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老怪摘下左臂上缠带的骷髅骨环,两根爪尖扣住其中一只骷髅双眼,口中急念咒语,那几只白骨大口齐张,喷出浓浓黑气,仔细看时,那黑气中还透出隐隐血光,直向老者跟前扑来。老者原本安详之态尽去,黑瞳一缩,“积尸气!老夫念上苍好生之德,本不想害你性命,不想你竟修炼此歹毒之术,今日便留你不得!”
难怪老者大怒,这积尸气之术乃是修炼旁门左道、心术不正之辈所创,不求从正途汲取天地灵气,而是在人、妖新死之际,截取其三魂七魄,强行囚禁法器之中,再混以尸体腐朽之时的死气,练功之时可取之为己用,犹如食物;对敌之时将已然化去神识的魂魄裹在尸气中放出,以求乱人心神的目的。但此术修炼之法有伤天德,太过阴损歹毒,为人妖两界所不容,被归于邪术异类,举凡发现偷练此术者,皆诛之。老者大呼一声圣号,“十方救苦天尊!”
背后一柄月牙剑发出虎啸龙吟之声冲天飞起,化为一道白虹破入对面袭来的黑气之中,往来穿梭,所到之处鬼哭狼嚎,黑气尽皆化去。待那尸气化尽,老道赶上前去,只见到地上一滩乌黑血迹,金顶老怪早已不见了踪影。五云老祖阴阳怪气道:“哼,假仁假义,此妖既然用那恶极的法儿,你怎不使那‘八卦锁仙阵’?还有那甚么‘太乙神剑’、‘东极妙严镜’通通一股脑儿使出来,管叫他无处可逃。”
老者只淡淡道:“那也是他命不该绝,天尊放其一条生路罢了,道友不必言辞相讥。”
五云老祖啐了一口,愤愤道:“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哼!你今日放过了他,改天他便要来取了你的狗命,到时看你们的天尊放不放你一条生路!哈哈哈!哈哈哈!”
老者不置可否,只朝那金顶老怪所逃方向瞧了瞧,便走到胡媛之旁,细细打量起来。胡媛被瞧得不自在,刚欲出口询问,那老者便一指点来,正点在胡媛膻中穴上,令她全身一麻,又令胡媛服下两枚紫金丹药,最后边开始推宫过血起来,胡媛心下骇然,依稀觉察自己体内妖力流走,于四肢、丹田处缓缓凝集,正是转好之相,不禁对这老者好生感激。五云老祖也看的目瞪口呆,他虽极为厌恶此人,也曾恶战数场,但对其修为为人却极佩服,此际看到他竟能以通天之术为胡媛续命,也是大感震惊。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油纸蒙心,五云老祖竟出口提醒道:“喂!你想为她导气凝丹,可你们真灵之气所属大大不同,你是人,她是妖,想两个人都爆体而亡么?你这老道,救人也要讲讲章法。”
老者转过头来,额头汗迹道道,微微一笑,道:“你这老妖也会关心他人生死么?不枉我今日救你一场。”
五云老祖气结,哼了一声便不说话,只是瞧着,默默调息。胡媛听了心中也是一动,仔细查看之下却大吃一惊,竟发觉那老者度过来导气引流的先天真灵之气竟与她玉山狐族一模一样,难怪能有这般起色。但思来想去却记不得族中有这样一位高人在,况且按五云老祖刚才所说他是凡人,应无差错,更加对这人身份大感好奇。过了许久,老者收功盘坐一旁,浑身衣物湿透,大汗淋漓,显然为胡媛疗伤耗费了他不少元气。胡媛睁开双眼,正要挣扎起身,那老者道:“我只能助你暂时将体内妖力聚在几处大穴之中,这溃散血丹,一时间我也无法可医,只能先用紫府真元气的培元神通在你体内另开一个玄关窍,将血丹溃散所释出的先天真灵气暂时封存,待你跟我回山之后,老夫自会寻方炼药,救你性命。”
胡媛深深一礼,道:“道长再造之恩,胡媛永生不忘,不知道长尊号如何称呼,在哪座仙山立观?”
