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妖离了那巷子,折往东街而行,胡媛道,“你两个说,前日狐仙祠外,那小猫儿所言之事,当救不当救?”
静儿一呆,未想胡媛会问此话,只道:“若我说么,姐姐,这次你可该救他一救。”
胡媛道:“为何呢?”
静儿略想片刻,道:“那小猫儿不是说过么,老祖婆婆当年便在此除恶扬善,岂容那些邪魔外道横行无忌。”
胡媛道:“邪魔外道,静儿,其实对那些落月滩的异族来说,我等又何尝不是邪魔外道呢。”
静儿听了低首不语,想了半天,正要开口,却听胡媛道,“是非曲直各人心中所想不同,咱们以为对的,到了旁人眼里兴许便是大逆不道,咱们以为不该,在旁人眼里或许便是天经地义。须知,世道无常,往后行事切不可一意孤行,由得自己心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静儿与一浩同声道:“是,孩儿记下了。”
胡媛含笑望着这两个孩子,突然面上一寒,扭头望向后侧,却是只有熙攘人群。胡媛心道,适才分明有微凉之意从侧后传来,必是有人暗中窥视,就不知是何方神圣,须得多加小心。嘴上却不言语,一笑而过,带着二子缓步离了街口。不多时,从旁转出二人来,容貌甚是怪异,其中一人朝着胡媛消失之处若有所思起来,自语道,此女竟能觉察我等存在,看来先前解了那娃娃身上锁魂符的手段还真是有意为之,哼,不论她是出身哪家道门,在这江都城中坏我等大事,便留她不得。三转两转,二人竟从人群中消失不见。此时胡媛三妖正来到城门处,公示墙边聚了几十号人。一浩道:“娘,这些人围在一起作甚么?”
胡媛道:“城门处人流最密,往往便是官家张贴告示之所,出文告之于众,示之于民。”
说话间,三妖来到近处,只听有人念道:“……盖月余以来,州城郊县孩童丢失者众,贼氓奸狡,隐匿不出。为安民心,缉拿期间,州衙通告各府,道,县,保,见榜文之日起,须自组乡勇民卒,定更后巡走。太守薛重德领盐铁事出己资,金百五十两,并本州善贾绅士资狮衙,金三百两,共金四百五十两,募侠士仗义之辈,出身不限,能擒获恶贼者得之。此告江都州城民……”“原来如此,是官家出的悬赏榜文。”
胡媛道。“娘,榜文说的什么?”
“说这里出了贼寇,专爱抓像你们这样的小孩。”
“啊?”
二人听闻大吃一惊。“呵,那妖类作祟岂是凡夫乡勇能抓的住的,走吧。”
“媛姐姐,是咱们妖类做的?那咱玉山上可没人偷小孩子。”
“咱们族中修的乃是天道,而凡妖却是不同。”
“这姐姐可从未说过。”
“妖者,异类也。万物存世,皆有法度,凡草木藤蕨,必倚地气而活,趋水气而长;凡禽兽虫鱼,必居于山林湖海,食它而肥己;凡器皿金石,必饮露餐风,非人气不能温之。”
说到此处,胡媛顿了一顿,“还有便是人道,人外道,鬼道,离此六类,皆为异数,明白了么?”
“娘,人外道?”
一浩斜头问道。“嗯,神、仙天外之属,缥缈无定,是为人外道。”
“那咱们不是天上来的吗,这么说咱们族中也是人外道了?”
