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京城,清冷生凉。
鎏金河畔的花船早已熄了灯,豪掷千金的恩客已不知在那霜白的平原峦峰之上驰骋了多少回。 路边的小贩也开始收拾残局,准备收摊。 李末从【棺材胡同】走了出来,看着蹲在肩头的小狐狸,抱着它肉乎乎的大尾巴,呼哧呼哧地眨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盯着他…… 这般楚楚动人,哪里还有刚刚伶牙俐齿,叫卖宝物的影子。 李末实在没有想到,赎当的附加条件竟然是带走这玩意。 听【九号当铺】的主人说,这只小狐狸也是被人典当于此,李末带着它,日后自然会有人找上门来赎当。 到了那时候,他与【九号当铺】才算真正两清。 “你这么个小不点,浑身都没有二两肉……涮火锅都咂摸不出味道……作袄子连童装都不够……能值多少钱?”李末看着肩头上的小狐狸,一句话吓得它直哆嗦。 “你……你可别打歪主意……我……我可有用了……”小狐狸抱着肉乎乎的尾巴,道。 “有什么用?”
李末瞥了一眼,便发现,小狐狸的脖颈上还套着项圈,上面挂着一枚精致的鎏金圆牌,正面刻着一座小楼,周围似有云雾缭绕,虚无不实,反面却是一个“七”字。 “你是只宠物狐狸啊……谁把你当掉的?”
李末忍不住问道。
“一个凶巴巴的大坏蛋。”小狐狸满脸的怨气,抱着自己的尾巴,蹲在李末的肩头只喘气。 李末看着它的模样,心头一动,突然道:“要不……我给你放个生吧。”
此言一出,小狐狸明显愣了一下,看向李末的眼神多了些许感激。 “你人真好……不像其他人,只会欺负我……”小狐狸抱着自己的尾巴,低头道。 在典当到【九号当铺】前,它可是吃了不少苦头,遇见的那些人类几乎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是要吃它的肉,就是要炼它的皮……有些甚至还想让她变成人类的模样…… 唯有李末,什么都不图,竟然还想要放生。 这种心地纯良,光明伟岸,至情至圣的人类几乎已经绝种了,不说世间罕见,最起码也是后无来者。 “还是算了……万一那个大坏蛋来赎当,我不在,你就没了……”小狐狸开始为李末着想。 “嗯?这么凶吗?”
“天下第一凶……凶得要死。”
小狐狸挥舞着爪子,义愤填膺道。
说着话,它还很认真地看了李末一眼,反复强调道:“我可没有开玩笑。”“好吧,那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李末点了点头。 “你经常放生吗?”
小狐狸蹲在李末的肩头,靠着他的脸问道。 “算是吧……” “那些被你放生的妖鬼,肯定很感激你……”小狐狸一双大眼睛泛着光。 “应该会吧……” 李末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 就在此时,李末瞧见路边有个小摊还支楞着,三更已过,除了打更的更夫之外,几乎不会有人光顾。 那摊主似乎已经在收拾,准备收摊。 “老板,还剩些什么?”
李末走了过去,坐了下来。 这样的小摊,只要有客人登门,再晚也要做生意,否则意头不好,断了以后的财源。 “客官,你来得不巧,就剩两个烧饼……还有点猪头肉了……” 老板看了看食栏,陪着笑道。 今儿的生意好,平日里到了这个时辰,怎么说也能凑出一碗卤煮火烧。 “都给我吧。”
李末坐了下来。 “好嘞……” 老板热情地招呼着,不多时便端着盘子摆上了桌。 两个热乎乎的烧饼从中间切开,肥瘦相间的猪头肉泛着油光,刚好可以塞进烧饼,就着吃。 “客官,这碗汤是送的。”
老板转身,便端来了一碗肉汤。 这种小摊的肉汤,都是用最便宜的棒骨熬出来的,看不见肉,浓香纯白,泛着油花,再撒上一些葱花,却是味道极美。 有些干苦力的吃不上肉,便来上一碗汤,一个大子儿便可。 今天临近收摊,李末应该算是最后一个客人,老板倒是难得的大方起来。 “谢了。”
李末抓着烧饼,就着猪头肉,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再顺上一口肉汤,那种滋味简直就是深夜最大的满嘴。 小狐狸蹲在李末的肩头,看得两眼发直,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肚子里的馋虫也发出了渴望的呻吟。 “饿了?”