老者犹豫片刻,道:“老夫山野中逍遥惯了,这名字早忘啦。”
五云老祖阴阴道:“哼,好一个山野中人,你若是山野中人,那老夫岂不是要住到天涯海角?你这老道偏就爱做此等虚伪之举,张怀龄,我今日便要……”胡媛一听到“张怀龄”三字登时愣在当场,眸子急抖,只觉得天旋地转,耳际嗡鸣,好半天才用颤动双唇问道:“你……你当真是张怀齢?茅山的……赤脚仙,张怀齢?”
老者满面责怪之色盯了五云老祖一眼,那老妖早调息完毕,此时不理老者目光,倒对胡媛一拱手,“胡仙子,今日咱们打个平手,往后老夫再不管你玉山之事,希望仙子也能恪守诺言,勿要插手这妖界中事。”
也不管胡媛听没听见,大袖一拂,便驾起妖云,风一般驰离了此地,留下一人一妖相对无言。小黄鸟此时飞回老者肩头,那老者干咳一声,略带尴尬之色,道:“不错,我,我正是张怀齢。”
胡媛茫然之色停了好一会儿,忽然纵声长笑,“哈哈,哈哈哈,你是张怀齢,哈哈,张怀齢救了我,张怀齢救了我,位列当世三仙佛的张怀齢,世人敬仰的张天师救了我这魅惑人间,该遭天谴的妖怪!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哈哈……”笑声中满是无尽愤恨凄凉之意。张怀齢一怔,却是满脸歉色,道:“胡仙子,你……你重伤未愈,实不宜如此,呃,不管往日恩怨如何,眼下暂且放下,勿要做意气之争,跟随贫道回茅山,让贫道为你疗伤,重凝血丹才是大事。”
胡媛死死盯牢张怀齢双眼,道:“我只问你,文哥现在何处?”
张怀齢沉吟片刻,道:“仙子,眼下治伤要紧,旁的事情我们今后详谈如何?”
胡媛急道:“文哥现在何处?”
张怀齢只是不答,直劝胡媛上山疗伤,两人一时僵在当场。胡媛见不果,终于不再追问下去,一字一顿道:“好,你不告诉我也无妨,我便是寻遍海角天涯又有什么打紧。要我去茅山却是休想,你若想强行擒我,我便自毁血丹。小小野狐这条贱命不劳天师费心了,多谢张大天师救命之恩,倘若他日留有命在,必会报答。”
胡媛说罢一扬手,四周腾起淡淡白雾,驾起妖风离去,张怀齢一时竟也没有追赶,坐在石头上瞧着胡媛离去背影只是发怔。喃喃道:“孽缘……孽缘啊……”一代陆地金仙此时竟如平凡老人一般,颓然而坐,说不出话来,只有那小黄雀在旁叽喳鸣叫。过了许久,张怀齢终于站起,只是容貌间仿佛更加苍老,大袖一拂,散去胡媛早布好的临走时激起的幻阵。不再停留,唤那小黄鸟停在肩头,右手一招,天边落下一朵白云,张怀齢踏上云头便向东离去。胡媛驾妖风在四周转了一圈,在半山头上发现了双眼已盲晕厥在地的嫣儿,将她救起,二女相拥而泣,待到泪已流干,嫣儿正容道:“族主,那五云老怪即说大股妖兵围了咱们洞府,那七哥他们岂不危矣,咱们须及早赶回,只是眼下情形……”胡媛点头道:“不错,这老怪之言不可尽信,我也颇为不安,但如今我妖力无法凝聚,只有昼夜兼程,希望大长老能与众子弟逢凶化吉。”
