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日在梁耀山上,胡媛不领张怀齢好意,独自离去之后,张怀齢左思右想终究还是跟在后面追来,盼着能追上了她,再温言相劝,好歹先医好了血丹溃散再做计较。结果追了五百里连个影子也没见,料胡媛必回玉山,无奈下只好奔天栖洞方向而来,其实他哪里晓得,嫣儿竟会不惜冒天雷及身之苦,施展天雷遁神通,但张怀齢毕竟是半仙的人物,全力催动下,遁光也仅落后了胡媛半日光景,又在半路之上遇到嫣儿与两名孩子,带上云头,这才赶上。张怀齢老远就用“天眼”神通瞧见了场中之事,在云端气的七窍生烟,眼看众道士一齐出手,那九尾狐却毫不抵挡,哪顾得上先前思忖的欲在暗处相助便了,一挥大袖,便释出自己的重宝“锁心云”,解了胡媛之危。赵长老等一干天阙宫门人未见过张怀齢,默念口诀想要收回法宝,那些剑竟好似嵌入顽石一般,纹丝不动。赵长老略微一试便放弃,冲着云头打个稽首,道:“首阳山天阙宫门下赵承启有礼了,敢问仙架尊号。”
张怀齢瞧瞧他,又瞄了一眼其余道士,最后目光落在一旁倚树而立的蒙面女子身上,微微皱眉,但终眼前有事,没有深究。张怀齢道:“贫道茅山张怀齢。”
众人听了心中大震,这区区七个字在世间分量何止万钧,须知当世三位仙佛人物之中,随便哪位都是可以呼风唤雨,移山填海的大神通者,而尤以眼前赤脚仙成名最早,只是近百余年来隐匿不出,凡人还道昔日张天师早已羽化升仙。如今竟在此等境地遇到,禁不住愣在当场。张怀齢淡淡道:“贫道与这天栖洞颇有些渊源,不知几位道友可否看在老夫薄面,就此罢手如何?”
赵长老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又深施一礼,道:“原来是天师到了,我等失礼了。宫中弟子此番下山为的是替天行道,斩却世间妖魔鬼怪,还人间一个清平世界,这才与玉山狐族起了冲突。”
张怀齢微微点头,道:“你天阙宫这些年确是做了不少斩妖除魔之事,不过,据我所知,玉山狐族也未必做了有伤天道之事,想来也是一场误会。况且我等修道之人也无必要多染暴戾之气,免得误了清修。”
有三代弟子听了,目露愤然之色,轻声道:“师尊与那么些弟子被狐妖偷袭致死,尸身不保,却说什么误会,哼。”
何长老听见伸手拦住几人,压下话头。张怀齢怎会听不见这小声嘀咕,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只似笑非笑瞧着赵长老。三名长老相视片刻,终于叹一口气,道:“既然天师做主,我等听命就是。平日里师长时常提起,若日后晚辈们有幸遇到天师须要代为转达相邀之意,请天师闲暇之时到首阳山饮茶讲道。”
张怀齢微笑应诺,对着彩云一指,那三色祥云放了诸般宝剑,倏然变小,化作一缕云气被张怀齢吸入鼻中。三长老一声令下,天阙宫门人收拾残余,让弟子抬了众人尸体,便驾起宝剑,乘风远去,竟不做丝毫停留,瞧也不瞧场中九尾狐等一眼。待众人身影消失在天际,张怀齢望了望一处空处,叹口气跳下云头,肩上黄雀早扑扇翅膀落在了黑石像上,小眼瞪着九尾狐,叽喳鸣叫。其余两只七尾仙狐见眼前大劫消失于无形,心头一松,瘫在当场。张怀齢自腰间麻绳上解下一只小葫芦,往空中一抛,道:“喏,他们就由你治吧。”
那黄雀欢叫一声飞起衔住,落到二狐身旁,啄开瓶口,倒出两粒丹丸,喂入其嘴中,复又衔起葫芦,小头一甩,抛到张怀齢手中,兀自在地上跳跃不已,显是极为高兴。张怀齢笑骂一句,倒出三粒灵丹,给胡媛服下。少时,妖气弥漫中,胡媛与两名长老皆变回人形,只是形容委顿,胡媛更双眼发直,望着石像出神。张怀齢道:“仙子,何苦如此……”说话间嫣儿也摸索过来,颤声道:“七哥呢,怎地不见七哥声音?”
胡洪仙与胡庸均是心中一痛,起身扶着嫣儿来到胡青祖尸身之侧。嫣儿摸到他怀中的半截发束,登时两行泪水无声滚下,素手抚上胡青祖面颊,怔怔不语,一旁众人看见也都神色黯然。胡媛忽地转过头来,盯着张怀齢,道:“张师,我今日最后问你一次,以后再不会开口,文哥到底在何处?”
张怀齢默然半晌,道:“我晓得,却不能告诉于你。你与文儿用情之深,老夫岂能不知,只是……只是你们毕竟人妖疏途,不能为世人接受。当年贫道那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好,不愿让你们……唉,冤孽!冤孽!”
