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瑞慢慢地走进去,脚踩在红色的羊毛地毯上,悄无声息。她被带到一张长长的圆桌前坐好,她知道,斯冠群将从她对面的那扇门里走进来,然后,坐在她的对面。她觉得自己是冷静的,也许一开始的选择,是他做的,可是最后的选择,却是她做的。她选择了放弃他,一个人挣扎上岸,寻求一段俗世的生活与关系。所以,无论将面对怎样的他,或者怎么样的景况,其实苏瑞都是做好了准备的,她时刻做着准备,然而听到走廊那边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缓慢的,从容的,熟悉的。她还是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紧张到几乎痉挛。斯冠群终于走了进来。他抬头看她,非常淡然而随意的目光,好像苏瑞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访客。苏瑞站了起来,她张了张口,想叫他的名字,可有什么堵在喉咙里,她叫不出来,只能沉默着,最后的最后,反而是斯冠群打破了沉寂,“你想见我?什么事?”
一面问,他一面坐在了她的对面。手肘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视线则漫不经心地扫过桌上的花卉。那么繁茂的花,几乎挡住了对面的她的脸。苏瑞也坐了下来。她好像恢复了一点力气。“……是为了……为了许少白。乐乐他……我需要许少白,今天他必须和我一起回F国。真的很急。”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这样破碎的话,简直丢脸至极。斯冠群沉吟着,并没有马上回答。苏瑞没有再说什么,她坐在对面,彼时彼刻,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只是一张桌子的距离,可是桌子那么长,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审美疲劳患者,在桌子中间摆了那么多的花,透过稀疏的花叶,他的模样被花瓣扰得凌乱而绰约,她注意到他手指敲着扶手的小动作,也注意到,他修剪得很干净的指甲,还有唇上刚刚长出的青荏,并不明显,但徒添了许多沧桑的意味,他瘦了许多,让五官更为立体,也显得……疏远。“让安雅处理吧,许少白今天可以和你一起回F国。”
斯冠群终于回答,然后,抬眸,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苏瑞摇头。她甚至不敢去问,许少白口中的性命攸关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能问,就好像那天在海滩,她不能上去见他一样。因为无论她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她的选择都不会变,她知道他的处境艰难,她却不能帮他半分,因为她自身难保,她有更重要的人要去守护,因为她并不是一个该死的孤家寡人!所以,请原谅她的一再的一再的一再的自私与残忍!“唔。”
斯冠群和从前一样应了一声,双眸微垂,好像对这次的谈话已觉索然无味。苏瑞随之站了起来,“那我先走了。”
她说。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他。斯冠群没有动,眉眼淡然,更加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苏瑞转过身,尽力让自己的步伐不要那么僵硬。“脚怎么了?”
他终于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势,在后面淡淡地问。“不小心摔了一跤。”
苏瑞低下头,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继续往外走。“……以后小心点。”
在她行将迈出房间的时候,斯冠群终究没有忍住,他很轻地嘱咐了一句,眉心微蹙,关切终于逃出了伪装的冷淡,淡若柳丝地泄了出来。苏瑞觉得自己完蛋了,彻彻底底地完蛋了,她的泪不由控制地涌了出来,唇角发苦,所以她不能再回头,也不能再停留。“我会小心的,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已经把你给忘了,梵亚对我很好,对乐乐也很好,我会很幸福很幸福,你放心。”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番话来,说话后,她只想咬自己的舌头,她的步伐开始加快,她离开会客室的时候,几乎是落荒而逃。在她身后,斯冠群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苏瑞不知道,也想象不到。——然而斯冠群只是笑了笑,在苏瑞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后,他收回目光,很平静地望着刚才让他心烦意乱的花卉,淡然至极。两个人都在不遗余力地扯着弥天大谎,既然她那么努力地撒谎了,他为何不成全她。就像她成全他一样。房间重新恢复寂静,渐渐的,连她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斯冠群终于站了起来。不过,这个时候,如果许少白缺席,事情也许真的很麻烦啊。苏瑞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安雅则一直等在外面,见到苏瑞出来,她抬起头探寻地望着她,“见到他了吗?”
苏瑞点头。是的,见到了。“……怎么样?”
安雅沉默了片刻,问。苏瑞已经在出门之前,将自己整理得不露痕迹,安雅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答应许少白今天和我一起回F国了。”
苏瑞淡淡道。安雅吃了一惊,“你说他答应了?”
“是。”
苏瑞点头,安雅的表情让她越发不安了起来。也许,许少白的作用,真的举足轻重吧。“能不能告诉我,许少白到底要帮斯冠群做什么?”
她终于开口问。这个问题,她刚才不能问斯冠群,因为问了,她会没办法开口,而现在,她需要从安雅口中得知详情。“具体事情不能告诉你,我能告诉你的只是,这件事真的很重要,如果许少白在此时离开两天,也许会赶不上,一旦有了差池,斯总就真的在劫难逃了。即便知道了这些,你还是坚持让许少白去为你的儿子做手术吗?”