忽然头顶天空一个打闪,接着传来隆隆雷声,嫣儿沉思半晌,终于抬起头,脸上浮现坚毅之色,道:“族主勿忧,嫣儿施展‘天雷遁’,咱们当能在三日内赶到玉山。”
胡媛急忙阻止,“胡说!天雷之力岂可轻易借用,一个不慎便是形神俱灭,咱们加紧赶路也就是了,不可冒此风险,你绝了这念头,再不要提起。”
嫣儿口中应诺,背后手中却放出一道妖力凝丝托着一枚金针直插云际,边与胡媛交谈,边心中默念口诀,暗自施法,少顷,心念感应下,一搭胡媛手背,胡媛一惊,却见空中金针颤动,一道粗大眩光顺着妖力凝丝直击而下,速度之快,竟连胡媛也措手不及,二妖只觉一阵眩晕,便在原地化为一道流星,朝着玉山方向直射而去。两日后,玉山之巅忽然一阵雷鸣,天边激射而来一蓬白色云气,待到去势将尽,云气散去,现出其中两名妙人儿,只是看来疲累不堪,颇为狼狈。二妖相互扶持之下,不顾各自重伤在身,改驾妖云往千草山方向疾驰。眼见将到千草山,胡媛只觉心跳徒增,不禁将遁速加快了几分。到得黑仙人洞一看,眼前景象令胡媛后脊生寒,明眸含泪。只见偌大的黑仙人洞此时竟化为一片废墟,整个洞体被人用巨力压塌,成了一条蜿蜒的石龙,周遭遍布狐族子弟尸体,大多残缺不全,肚腹处都被人剜了大洞,取走了血丹,鲜血早已干涸,漫山遍野青草被染成黑色,烈日暴晒之下,山谷中弥漫尸体腐烂的辛辣刺鼻之味。胡媛引了嫣儿落下妖云,走进谷中,所见触目惊心,嫣儿虽然见不着,也感受到那一股死气,禁不住泪如雨下。二女转了大半圈,未发现黑姥姥与一干长老尸体,胡媛更是挂心义子一浩,寻之不见,心下焦急万分,便要去翻那些坍塌巨石,忽听嫣儿道:“族主你听。”
胡媛屏气凝神,只听附近有微微咀嚼之声,想来是哪只妖兵留下啃噬尸体,手下一翻,倒持碧箫与嫣儿摸上前去。那声音渐大,从一棵大树背后发出,果真便是啖肉声响,胡媛不禁大怒,碧箫光华一闪便直击在那粗大树干之上,大树应声而倒,露出后面所藏之人。胡媛定睛看去,心中一阵发酸,眼泪再次止不住流落,旁边嫣儿急道,“族主,可是妖兵么?”
就听那树后之人“哇”地一声大哭,便再也停不下来,正是静儿丫头,旁边还蹲着个黑脸小孩,二人手中各抓着半只天牛,嘴角沾着黄黄绿绿的虫儿体内汁液。她若不哭,胡媛怎也认不出来面前满脸泥污,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猴儿般的人,竟是往日里聪明伶俐,白白净净的静儿丫头。胡媛几步上前,搂住静儿,帮她拭去泪水,柔声道:“静儿莫怕,有姐姐在,静儿莫怕……”却说着,自己也哽咽起来,一时三女哭成一团。待哭声渐止,胡媛问静儿道:“姥姥他们去了哪里?一浩呢?”
静儿听她提起姥姥又是一阵大哭,道:“奶奶,奶奶走了。一浩,一浩……”胡媛见静儿说到此处抽泣不已,不禁心下更是着急,抓住静儿双肩,“一浩到底怎么了,快说呀。”
静儿一指旁边小孩,兀自哽咽不止。胡媛这才记起旁边还有一名孩童,这孩子从树倒之时便立在一边,自始至终未有只言片语,以至于胡媛竟未能察觉到他。“这是……一浩?”