胡媛双唇紧闭,听他将话说完,淡淡道:“十年,我要你为我续命十年,十年后无论我是生是死,都与你再无瓜葛。你若不应承,我现在便自散真元,了此残生。”
张怀齢惊道:“你怎地这般倔强?!天大地大,你一副重伤之躯如何能找到他?!听我一言,转回大道正途为时未晚,切莫一意孤行,做那逆天之事。”
胡媛惨然一笑,望着他,道:“呵,大道正途……空活万载又怎及我与文哥相处的一刻?若没有心中至爱,我便是成仙成佛又有何可喜之处?张怀齢,你身为一代宗师,神仙般的人,你告诉我,你可有心中真爱?你纵然修成通天本领,也依然是孤零零一个人!哈哈哈,哈哈哈,要我学那广寒宫中的嫦娥?休想!”
张怀齢被她这么一说,半晌无言,一跺脚,“也罢!我便于你修补经脉,续上那十年。但,我也有个条件,这十年之中倘若有变,须随贫道回茅山治伤。”
胡媛只凄然一笑,便闭上双眼,喃喃道:“……须叹此际疏途,风尘遮眼,不见桥头旧人笑。”
数日后,玉山脚下九里亭,官道上走来一名素衣女子,身旁跟着两名孩童,女童身后背着一张古琴,行到亭下,女子抚摸木柱,回头眺望,道:“走过这九里亭,咱们便出了玉山地界了。”
女童道:“姐姐,咱们何时回来?”
女子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此番前途未卜,若是舍不得爷爷,你此刻回头还来得及。”
女童却道:“姐姐,我自出世便与你朝夕相处,从未远离,如今姐姐定下十年之期,我怎会反而留下呢。”
女子半蹲而下,与那男童道:“你呢?”
男童双目清澈似水,只是瞧着胡媛眼睛。这三人正是胡媛、静儿与一浩。当日张怀齢在天栖洞外苦劝胡媛医治不果,只得先用玄门道术为其续命。其实这续命之举原也要做的,毕竟妖类血丹乃是存世的根本,修复之谈说来容易,不用数年苦功却也难有起色。张怀齢深通天地义理,知道此等逆天所为非要天地人三合方可,如今天时不利,所在偏僻,又兼胡媛心萌死志,故而先答应了她,希望十年中她死意渐退,能自行找上茅山,再全力施为,自忖补丹之举才万无一失。他哪里晓得,前脚刚离了玉山,胡媛便与两名长老赶去千草山塌陷的黑仙人洞,救出了困在密洞中的一干妖狐。众妖唏嘘半日不提,胡媛与两名长老商议定下了今后大计,令洪仙与胡庸将余下的天狐族脉四十余名分成了两股,由二妖分别带领,寻觅合适之地另开洞府,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免了被人一网打尽之忧。此一役玉山狐族元气大伤,五名七尾长老折损了两人,胡嫣儿双眼已盲还需寻方医治,胡媛更是染了死气,她心知自己命不久矣,便与洪仙、胡庸二妖交代,天狐一族虽然从不过问外界之事,但历代天狐族主均要入世十年,胡媛自己当年便是下山历练之时才种下了情根。论资质,论品性此时族中胡媛实在找不出能进阶天狐真身之人,这一层两名长老也是明白,自己停留七尾境界数百年不得寸进,今后也是渺然无踪。原本胡媛对一浩极为看重,觉得此子天资颇为特殊,若真是族中传说的赐身妖狐,那就当真是天可怜见了。还有静儿,也是族中数百年来小辈里有数的资质出众者。胡媛强要张怀龄续命十年,也是存了这个念头,打算将二子带到凡世中,食五谷,历百劫,磨练心性。两名长老略一合计,心道也是无奈之举,只好如此。此计一定,众妖赶回天栖洞,要将此事告知嫣儿,一同转移他处,没想到,一到天栖洞便看见嫣儿伏在青祖尸身之上,早已死去多时。众妖逢此变故,任他心志再坚,见了眼前情景,也不禁潸然泪下,望着当空皓月,凄厉悲鸣。死者已矣,众妖将青祖嫣儿合葬一处,又将所有族中子弟尸体埋了,祭拜一番。胡洪仙与胡庸各领了一队天狐族众分南北两路离开了生息数千年的玉山,临行之时,洪仙找来静儿丫头,将自己炼制的法宝荒水琴赠予她,谆谆告诫,爷孙之情又叫众妖一阵感慨。正是:命数皆因劫数生,人道无情妖有情。天栖洞狐族虽不谙世事,却终为世事所迫,更险些遭了亡族之祸,可见这世间之事往往树欲静而风不止。道家讲求清静无为,却也要入世寻找机缘,真正能做到超脱凡尘之外的,大约也只有传说中的神仙罢了。经历此一大变故,不光狐族受难,连五云老祖、张怀齢甚至天阙宫也都面上偃旗息鼓,人妖两界一时间风平浪静,只是暗流汹涌处,外人自不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