。”
楚念不以为意,淡淡笑一下,“的确如此,如今新来的姨娘很得父亲的喜欢,能把父亲服侍得无微不至。”
锦芮冷笑:“是啊,姐姐知我如今是轻贱之人,但我之前又哪里是这样的待遇呢?世上并没有什么牢不可破的依靠,世上的贵人多,难免都将我瞧得更轻贱了,我作为庶女,也只能自强而已。”
楚念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自强当然好,古有木兰为父从军,谁说女儿家都比得弱质纤纤,”楚念话锋一转,看向她的目光有难以抑制的阴冷,“只别错用了心机枉送了性命就好,人心不足机关算尽,往往过分自强便成了自戕。”
“那也是。”
锦芮的声音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洁的肌肤上,唇红齿白间有彻骨的森冷,却以柔软的语气缓缓道来,“之前那些事,是我和我母亲做错了,所以我母亲才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但如今府里论谁强得过念姐姐呢,也没有比锦芮更无用无依的人了。”
她细细打量楚念,目光贪婪逡巡在对方身上,似要噬人一般阴郁。不过瞬间,她蓦然妩媚一笑,“念姐姐是最有福之人,锦芮只要跟随姐姐总能化险为夷,有了姐姐,我还怕什么?”
心底的厌憎翻涌如潮,楚念极力克制着一字一句道:“借锦妹妹吉言,我自然记得母亲和锦妹妹对我是何等母女情深,必然滴水之情涌泉相报,绝不辜负。”
锦芮盈盈一拜,似笑非笑,“妹妹也是如此。”
说罢悄然转身,迅疾淹没于繁丽胜春的如画秋色之中。木叶从身后的树荫处悄悄走出,望着锦芮的背影淡淡道:“她还真是不死心呢。”
楚念心底蔓生出一丝痛快的意味,轻轻道:“活该她现在这样,都是报应。”
木叶稍稍敛眸,目光中杀机顿现,手指轻动,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楚念何尝没有动过这个心思,然而轻轻摇了摇头。木叶看了她一眼,颇为惊讶道:“她此刻已经无人照顾,若是你真的想,正好无声无息地了结了她。”
他暗沉的眸中精光一轮,“或者,投毒,只要你想,我都可以为你做到。”
深秋的阳光犹有几丝暖意,蓬勃灿烂无拘无束地洒落下来,拂落人一身明丽的光影。楚念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微黄梧桐叶,忽而轻轻消除了声音,“在这府里,人人都是踩低拜高的势利眼,她深受大夫人照顾多年又性子要强,如今她也因为大夫人之事受辱,当真比死还叫她难受百倍。”
楚念停一停,“我知道,悄无声息的弄死她易如反掌,只是府里谁都知道我同她不合,再加上那沈府的势力势必不会轻易罢休,轻易出手只会落人把柄。”
木叶自然也是知道这些的,阴冷一笑,道:“我明白了,那咱们再忍她一时。”
心底压抑多年的冷毒瞬间迸发出来,楚念冷笑道:“大夫人在的那些年,多少人恨透了她们母子俩,现今她落魄至此,那些人恨不得个个都去踹上一脚才好,咱们只冷眼旁观就是。”
回到自己院子,便见绿启在门口不住张望,见到楚念来了更是迎了上来,又奉上一盏“山中云雾”,温言道:“泡了三遍才出色,小姐尝尝可还合心意。”
楚念抿了一口,只捧着茶盏不出声。阿真会意,领了人下去,只留绿启在身边伺候。楚念扬一扬眉,只听绿启低声道:“方才已是有人来报,说老爷大发雷霆,管理这批衣裳的婢女仙儿吊死在自己房里,她曾是伺候五姨娘的侍女,五姨娘刚有孕时手腕上长了颗痈疮,仙儿说苦艾草性寒滑,能入血破淤,煮粥能消疮,便自作主张给五姨娘在房里熏了,幸好太医看见了,说艾草虽好,但初孕时难免有滑胎之害,尤其是刚怀孕之时断不能熏。又见五姨娘的甜食中有麦芽糖,女子有胎妊者不宜多服。五姨娘念她无知也不重责,只打发了出去。”
“父亲那边怎么说的?觉得仙儿怀恨在心报复五姨娘?”
绿启皱了皱眉,道:“老爷是这样下的定论,但奴婢觉得不是的。”
她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楚念的脸色,见她确实并无异样,这才道:“不是奴婢包庇仙儿,但奴婢刚进府做婢女的时候曾经跟仙儿打过交道,仙儿是生性愚笨了些,但害人婴孩这种极为恶毒的事,如果仅仅是因为受了五姨娘的责骂,那她自己也是做不出来的,也许是奴婢太过武断,但奴婢怀疑她要不就是被冤枉的,要不就是早被人收买,伺机加害五姨娘,如今被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
楚念捻着手中的碧玉珠串,默默寻思片刻,黯然道:“这一回次次都凑巧的很,五姨娘敏感多思,只怕此刻已经疑心我了。”
绿启表情怔了一下,“怎么会?小姐明明为她费了不少心神,若是五姨娘真如此猜度小姐,难免也太不知好歹了!从前她刚刚怀上那个孩子,可怜着来求小姐的模样我还记得呢,这才刚刚生下孩子便对小姐一直猜疑,只怕日后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楚念抿一抿唇,“话是这样说,当日她确实是被大夫人所害,难免要谦卑些,但如今孩子她已是生下,就凭着那个身份,整个府宅里就不需要对任何人俯首。”
绿启眉头皱了皱,显然也是认同了这个说法。楚念叹息一声,念及当初五姨娘刚入自己这院子,其中的种种,心下更生无限感慨,径自望着枝头新萌的一叶芽黄嫩叶出神,面容沉静悠然。五姨娘虽然是曾经的盟友,但如今心生异心,在利益面前,难免日后摩擦更甚,还需要另作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