虽然见到静儿点头,胡媛仍是不能相信眼前这孩子就是几个月前那只小小幼狐。胡媛知道定是姥姥施了什么秘术,但此刻这玉山上步步杀机,非是盘根问底的时候。吩咐嫣儿道:“你带两个娃娃先在此处暂避,我去洞中查探下。”
正要起身离去,嫣儿一把将胡媛拉住,拿出一物,却是一股黑发,轻声道:“若是见到七哥,将这交与他……假若,他……烦劳族主将此物别在他袢甲绦上……”胡媛无言接过,小心收入怀中,轻拍一下嫣儿手背,又深深望了两个孩子一眼,便驾起妖风,直奔天栖洞而去。留下嫣儿仰面对着胡媛离去方向,睁大眼睛,久久不肯离去。胡媛踏风而行,直奔天栖洞,人在空中,心却留在了千草山上,方才惨烈一幕久久印在心头,难以平复。她玉山狐族本就人丁凋零,这一来更是雪上加霜,胡媛暗暗祷告,企盼天栖洞中能存有一线血脉,凭借阴泉神力,兴许能有一丝复苏之机。又想,刚才查验尸体,发现一众子弟竟是全部伤在凡间玄门道法之下,这叫胡媛一时心寒如堕冰窖,心知十有八九便是那天阙宫所为,当日在玉宁县夜市中所遇天阙宫门人想来也绝非巧合。思量间便到了熟悉已极的天栖洞地界,胡媛远远便按落云头,疾步飞奔,往日里虫鸣鸟叫的林间此时竟变得死寂。忽然,胡媛停下脚步,闪身一棵大树之后,屏气聆听。不到片刻,顺着山道走出三名道士打扮的人来,身着玄色道袍,背插铁剑,手中提着绳索,正朝胡媛处走过来。“杜师兄,此处无甚灌木,还得往前,你说师父为何单把咱们三个派出来,那天驼峰的便干不得这事么?”
“呵呵,秦师弟,谁叫咱们技不如人呢,他天驼峰与其余三峰都是宫中精英,平日便只须精研道术,不用理会这世俗之事,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二位师兄,咱们打多少柴火回去?”
“越多越好,岂不闻狐怕烟熏,你再打一筐草回去,便更妙了。有师叔交予的九炼金索在手,就是把这整座坡上的树全砍了去,也不打紧。”
“杜师兄,咱们为何不干脆杀进林中去,而要用这土法子?”
“你有所不知,我听妙云峰的几位师兄弟说,那天栖洞有几只成精狐狸着实厉害,先上去的那一批弟子,就没几个退下来的。”
“没错,没错,我也听说了,说是有个老婆子妖精最棘手,连程、李二位师叔都遭了毒手。是四位师叔祖及时赶到,才压住了那几名妖怪,但咱们也只在紫竹林外围困,没像刚来时一窝蜂冲杀进去了。”
“什么妖怪如此厉害?”
“不知道,听说是成精的老狐狸吧,好像还有几百年的,到时你别撞上了,哈哈哈。”
“别瞎说,有那么多师叔祖,师叔伯们在,哪用得着咱们。咱们也就打打柴的命。”
“……”“……”三人说着便从胡媛身边走过,胡媛隐匿身形,听了个大概,知道姥姥与几名长老仍在坚守天栖洞,心下略安,不欲打草惊蛇,待三人走得远了,从怀中取出一领薄纱,披在身上,口中念咒,整个人竟凭空消失不见,脚下不作停留,几个起落便纵出百来丈远,直奔天栖洞而去。紫竹林外,胡媛停下脚步,一望之下默然无语。只见竹林之外密密麻麻扎了一片营帐,来来往往全是身穿玄色道袍的天阙宫门人,竟没一个五云手下妖兵妖将。林边放置了数口铜鼎,向外散着白色光华,鼎前有童子不断向里加入一颗颗黄色小丸,胡媛朝那白光凝神看去竟微感晕眩,知道定是玄门宝物,用来困住林中的狐族子弟。本来这道家炫光也奈何不了胡媛这等真身已成的千年狐妖,但眼下她身受重伤,靠张怀齢施法才强行压住伤势,再加连日天雷遁,早已疲累不堪,与平时自然不能同日而语。胡媛赶忙转过目光,瞧向别处,却没瞧见修为高深的老道。再瞧紫竹林中,此时静悄悄的毫无动静,胡媛心念急转,再细细一查看,林外所布十二个幻阵均已被破去,但林内六大六小十二妖阵隐隐腾出旺盛妖气,应该无恙,只须想个法子瞒过众人耳目,先进了紫竹林再做打算。胡媛素手在衣襟中一探,摸着一物,心下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