一浩眼睛一亮。“这…你这娃娃倒问倒娘了,按说咱们天狐化身当为妖类才是,正果修成飞升之后才算脱了异数。”
“原来如此。”
行不多远,眼前一亮,竟闪出一片梅林来。此处离城门不过小一里,景致却非比寻常,初冬时节的梅林尚未呈现团花锦簇的态势,但秀丽摇曳之姿尤有过之。瞧着枝头骨朵,万点嫣红恰似林中落了场胭脂雨,胡媛与静儿毕竟女儿家心性,见了此景不禁驻足观瞧起来。一浩显是对这些并无兴趣,百无聊赖之际寻些个石块蹲在树下独自玩耍。正在此时,一股浑风自梅林深处滚滚而来,转眼间带着沙石刮到跟前,将三妖围在中间,一时间令人再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觉天地间一片昏黄。胡媛见机得快,早一步旋身掠至两个娃娃处,一人嘴里拍入一枚丹丸,低声急道:“含在口中,莫要乱动。”
左手掐诀轻点两下,施了个缩象化鼠的法儿,将二人变作寸许小人儿,风儿一带落在她头上发髻之中,两个娃娃急忙抓住了胡媛珠钗,互相一看各自模样,只觉得有趣异常,不住将头伸出探望。“哼,真是上天有路你不走,下地无门你闯进来!”
黄烟中一人瓮声瓮气地说道。二子只觉眼前一花,黄烟散尽,现出两个人来。一人干瘦如骨,面色蜡黄,却偏长了两道黄色长眉,另一人个矮如墩,头大如斗,远看竟仿佛巨大的草菇。“咦?怎么不见那两个小崽子?”
瘦者定睛一瞧问道。“算了,先制住这女的再问不迟。”
矮子直盯住胡媛,“哼,你这道姑也不晓得在哪学着些个三脚猫的道术,竟敢在此撒野,屡坏我等大事,乖乖交出那俩娃娃,如若不然,今日便送你去见你们道祖!”
胡媛掩口忍不住笑出来,道:“你二人好生蛮不讲理,一者,两个娃娃乃是我的至亲骨肉,怎能交与尔等;二者,本姑娘还真想见见道祖,好叫他老人家指点一二。”
“大胆!”
“女子安敢口舌招尤!”
二人发一声喊,一前一后将法术施展开来。这二人均是一般的手段,从口中喷出来极浓重的黄烟,夹裹住四周沙石,只是转圈。胡媛被卷在中央,却只觉得又好笑又好气,这二位修为低下自不必说,偏偏大话说得气势如虹,原本以为他们当真有些偏门本领也说不一定,结果竟是这般不济。说起来,这黄烟唤作“腐硫烟”,也并非全无用处。腐硫烟,又叫“腹淤”,乃水中族类吞食鱼虾沙藻之后,食糜腐化所生的腐败之气,积于砂囊之中,传闻淤积经年之气一旦放出,其恶臭百里可闻,而淤积百年之气,其嗅尽失,淡若不闻,却有剧毒。只是此等毒烟对付寻常之辈尚可,胡媛却是一族之主,何等样人,如何放在眼中,看这二人耍了半日,除了将那阵黄烟越舞越快,更无半点花样,心中早已不耐,当下掐一个古怪指诀,朱唇微动,宽袖一挥,生出清风阵阵,不过片刻便将毒烟吹了个干净。可怜二人似乎浑然不觉,兀自在场中手舞足蹈,看的胡媛头上两个娃娃目瞪口呆。“我说,一浩,瞧见没,这两人是在干吗呀?”
“……静姐姐,你都不知道,……我怎么晓得……”“媛姐姐,他们两个在干吗呀?”
静儿轻声道。“嘘,噤声!”
胡媛道。话音刚落,就听一个男声响起,“真是没想到,我等竟眼拙了,遇着了同道。”
胡媛往出声处瞧去,只见旁边梅树一分,转出一个人来。此人三十许上下,生的星眉朗目,加上举止动态竟是极为俊雅,手中夹了一根梅枝,正细细观瞧。“这片冬日梅林,含而不放,本已是上佳之景,再加上如斯美人映衬。”
抬眼望这边瞧见了,一拍额头,作恍然状,“错错错!简直是大错特错!眼前景色明明是‘千树梅影衬妖娆,欲掩香意万里飘’啊,嗯嗯,妙哉,妙哉!”
说到得意处,不禁抚掌而笑。胡媛不言,只看着此人。只见他微微一笑,来到近前,用手中梅枝在那两名已然跳的口吐涎沫,双眼翻白的活宝脑后各自轻轻一敲,二人仰天便倒,早已人事不知了。“两条臭鱼烂虾,呵呵。”
脚尖将二人身体往旁一拨,“不值一提。”
“你是何人?”