李末瞥了一眼,小狐狸眨着眼睛,委屈地点了点头。 “这个给你吧。”
说着话,李末将剩下的烧饼和猪头肉推了到了旁边。 小狐狸跳到了桌上,也学着李末的样子,将猪头肉塞进烧饼,张嘴便啃。 这一幕看得远处的老板目瞪口呆,面皮都止不住地颤动起来,赶忙双手合十,口称狐仙。 “好次……” 李末和小狐狸共喝着一碗汤……小狐狸吃着,时不时抬头看着李末,比起刚刚,眼神却是熟稔亲密了不少。 吃饱喝足,李末擦了擦嘴,将刚刚从【九号当铺】赎出来的木盒放在了桌上。 他对于白老板留下的宝贝极为好奇,已经迫不及待,等不到回去了。 李末取出小令,按入凹槽之中,轻轻转动,机械运转的声音”咯咯“传来,紧接着一声清响在安静的街道上猛地响起,好似机括打开一般。 木箱开启了,透着莹白的月光,李末定睛一看,却是愣住了。 这里面竟然是一轴画卷。 “什么玩意?这就是白老板留下的宝贝?这玩意能保命?”
李末怔然地坐在那里,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他狐疑地拿起画卷,徐徐展开,一笔勾勒化青天,苍苍漫漫不见仙。 画卷之上,留白甚多……几许笔墨勾勒,画出一片青天,茫茫无边,唯有一柄古剑独垂中央。 除了这把剑之外,青天之上,再无一物,苍云流空,日月星辰……似乎都消失不见。 一股恢弘浩大的气象扑面而来,恍惚中,那柄古剑的周围似有阴影,古往今来,一切都入寂灭,回头再见,不过茫然唏嘘,哪有日月星光,哪有芸芸众生……到头来连这浮世红尘都没有。 万古青天,唯此青锋独垂!!! “这玩笑开大了……”李末傻眼了。 他虽然看出此画不凡,意境之宏大,必出国手,可跟他想象中的宝贝相差甚远。 李末捧着画卷,左右翻看,上下观瞧,却再也没有看出花来。 “白老板……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李末撇了撇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或许,他期待太高,对于白老板的遐想太过……对方本就不是什么隐藏的世外高人,也不是什么不见世的大人物。 这轴画卷,或许也只是相识一场的临别赠礼而已。 “算了……好歹也是白老板的心意……” 李末倒是看的看,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手中的画卷,脑海中浮现出白老板的身影,失落的心情倒是缓和不少。 算起来,他跟白老板相识一场,从龙渊府一直到望玄城,对方确实帮了他不少,算是亦师亦友。 如今,他孤身远游,也不知道此生还能否再见。 这轴画卷,也算是他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吧。 想到这里,李末小心翼翼地将画收好,很是珍惜地收入木箱。 “小兄弟……我能看看这幅画吗?”
就在此时,一阵低沉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 李末转身望去,一位青衣男子从不远处走来,月光下,他的眼睛分外明亮,沧桑之中透着赤子澄澈。 “你谁啊?”
李末摇了摇头,直接将木箱盖上,这好歹是白老板留给他的念想,他怎么可能给一个陌生人随意观瞧。 青衣中年男子见状,倒也不恼,反而迎面走了,坐在了李末的对面。 “嗯!?”
