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史永强他们的车子驶过路障，在特警队员敬佩的注视下驶向里奥加耶戈斯。他们打开警用频道，那里面不停地传来市郊奥尔玛斯台地上观察站播发的现场情况介绍。这个观察站里既有科学家和警方人员，也有这种场合下不可缺少的新闻记者。他们成为这次举世奇观的罕有的一批目击者，再加上身处高地，有惊无险，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兴奋。"撞击发生后，从'白魔'身上分裂出数不清的碎块，无数的巨浪在十几公里外冲天而起，象一大群海豹在跳水。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断裂的冰块钻下海面，然后在远处浮上来，向港口进发。数目不可能数清楚。但大型的碎块有七个，每个都有一座小岛大小。肉眼看不清它们的运动，但它们肯定在向海港冲过来，激光测速告诉我们，两个小时内会就发生第一次碰撞。但海浪会提前到达那里。"这大概是一个记者在作现场直播。这时，里市市中心八层高的银行大厦已经进入了他们的视线。面前不远，出现了大灾变留下的第一处痕迹：地震将公路中间挤出了一个半米宽的长长的背脊。好在此时没有任何车辆干扰他们，史永强驾车贴着这条背脊向前行驶。"我看我们恐怕不会有收获，我们的证据并不充分。"在史永强的身旁，卡洛斯又掏出笔记本电脑，一边读着关于帕尔纳斯凶杀案的资料一边念叨。此时读资料没有什么用，只是缓解一下心里的紧张。"没什么问题。'白魔'的危险是人们炒作出来的。我们只要在撞击时注意别扭了脚就行。"史永强没有直接回答卡洛斯的问题。他虽然不曾学过弗洛伊德的理论，但生活经验告诉他，人们面临危险时，总是不愿承认自己的胆怯，而要拐弯抹角地找借口回避。卡洛斯是安切尔洛蒂市警察局里极少数在里奥加耶戈斯度过学生时代的警员，所以他被选来参加这次行动，并作向导。但他平时的性格史永强是很了解的。帕尔纳斯是一场凶杀案的直接执行者，但不是主谋。主谋是一个桑坦德的企业家。此人越来越害怕一个债权人的追索，于是产生了买凶杀人的念头。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电影和小说里那种身经百战的职业杀手，除非警察都是饭桶。所以桑坦德最后雇用到的，只是一个叫帕尔纳斯的没有经验的亡命徒。他在里奥加耶戈斯港里杀死了那个倒霉的人，但由于心情紧张，加上当时正值里市港口员工抢运物资，不断有人在作案现场附近走过，他无法将尸体转移，就抛置在一个废弃的集装箱里。很快，帕尔纳斯在百里之外的安切尔洛蒂市被捕。警方则收集到大量证据，各种资料证据都显示了同样的逻辑结果，帕尔纳斯无话可说，桑坦德则保释在家候审。唯一麻烦的就是按照司法程序，警方必须要找到被害人的尸体。虽然警方的运作效率并不低，但当史永强和卡洛斯领受这个任务时，据"白魔"撞向大陆架的时间已经不足半天了，而帕尔纳斯的作案现场竟然是"白魔"首当其冲的攻击点。他们驶过城西的奥尔玛斯台地，进入楼群环抱中。台地虽然只有七十多米高，但已经高于市内任何一幢高层建筑，可以俯瞰全城，并且眺望海上。那里坚实的地面使人不用担心会受任何级数的诱发地震的影响。路过那里时史永强好奇地望了望，没看清观察哨设在树林中的何处。接着，在他们面前的街道两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肉类和羊脂加工厂，这是这座城市的当家产业。远看上去，厂房的玻璃有碎裂之处，但整体无痒。再往前去就进入了商业区。由于此地居民的撤离既有充裕时间又有秩序，所以周围的街道和店铺看上去就象是摄影厂搭制的布景，整齐但没有人迹。只是到处都有一些卯接不稳的装饰品跌碎在地上。在地震灾害史上，这是人类继一九七三年中国海城地震后，又一次在震前成功疏散震区居民，只是这次并非拜地震预测技术所赐。"向右，第三条街，唔……再向左。"不知怎的，卡洛斯用手背托着下巴，显得犹犹豫豫。史永强没在意。胆怯是人的正常反应，何况这种史无前例的神奇灾变。两个小时！帕尔纳斯只是挤牙膏式地供出个大概的范围，他们必须在冰山挤碎港口之前完成任务。