胡媛道。“小可姓罗,上昭下勇,表字子颖。未知夫人姓名,可否相告?”
胡媛不答,却笑吟吟地说道:“好,我知道了。你算个领头儿的。”
罗子颖正色点头道:“不错,小可是落月滩淮南大王座下牙将。夫人手段,呵呵。”
说到此处,沉吟道,“似乎,似乎亦是同道。”
胡媛道:“是又如何?”
罗子颖道:“那便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啊。说起来,咱们同世为妖,理当相互扶持才对。夫人以为然否?”
胡媛只觉好笑,此人明明是妖,却偏学的凡间酸腐之人说话,淡淡道:“不错。但今日你的人意欲夺我孩儿,故而出手。”
罗子颖笑道:“不错不错,误会耳,夫人莫要怪罪。既然如此,夫人可否告知小可来历,在下回头也好向大王交待。”
胡媛略一思量,改了主意,心道:“这落月滩的妖怪盘踞在此终是个祸害,师尊若在也决计不能袖手旁观,罢了,就帮那小猫儿一次,救出他一干父老,还此地一个清静,两个娃娃初入人世,须能辨别是非才好。”
心意打定,胡媛面色稍缓,道:“我们邙山野狐而已,胡姓,只是路过此地,不过常听祖上提起淮南大王声名,既然到了这儿了,不去见见也说不过去,这样,还需有劳子颖兄了。”
那罗子颖听胡媛如此讲,竟然极为高兴,道:“如此甚好!咱们大王自打收服这淮南地界,最大的心愿便是结识四方同道,往来交流。”
胡媛自然乐得顺水推舟,抬手拢拢发鬓,将两个娃娃藏妥,罗子颖回身拾了两条鱼与胡媛一道奔落月滩而去。落月滩离此并不算远,不过行了一顿饭的功夫,二妖便按落妖风。罗子颖嘿嘿一笑,道:“此处便是落月滩了。”
胡媛往落处仔细观瞧,心下却是想,这滩涂取名落月,实在是辱没了落月二字,此地上空云气弥漫,天色阴沉,四周丘陵寸草不生,滩涂烂泥之上遍布怪石,不远处是一片灰蒙蒙水域,实在是一个丑恶的所在。胡媛足不沾地,一阵皱眉。那罗子颖见此,轻笑一声,道:“夫人以为此地如何?”
胡媛微微摇头,并不做声。罗子颖道:“夫人必定以为此处山水极恶,这也确是实情,当年大王领我等到此之时也是吓了一跳,不过这怪异云气于我族却大为有益,故而便在此安顿下来。”
二妖边走边聊已然来到海边。“原来如此。”
“走吧,大王已在等夫人了。”
“你们大王如何知晓我前来拜山?”
