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想起全部。”
苏瑞很诚实地回答,“可是,我大概知道了整件事。……他在哪里?”
等苏瑞问出这个问题,安雅抬起头,紧紧地看着许少白,她不打算放过从许少白口中说出的任何一个字。许少白却只是闲闲逸逸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两人愣住。“不知道?”
沉默了一会,苏瑞才重复了一句他的话。所有人都以为找到他就能找到斯冠群,因为那个人,已经切断了自己与世界的一切联系,他最后联系的人,只有许少白而已,而现在,许少白居然说,他也不知道?难道,斯冠群就这样消失了吗?“如果连你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知道他的下落。——好,就算你不知道他在哪里,至少知道他是死是活吧。”
安雅按捺不住,终于在旁边插了一句。许少白气定神闲地望着她一眼,然后指着面前的座位,示意安雅坐下来。她的样子显得很不安。安雅原本不想坐下,可是,耐不住许少白的目光,她急于知道后文。许少白似乎有话要说。待安雅坐下后,许少白这才开口道:“我想,你们应该都知道斯先生的情况了,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已经是发病时间。我们最开始的时候,打算做手术,几率很小,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他不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可是,在做手术前夕,他改变主意了。”
“你是说,他没有做手术?”
安雅吃力地问。“是,他并不想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的手里,包括我。”
许少白有点遗憾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在半月前,他说想出去旅行。——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旅行,去哪里?”
提问的还是安雅。苏瑞只是默默地听着。“不知道,听说最后的地点,是原始雨林上空,他自己开的飞机。那架飞机没有降落,没有踪影,也没有任何残骸被人发现。”
许少白将双手一摊,淡淡道:“就是……消失了。”
安雅颓然地摊在了椅子上。苏瑞却站了起来,她轻声向许少白道了谢,“打搅了。”
然后,就要离开。许少白却在此时叫住她,“苏小姐,能不能稍等一会。”
苏瑞站住。安雅本来还想继续听下去,见许少白的目光已经扫向了自己,她只得很不甘地先走了出去,在外面等着。等安雅出去后,苏瑞重新坐了下来,她双手交叉,撑在下颌上,淡淡地望着许少白,“他是不是有话留给我?”
许少白摇头,“既然离开,自然是最彻底的离开。没有留言,我只是想交给你另外一样东西,在后院,上面有你名字中的代号,很好找到。”
许少白淡淡道:“他虽然没有明确说留给你,但是,总该不会是给我的吧?”
苏瑞愣了愣,然后往楼外走了去,她走得不快,每走一步,都有一种正在接近着什么的感觉,然后,推开小楼的门,她看见了另外一架飞机,上面写着代码,SR—……后面是她的生日,正如许少白所说,即便那个人不说,这也是留给她的礼物。只是他没打算将它送出去而已。“你可以请人过来将她开走,或者直接叫人过来估价,将它卖掉,它留在这里,未免占我的位置。”
许少白已经停在了素对的身后,这样说道。苏瑞没有回答,这栋小楼后面的空间极大,在前面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占位置之说,她可以完全不理会。“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苏瑞冷不丁地问道。许少白想了想,回答说,“快十五年了吧。”
“……真久。”
苏瑞扬唇微笑,“我与他认识不过数月,而这仅有的数月,也已经被剥夺了。有时我会忍不住地想,既然终归是要离开的,为什么当初还要认识?”
许少白哂然,他是医生,不会去想这种人生大道理。“不过,后来我想通了,要么赶紧去死,既然还活着,当然要随心所动。”
苏瑞自己倒笑了起来,她在门口站了站,突然大步朝机身走了去。许少白站在原地看着她,看着她将门打开,直接钻了进去。钥匙还在上面。苏瑞径直打开发动机。许少白这才愣住,他站在下方冲着她喊,“你会开?”
苏瑞将头从窗户里探出来,点头,同样在螺旋桨的轰鸣声中喊了回去,“会!”