车子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向港区急驶，穿过居民区，向前便是港口，"白魔"赫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史永强紧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在他们的头脑中，冰山是表示单个事物的概念，但此番亲眼目睹的"白魔"却不是这样：在翻滚的乌云下面，遥远的海平面上白茫茫一片，南北两边都望不到尽头。说是"山"，但南极大陆断裂形成的冰山多呈平台状，海面上的高度只有几十米，所以看上去就象是大海对面平添了一片陆地。史永强还不觉怎样，土生土长，看惯了港口外海上风景的卡洛斯被这种诡异的图景惊得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仔细分辨一下，他们看到，在这片白色背景前面，有几座小冰山，由于没有适当的对比物，他们辨不清它们的实际大小和运动速度，只是从警用专线中听到它们肯定是向港口冲来。由于动量传递的作用，这些冰块的速度比原来的"白魔"大大加快，就象嘎然刹住的车辆上甩出的物件。如果在大洋上看到它们，只会联想起懒洋洋的海象。但在一片惊涛骇浪中，它们就象是低着头冲过来的野牛群。车子经过原煤装卸港区，向普通港区驶去。几百米外就是海面。此时，"白魔"撞击时诱发的海浪已经涌进港口。小山一样的巨浪没有节奏地连续拍打着岸堤，好象正在向那钢筋水泥构筑的岸堤发泄着某种忿恨。堤坝内近百米远到处都是来不及退回的海水。（四）"如果没错，就是在这里了。"史永强把车停在一片破损的集装箱前。这堆集装箱令他记起了帕尔纳斯的话：就是那片空箱子，你们自己找吧，我记不得了。好家伙，这片每只都有一间房屋大小的空箱子一共占据了几个篮球场大小的地方，个别处还撂到两层。据说已经有某个废铁回收商订下了它们，但在"白魔"驾临前没来得及运走。尽管史永强只是法医，但他也一眼看出，这里确实是帕尔纳斯唯一可能作案的地方。前面就是装卸场，左面是仓库，右面不远处是大道。只有这一处稍稍僻静些，并且可以诱被害人来谈判，寻机刺杀。帕尔纳斯计划作案后找时间来转移尸体，但港口工人们一直在突击搬运货物，竟然使他没找到机会，案发后只有外逃。"来吧，史，我们只能一个个找了。"卡洛斯耸耸肩，掏出枪，一枪击碎面前一只集装箱上的锈锁。他拉了拉门，门没有动。因为箱体早已变形。史永强上去，两个人用尽力气才拉开门。一股霉气扑面而来，里面空空的，一眼可以看到尽头。"我认为我们应该去找那些没上锁的集装箱，帕尔纳斯怎么会把尸体放在锁住的箱子里？"史永强不解地问。行动要由警官安排，他的主要任务是装裣尸体，并在装裣前作现场检查。"帕尔纳斯以前是个惯窃，这些锁他很容易打开再合上。"说着，卡洛斯攀着变形的箱沿上到二层，用枪打开另一个集装箱。史永强焦急地等着。不料，刚才还略显怯懦的卡洛斯此刻却又认真负责起来，几分钟后才空着手，从上面跳下来。"卡洛斯，帕尔纳斯不可能抱着尸体上到那里。""唔，对，"卡洛斯不自然地咧了咧嘴。接下来，他们又检查了几个集装箱。此时，狂风呼啸，惊涛拍岸，那些巨响仿佛是"白魔"的怒吼，天和地都在这怒吼中颤抖。一个又一个巨浪翻过海堤，水花溅在他们不远的地方。平时这种任务本来就应该有更多的人一起执行，但在这个非常情况下，同事们谈魔色变，纷纷找理由回避。最终只有他们两个人来到这里。他们先后检查了九个集装箱，一无所获。于是他们拐向集装箱堆的另一面，那里还有一排大门向着海面的箱子。当箱体不再挡着视线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直触海面，都不禁停了一下脚步。一座真正的"山"在他们埋头寻找罪证的时候，已经在风啸和涛声的掩护中悄悄地逼到了近前。史永强判断不出这座冰山离海港还有多远，只觉得它已经占据了他的大半个视野，相当大的一部分天和海都变成了白色。冰山向着港口的前缘上有一个近百米长的巨大尖角，仿佛古代战舰上的冲角。他们已经能看清冰山前面的一些局部纹理。那些本来没有任何意义的图形，此刻都仿佛恶魔的脸一样狰狞。"走吧，我们没时间了。"卡洛斯望着史永强，声音发颤。史永强看了看那座冰舰。"至少能检查完这一个。"他们还是来到了第十个箱子面前。大门拉开，卡洛斯向里面用笔式电筒照了照。这个集装箱废弃前装载过食品。箱体尽头一大堆破损的食品袋，有一米多高。