李末瞥了一眼,淡淡道。
“大叔,已经没吃的里……” “倒是为唐突了……小兄弟手里的画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算起来,我们已经十八年没见了啊……” 青衣中年男子喃喃唏嘘,眸光却凝如一线,未曾从李末手中的木箱移开过半分。 “故友?你故友是画画的?”李末下意识问道。
“算是吧。”青衣中年男子淡淡道。
“那你回去看他的大作啊……既是故友,总有一两幅吧……”李末将木箱收到了身边。 他总觉得眼前这位青衣大叔不像好人。 “小兄弟不是京城人士吧……” 青衣大叔话锋一转,目光从木箱上缓缓抽离。 “嗯,外地来的。”“什么地方?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游历天下,走过大江南北,说不定还去过你的家乡……” 青衣大叔似乎很是没有边界感,竟然自顾自地闲聊起来。 “龙渊府……挺远的……”李末随口道。 “好地方啊……我记得那里有座罗浮山,我年少时还去上过香。”
青衣大叔轻笑道。
“嗯!?”李末不由昂起头来,重新打量起眼前的青衣大叔,看他身上衣着的料子颇为讲究,月光映照下,泛着幽幽的鳞光,显然是有些出身。 这个时辰,一般有身份的人可是很少会在街上闲逛,更不用说还光顾这样的摊子。 “大叔,你认识我?”
李末沉声问道。
“偶遇而已,算是缘分……”青衣大叔淡淡道:“小兄弟是罗浮山的弟子?”“你就是认识我。”
李末警惕道。
“果然有缘啊。”青衣大叔不禁感叹。
“……” “我早年游离龙渊府……那时候还有一座阴山,里面有只小妖怪,不男不女的……不知道还活着吗?”青衣大叔话锋一转,再次问道。
“阴山鬼姥?小妖怪?”李末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淡淡道:“死了。”
“我就说她活不过十八年吧。”
青衣大叔咧嘴笑道。
“十八年?”青衣大叔点了点头,目光下意识地低垂。 “我早年游离龙渊……算起来已经有十八年了……小兄弟那时候多大?”
“……” 李末略一沉吟:“我应该刚刚出生,尚在襁褓,被山门收留。”
“这么小便入山门……应该吃了不少苦头吧。”
青衣大叔凝声轻语,不似询问,倒像是一种感叹。 “嗯?大叔,你没事吧。”
李末抬手,在青衣大叔眼前晃了晃,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没事……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说着话,青衣大叔缓缓起身,放下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李末瞥了一眼,足足有二十两,买下这个摊子都够了。 “小兄弟,你我有缘,这顿我请了。”说着话,青衣大叔迈步便走,刚走出两步,却是回过头来。 “那幅画……不错,收好了,别再让别人瞧见。”
话音落下,青衣大叔转身离去,渐渐消失在清冷的街道上。 “真是个怪人。”
李末看着对方远去的方向,着实有些无言以对。 他发现,京城之中,古怪的人是真多。 当即,李末起身,将桌上的银子拿了起来,揣进怀里。 “老板,结账。”
李末高呼,丢下了三十文钱,便要离开。 “我们现在去哪儿!?”
小狐狸乖巧地跳上了李末的肩头,抱着肉乎乎的尾巴问道。 “回家。”
“家在哪儿!?”
小狐狸眼睛亮起,生出了些许期待。
“很好的住处……”李末想了想道。 “有多好?”小狐狸期待之色越发浓烈,它也是窝在九号当铺里太久了。
“私属领地,超大绿化,坐拥升值空间……” 李末咧嘴笑着,用当初陈王度搪塞他的话,满足着小狐狸的期望和遐想。 就在他想要继续深入的身影,清冷的街道上,一道狭长的影子迎面压来。 月光下,那依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李道兄……当真是好兴致啊。”来人轻语,透着三分熟稔,好似旧友别叙,话诉衷肠。 “是你!?”
李末眸光微凝,看清了来人的面庞,却是微微愣住。
他没有想到,今夜,在这京城之中,竟是会遇见这个男人。 “望玄城一别,道兄别来无恙。”月夜下,姜尘迎风而至,双手抱拳,似如故交远来,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