安雅盯着她,极慎重地问。苏瑞深吸一口气,“是。”
这是她的选择,在她的天平上,没有谁比乐乐重要,即便是斯冠群。或者莫梵亚,或者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亏他还对你这么上心。”
安雅几乎鄙夷地看了苏瑞一眼,然后双臂抱胸道:“现在,斯总应该能够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安雅根本就是知道这个两难的选择,她故意将选择题摆在苏瑞的面前,然后,让斯冠群亲眼看着,她是如何放弃他的。苏瑞确实不负她所望,够自私够残忍。“我是什么样的人无所谓,重要的是,许少白今天必须和我一起回F国。”
苏瑞抬起头,不甘示弱地望着安雅。她并需要借口来掩饰自己,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回去。她需要安雅去向许少白传达这个讯息,然后,他们立刻赶往机场。“我拒绝。”
安雅没有动,而是兀自笑了笑,轻描淡写地丢下了三个字。苏瑞怔住。“即便斯总决定帮你,可是,他现在已经在软禁中,不可能再管外面的事情,他的事情,现在由我全权处理,我不同意许少白去F国,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斯总更重要。”
安雅同样抬起头,挑衅地望着她,“就像你拼尽全力保护乐乐一样,我也有自己拼尽全力要保护的人。而那个人,就是斯总。”
苏瑞说不出话来了。她没想到,安雅会出尔反尔。“软禁阶段,他是不可能接打任何电话的,你现在也不可能再折回去重新见到他。”
安雅继续道:“其实你真的没有必要做这个恶人,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如果你当时选择了斯总,也许他还会记你这个情。”
安雅的表情有种奸计得逞的得意:有了这次会面,斯冠群对苏瑞,也能死心了吧。那个为了儿子不顾他死活的女人,那个根本不值得他去保护的女人,应该不会再占据他的心了吧。“我自己去找许少白。”
苏瑞不再与安雅胡搅蛮缠下去,她并不需要通过安雅去做什么,她可以直接找许少白,传达斯冠群的意思,不管要背负什么,今天,她一定要把他带回F国。乐乐正等着呢,所有人都等着呢。“你以为他会相信你吗?”
安雅在旁边不咸不淡地问道。苏瑞抿着嘴,没有做声。就算是不相信,她绑都要把他绑去。哪怕不折手段。安雅没有阻止苏瑞,她目送着苏瑞坐出租车离开,她也知道,在没有得到斯冠群的亲口承诺下,许少白不会跟任何人走,苏瑞只怕会白跑这一趟了。苏瑞重新回到了许少白居住的地方,这一次,她长驱直入,进去后,一言不发地给他收拾东西。许少白关掉电脑,很好玩地看着在旁边忙碌着的苏瑞,等她将他随身的东西简单地收拾在一个小包里,转头望向他的时候,许少白才有机会开口问:“你干什么呢?”
“现在走,我们去F国。”
苏瑞简明扼要地回答。“他答应了?”
“嗯。”
“可是安雅没有和你一起来。”
许少白谨慎道:“我只会相信安雅传达的指令。”
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许少白可不敢再任性,这可能会直接导致他会欠上某人一辈子。这实非他所愿。“安雅不会来了,安雅恨我。”
苏瑞几乎有点凶巴巴地看着他,“可是,斯冠群答应了,他答应了,我已经见过他了,你必须相信我。”
许少白沉吟了片刻,道:“我如何能够相信你?你该知道,斯冠群的助理是安雅,而不是你。”
“可是他爱的人是我!”
苏瑞的声音猛地提高了,她站在那里,声嘶力竭,眼圈突然泛红,那句话就这样冲口而出,根本不假思索,也不曾有半点犹豫。许少白愣住,他在权衡。“你认为,他会拒绝我的请求吗?即便我的请求会让他下地狱,他也不会拒绝,因为他爱我!因为我比这个世上的任何人都清楚这个该死的事实!”
苏瑞斩钉截铁地继续说道,她的眼圈是真的全红了,可是这一次,没有眼泪,刚才已经流了太多,她只觉得鼻子酸得厉害。是啊,其实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佐证或者挑拨,他也无需做哪些事情来掩饰或者否认,她根本就是知道,她全部知道。所以,她知道他不会拒绝他,即便她在他的处境上雪上加霜,他也不会皱眉半分。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苏瑞已经无话可说了,倘若这个理由都不够,还需要什么理由,来解释所发生的一切?倘若连爱都不值得信任,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造就如此毫无条件的付出?许少白找不到理由反驳。他没有爱过人,所以不懂,可是,他却知道,这个女人对斯冠群而言,确实很重要,事实上,斯冠群也曾一再交代,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