尽管食品的霉味刺鼻，但史永强还是闻到了隐约的尸臭味。他几步冲过去，在食品堆里扒着。没几下，他的手就摸到了硬物。凭他的解剖学经验，那是一个人的髋部。"卡洛斯，快来，在这里！"就在这时，史永强的大腿上象是被人踹了一脚，身体向前扑去，好在食品堆支持住了他。那一瞬间他还听到了枪声，只是在浪吼风啸中，那近在咫尺的枪声都不十分清脆了。他回过头，只见卡洛斯堵在门口，双手平端着枪，由于背光，他看不清卡洛斯的表情，但看得到他持枪的手正在颤抖。"抱歉，史，杀你我下不去手。但你不能离开这里！"说着，卡洛斯又将枪口对准史永强的腿。史永强张大了嘴，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变故。突然，集装箱象摇篮一样晃起来，史永强彻底跌到食品堆上，半截身子埋进了腐败的食品袋。卡洛斯则一下子翻到外面。远在他们视线之外，某座分离下来的冰山撞到了海港附近的一处海岸上，救了史永强。尽管事发突然，但史永强还是最快地反应过来。作为法医，他没有枪。两边只有那一触即碎的霉变食品，也找不到任何自卫的工具。此时"人魔"的危险远在"白魔"之上，史永强甚至产生了一股悲伤之情，哀叹自己不明不白地一下子到了任人宰割的境地。不过卡洛斯并没有进来宰割他。片刻之后，史永强支持着站起来。卡洛斯的枪法不怎么样，没伤着骨头。他踉跄着来到门口，发现卡洛斯已经不知去向了。史永强坐下来，撕开衣襟，将涌血的伤口包好。多年为生存而挣扎的知青生活使他拥有一股韧劲，轻易不会被命运打倒。不过当他再一次来到外面，看到那象利刀一样劈过来的冰山前缘时，求生的欲望还是充满了他的脑海。毫无疑问，这座小冰山将不偏不倚地命中港口，给人类留下一份特殊纪念。他跌跌撞撞地向与大海相反的方向走去。集装箱堆边上，他们的警车还在那里，驾驶室里空无一人。卡洛斯竟然没有坐车逃走？史永强稍稍愣了一下，然后还是来到汽车旁，拉开车门钻了进去。他用钥匙打开电路，受伤的身体没有感觉出发动机那熟悉的震动。史永强明白了。他惨然一笑，望了望四周的港口设施，不知道卡洛斯藏在何处。卡洛斯是想把他交给冰山去解决，自己躲在安全的地方观察。等撞击结束后，再出来布置一个有利的现场。当然，在这个现场里，不会有帕尔纳斯受害者的尸体，也不会有挨了枪击的他，史永强将作为因公殉职人员被记录在案。一公里外台地上那些观察人员看到这里惊天动地的碰撞之后，只会感叹卡洛斯能活着逃出来，而不会怀疑史永强的横死有什么不可能。但他还是不想死。他爬出暴露在开阔道路上的汽车，挣扎着钻到一堆没来得及运走的散装水泥后面，然后注视着那一点点撞上来的冰剑。此时，用肉眼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它的运动速度。他不可能在撞击之前逃到港外，只好听天由命。一年前，他携家回祖国旅游时，在深圳港上看到过昔日威风八面，现在成为游乐场的航空母舰明斯克号。当时他曾经感叹人类能力真是伟大，竟然造出这等雄伟的物件。但此刻，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大自然的能力仍远远为人所不及。明斯克号在这座无名冰山面前只是一件玩具而已。就这样，一分钟后，他象做恶梦一样，看着那并不锐利的冰制冲角在巨大动量的作用下，象切黄油一样刺进钢筋水泥制成的港口设施中。远处的港口堤坝象骨牌一样崩塌、碎裂。一台塔吊平生第一次离地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撕裂声、破碎声、断裂声混在一处，让史永强的头脑晕眩起来。他张开嘴，以防声压过大震伤耳膜。无数的冰块由于撞击从冰山上迸裂下来，一些房间大小的冰块凌空飞散到四面八方，其中一块十几米直径的巨冰竟然飞过史永强的头顶，撞进一座磅房里。另一块巨冰击中警车，将它推向一处水泥台基，与后者合力将它挤扁。更为细小的冰粒暴雨般洒落下来，空气中似乎都充满了冰的气味。史永强抱着头，缩在水泥垛后面，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终于，一切都停止了。周围一下子变得静下来。史永强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除了那处枪伤外，全身上下竟然没有另一处伤口，只是感到冰粒砸出的皮肉之痛。