胡媛不禁问道。“呵呵,雕虫小技而已。”
说罢,罗子颖将手探入怀中,不知蘸了何物,拿出时食指前端翠绿异常,只见他低声默念咒语,念罢一吹,那翠绿之物便如同一缕碧烟向前飘出,没入面前水中。不多时,只听“哗啦”水波翻卷声响,面前海水先是落下数尺,马上白浪一分,打里面出来两名小卒,见着罗子颖颔首恭礼道:“牙将安好,大王已等您多时了。”
罗子颖点点头,转向胡媛道:“夫人,请,这海中便是我等栖身的洞府所在。”
胡媛跟在他身后,踏进水中,瞧着身边水墙高涨,四周光怪陆离的奇景,她察觉发髻中微微颤动,晓得两个娃娃大感新奇,只好再用手整理下头簪,顺便提醒二人不可轻动,更不可发出声响。好在静儿毕竟跟在胡媛声旁多年,带着一浩还未出什么差错。水中景致倒不比水面之上苍凉,碧波荡漾之处,海草摇曳,彩鱼穿梭,耳畔不闻风声,却有潜流汩汩。二妖在小卒引领之下,破浪分水,直往深处行去。忽的眼前水草消失,面前现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石洞来。洞前卫卒见罗子颖前来,急忙施了避水法,好教众妖穿过水帘进洞里去。胡媛深入敌巢,自然加着万分小心,见身后水帘重又合起,却只是隔开海水,并无不妥,这才放心前行。这也难怪,她自忖如今修为功法不及平日十之一二,万事总是小心为上。“哈哈哈哈,让某家瞧瞧,是何方贵客来了。”
方进大厅便听到后堂传出洪亮之极的说话声,直如龙吟一般。胡媛只觉身后风声微起,那罗子颖绕过胡媛抢几步上前,拜倒身躯,高声道:“大王安好,子颖回洞复命,另带了邙山狐族胡夫人前来拜山。”
那话音更响了几分,已到近前,“噢,原来是胡夫人,有失远迎,敖某甚感不安那。”
众妖面前人影一晃,一名身材高大,紫袍玉带之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胡媛一见那人样貌,微微一惊,只见此人紫发紫须,眼大如牛,鬓后龙角耸立,面上虽然带着笑意,然威势内敛,仪态持重,正与当日万妖大会上两名蛟族长老长的十分相像。心中虽然惊诧,胡媛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小退半步一礼,道:“邙山胡氏冒昧前来拜山,还望贤主人见谅。”
“哈哈,夫人说的哪里话来,某家姓敖,在此经营多年,每日就盼着有同道中人来与某畅谈。”
又看向罗子颖,“你去,准备上好吃食,某今日当与胡夫人畅饮一番,啊,来来来,夫人里边请。”
胡媛也不推辞,叨扰一声,跟着也便进了内堂。内堂之中与外边一样,均是依洞石之势而造,再铺以条石,四周遍置辉光珊瑚树,加上墙壁不知何种石材,晶莹剔透,将整个厅堂映得美轮美奂,决不因在深海之底而显阴暗。分宾主落座,那淮南大王看一眼胡媛,挥退一旁虾兵蟹将与一众女侍,堂中只剩了二妖,转过头来,脸上虽然依旧挂着笑意,但胡媛看来总觉似乎多了些无法言语之物。“大王此处倒是一个僻静的所在。”
胡媛道。“呵呵,是啊,当年某也是无意中寻到这里的。”
淮南大王道,“夫人既是邙山狐族,想必见闻广博,说来惭愧,某自打在此定居之后,这数十年间就再未出去过,两名牙将也是一般,极为闭塞,这才总盼着有同道来和某谈谈外界之事。”
“原来如此,只是不瞒大王,我也是难得出门,此次出行也未有什么见闻。”
见那淮南大王面露失望之色,道,“不过,前日途径绵山之时,遇着一只九须狸猫怪。”
“什么?九须狸猫怪?”
淮南大王微微一惊,道,“倒确实少见,这猫怪后来如何?”
胡媛看在眼里,道:“噢,也没什么,只说他父辈似乎与什么人争斗输了。”
淮南大王听了轻捻胡须,嘿然道:“夫人无须如此,他父那只老猫正是输在我手里。”
顿一顿,又道,“而这个洞府,原本就是从他那夺来的,他自己与那一干不知死活的饭桶也全被我囚禁于此。”
胡媛故作讶然,道:“竟是这般原委。”
淮南大王道摆手道:“夫人莫要误会,其实,倒并非某非要强占此地,只是……”沉吟片刻,“只是,呵呵,此间缘由甚为复杂,非一句半句话可以言明的。”
胡媛道:“喔?莫非其中还有隐情?”
淮南大王见胡媛发问,并未接过话头。此时侍从送来瓜果酒饮,老妖斟了水酒推到胡媛跟前,又自斟一杯,突然一饮而尽,将那玛瑙杯重重磕在桌几上。淮南大王道:“胡夫人,某虽不才,却也并非愚鲁之辈。玉山族主代代相传的碧箫敖某还是认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