巨大的风卷起递上的落叶与灰尘,许少白连忙向屋檐边躲了躲,在他的视线尽头,苏瑞已经驾着飞机,拔地而起,机身并不稳,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跌下来,可是,好歹是升上去了,它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旋,又很快飞远。站在前院的安雅也被这巨大的轰鸣惊动,她抬起头,看着此时重归天空的小型飞机,泪水突然蒙住了眼睛。——那个人,也是这样离开的吗?苏瑞的手牢牢地握着操纵杆,她不住地将飞机拔高,所有的操纵那么清晰,仿佛曾有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她一起飞翔过,她的视线有点模糊,从方才开始就显得过于麻木的神经,突然变得纤弱而敏感。她透过前窗往下看,她已经越过了城区,在她的脚下,是密祜蔓延无边的山脉与密林,虽是冬日,那常青树仍然点翠了整片林子,苏瑞收回视线,转过头,在她身边,赫然已经坐了另外一个人。熟悉而陌生的人,正安静地看着她,手肘撑着门,食指抵着下唇,深邃的眸底荡漾着笑意。英俊如初。“你来了?”
她淡淡地打着招呼。有风从窗外呼啸而过,呜呜的风声,让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唯能听见他的声音。“开得不错。”
他很难得地赞道,“现在去哪里?”
“随便转转。”
苏瑞笑道,“哪都不去。”
“嗯。”
他轻应。他们越走越远,城市已经在完全看不见的地方,在密林的最深处,是许多徒步人员梦寐以求的雪山之色,天气很好,碧空万里,蓝色如此纯粹,仿佛整个人都会彻底地融化其间。她几乎想松开操纵杆,连飞机本身都似不存在了,他们浮在空中,在湛蓝的天体下,她与他,这样相对着,相坐着,仿佛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在林荫尽头的咖啡馆里,在悠扬婉转的saxphone里,她无奈而亲切地问他。“——为什么不做手术?”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笑。他的脸上已有浅浅的法令纹,但是不明显,让那张脸显得更加深刻,宛如大理石的雕像。“其实我懂。”
苏瑞轻叹。“嗯?”
“从来名将似美人,不许人间现白头。”
苏瑞摇头,“你太骄傲了。”
太骄傲,从不肯让任何人去操控他的人生,即便是死,他都不会假手于人。所以,他甚至不会去冒险,一生至此,于他,已经无所谓懊悔了。他不会把最后的时刻变成别人手中的傀儡。他仍然只是淡淡地笑着,对苏瑞的话不置可否。“我也要死了,你知道吗?”
苏瑞转回头,望着前方的路,轻轻地说。他“嗯?”
了一声,深深地看着她。“晚期,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个时候,医生说也许还有一年,运气好,就还有两年。我的运气不好也不坏,大概只有一年半。”
苏瑞仍然微笑着,很淡然地说:“现在,母亲已经过世了,事情都安定下来了,我想,我会重新回到医院吧,也许会做化疗,然后变得很丑很丑,头发也会掉光,不过,都没关系,我想活着,使劲地活着,哪怕多一天也好。我想看着乐乐长大,看着大家都会变成什么样子。——生病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情,活着便是比任何事都勇敢的决定。”
顿了顿,她转头看着他,“所以,不要当懦夫。无论你在哪里,我希望你活着,在我离开之前,绝对不要,先我而去。”
他仍然只是微微地笑着,倾听着她的话语,专注,而耐心。苏瑞却在此时泪盈于睫。风仍然呼啸不止,身边的人影却变得越发薄淡,终于一点一点消失,她的手仍然牢牢地握着操纵杆,身边冰冷的副驾驶位,空无一人。机翼在树梢上一掠而过。她将飞机重新停在了许少白的小楼后,然后,在他惊疑的目光里,她微笑道:“放在这里吧,如果他不能亲手将它送给我,那就是你的了。”
即便是送礼物,她都不需要他再假手于人。“……我没想过你会回来。”
许少白很诚实地说。在飞机升起的那一刻,他以为,苏瑞永远不会回来了。她忘记了他的许多记忆,可是,在他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明白,有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譬如坚持。他以为……“以为我会殉情吗?”
苏瑞好像听见一件无比好笑的事情,“你以为我那么蠢吗?”
用一生去悼念,也好过殉情,她已经骂他是懦夫了,怎么可能自己也去当一个懦夫。许少白哂然,“人类本来就是那么愚蠢。面对某个人的时候,他就可以成为蠢蛋,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苏瑞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以至于,在离开许少白的小楼时,她一直没有办法止住泪水。安雅已经离开了。苏瑞是另外打车回皇宫的,待行在门口的时候,远远便看见莫梵亚带着乐乐,在皇宫广场里,仿佛正在玩着游戏。苏瑞从车里走了出来,原本蹲着的莫梵亚,也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回来了。”
他很随意地打着招呼,仿佛她只是上街去买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嗯。”
苏瑞同样笑了笑,天空很蓝,身后的幕景如洗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