看来得感谢卡洛斯那一枪，生小灾去大祸。他从水泥垛后面站起身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那巨大冰体竟然一直戳到废集装箱堆边才停下来，几只集装箱生生地被挑起来，嵌进冰里。冰体上一处几十米方圆的内凹悬在集装箱堆上，象是野兽的巨口噙住那一堆人类造物。史永强长出了几口气，让情绪稳定下来。此时他遍体生寒，既有气温的原因，也有失血的因素。他顺手从身边拾起一只铁管，预备着卡洛斯来制造现场时与他拼上一翻。尽管后者有枪，但他也不能束手就擒。他匍匐到一个铁架的台基后面，从这里可以看到周围几十米地方。等了几分钟，卡洛斯的身影并没有出现。他在等自己现身？刚才他没有看到自己躲到这里了？史永强又埋伏了一会儿。终于断定，卡洛斯可能并不在周围。那样惊天动地的场面，他也许早就逃跑了。他拖着伤腿向港外走去。此时他记起路障边上那个特警队员说过的话，在市里你不可能找到求助的人。不过好在只要离开港口就无大碍。"白魔"对人类最致命的一击恐怕已经在他眼前结束了。他一边走一边想。忽然，一辆叉车出现在他面前。那辆车呆呆地靠在一个泵站外面，粗壮的身体憨态十足，又象个被人遗弃的可怜虫。由于是死角，这里没有冰块打过来。史永强走过去，爬上车。作为一个前林场工人，这种车辆他再熟悉不过。他一边接通电路，一边暗祷车辆没有问题。当臀部将发动机的震动传到大脑以后，他又暗祷车子的电瓶里能有足够的能源。他把车开到路上，又停下了。向左是港外，向右是刚才那地狱一般的所在。但此刻冰山撞击已过，由于冰体堵住海港，就连海浪都不再翻涌。法医的职责又一次涌上他的脑海。他开着车，绕过越来越多的碎冰块，来到集装箱前。哈，看来老天爷作事也是有选择的。那个他最后爬出的集装箱竟然完好无损。他又开着车，来到变形了的警车那里，从巨冰间隙中爬进去，砸碎玻璃，取出尸袋……十分钟后，史永强开着叉车，驶出冰魔的巨口。两只铁叉上横架着鼓鼓囊囊的尸袋。史永强心里涌上一股大难之后的麻木感，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银幕上的电影画面，而此刻电影已经落幕。"救命……救我……"一阵吟呻声从远处传过来。几个小时里，除了在路障口与特警队员交谈的片刻外，史永强耳边就只有这个人的声音。他立刻停下车，抓起身边的铁棍。在一大堆杂物后面，卡洛斯挣扎着探出上身和左手，鲜红的血水在他身边汇集起来。一块卡车大小的冰块准确地命中这堆杂物。这并不是奇迹，因为史永强看到前面离海岸更远的地方还散落着更大的冰块。看来"白魔"真的比"人魔"可爱，竟然帮助他解决了对手。"你把枪扔出来。"史永强远远地喊着。卡洛斯没有扔出枪，只是拼力伸出右手。看来枪已经被压在身下了。即使这样，史永强仍然很警觉地慢慢走过去。一直来到卡洛斯面前，发现他确实已经没有抵抗能力。那满身浴血的脆弱样子让他不再有魔鬼的感觉。史永强抓住卡洛斯的手，用力拖着后者。伤腿使不上力，疼得卡洛斯大呼小叫。不过史永强终于还是将他拖了出来。涂着鲜血的卡洛斯被拖到尸袋上，彻骨的疼痛没有淹没卡洛斯的全部感觉，他还是闻到了尸袋中散发出的恶臭，扭了扭身子。"你这是自找，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你坐进驾驶室！""抱歉，我本想……拖延时间，让任务完不成……就算了，没想到……要动枪。"卡洛斯声音颤抖地解释着。史永强忽然明白过来，卡洛斯是怕他照方抓药，也干掉自己，然后制造事故现场。这一片狼籍中死个人有什么希奇。"回去你自己坦白吧，我只是法医。"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产生了好奇，想问一问卡洛斯，桑坦德到底给了他多少好处，令他可以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不过他还是没问。回去之后一切都会大白的。又是一阵山摇地动。在左面几百米远的天空，一大片冰块飞溅开来，象水晶一样漫天飞舞。远离现场的史永强饶有兴趣地望着它们落下来。回去后他要告诉人们，对人类来说，自然界的魔鬼远不是最可怕的。（发表于《科幻时空》2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