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绵绵的日子,最是闲适。 傅九衢斜倚在暖阁的美人榻上,面前是一个金丝楠木的矮桌,一壶美酒、一局残棋,几碟糕点,还有叠得整齐的雪白帕子,纤尘不染。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道袍老者,一手捋着山羊胡子,一手搭在傅九衢的脉腕上,双眼微阖。 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 好一会,老道士收回手,一声叹息。 孙怀在一旁添水,见状问道:“老神仙,我家爷的病情,可有好转?”
周道子两条白眉蹙了起来。 “我记得上次来吃的叫化鸡,味道不错。”
孙怀:…… 孙怀看一眼主子的脸色,默默出去,让人将一个两层的红木食龛抬进来,赔着笑道: “早就给老神仙备好了,还有鲜虾蹄子脍、羊舌签、炒白腰子……老神仙您尝尝。”
那些精致的菜品,周道子全都不瞧,径直拿起大鸡腿。 “我老人家就爱吃鸡。”
别看他一身道袍,却没有半点道骨仙风,吃相不雅也就算了,还不太讲究,颌下的山羊胡子沾满了油,乍一看像个老叫花子。 孙怀递上白帕子。 “老神仙慢些,别噎着……” 周道子翻个白眼,用袖子抹了抹嘴巴。 “我可没你家主子那么多讲究,别扭!”
傅九衢眼波不动,拨开残棋拿起帕子仔细地擦手,那慢条斯理的动作看得周道子拉下了脸。 “顽疾在身,无药可医,你还满不在乎,当真就不怕死?”
孙怀听得脸都绷紧了,傅九衢却是一笑,拿过茶盏吹了吹水面,颇为慵懒。 “生死事,命里事,怕有何用?”
“我呸!”
周道子气得胡子直颤,嘴里的碎渣子直接喷到了孙怀的脸上。 周道子仍是怒气未消,“我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还舍不得死呢,你小小年纪,就不想活了?”
傅九衢沉默,忽而来了一句。 “我还有多少日子?”
周道子拿鸡腿的手僵硬了片刻,瞥着他的脸色,“最多两年。”
傅九衢点点头,不紧不慢地阖上眼睛。 “知道了。”
周道子捻搓着手指,瞄他一眼。 “这次远游东都,倒是叫我老人家打听到一个偏方来——说是有一东都人,头眩,喘急,四肢烦重,脑部反复剧痛。他以大附子一枚,加少许盐,捣细研末成散,沐后常用,竟少有发作……” 孙怀紧张地问:“这能行吗?”
周道子突然有点心虚。 治这么多年也没见起色,眼下又怎敢打包票? “我若不行,这天底下就没人可行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这,谁是死马? 砰砰!敲门声打断了周道子的话。 外面传来段隋的声音。 “启禀郡王,开封府急报。”
傅九衢:“进来。”
段隋匆匆入内,嗓门洪亮。 “郡王,那张小娘子又给您惹事儿了。”
他将今儿发生在张家村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 “那张小娘子原是要进城去和王大屠户私会的……不知怎的到了我们郡王府上,然后又不知怎的把给王大屠户的定情信物,给了郡王……” 这说的是什么话呀? 孙怀朝段隋猛使眼神,段隋却目不斜视。 “曾大人说,现在人已经请进了开封府,就等郡王回话呢。”
一个“请”字,用得玄妙。 傅九衢半垂眼眸,慢条斯理地喝茶。 “你怎么说的?”
段隋道:“属下告诉曾大人,郡王和张小娘子清清白白,瓜田李下的事肯定不能干。那件亵衣也早就还给她了,从此再无瓜葛。”
这……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孙怀手抵到嘴边,轻轻咳嗽。 段隋犹然不觉说错了话,大声表忠。 “郡王放心,属下誓死保护郡王的清白。”
傅九衢肩膀微绷,随即笑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段隋抬高下巴,大声道:“属下誓死保护郡王的清白。”
傅九衢盯住段隋,好片刻突然漫不经心地摆手,示意他转过身去。 段隋纳闷地看着他,依言照做。 傅九衢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狗东西!嘴长在裤裆里了?”
段隋踉跄几步才站稳,委屈地转头。 “郡王?属下说错什么了?”
傅九衢目光冰冷,唇角荡开一抹淡淡的笑,就好像没有生过气那般。 “去!告诉曾钦达,本王与张小娘子不熟。张家村的案子,全凭开封府做主。”
“领命!”
段隋出去了。 …… 傅九衢和周道子重新摆开了棋局。 不到半个时辰,段隋又回来了。 头发额头全是汗,跑得很急。 “郡王,郡王不得了了。那张小娘子又出事了……” 傅九衢冷冷看着他。 孙怀:“段侍卫,你有事慢慢说,别扰了郡王和老神仙手谈。”
段隋稳了稳呼吸,压低声音。 “那张小娘子说,她肚子里有了张都虞候的遗腹子,请郡王看在张都虞候的份上,务必去见她。”
遗腹子? 傅九衢夹着黑棋的手停在半空。 辛夷猜对了,即使傅九衢和张巡关系再好,也不可能知道人家房闱里的事情…… “哼。”
傅九衢棋子慢慢落下。 “告诉她,开封府自会给她公道,此案皇城司不便插手。”
段隋点点头,接着道:“曾大人方才询问我,昨夜我们的人可曾见到小谢氏采摘猪母耳……” 傅九衢垂着眸子,浅笑。 “你怎么说的?”
段隋一脸正色:“我们的两个察子(探子)在张家村暗查时,亲眼看到小谢氏采猪母耳,意图栽赃陷害……我等身为皇城司亲事卒,哪里容得这种污浊之事?属下告诉曾大人,确有此事,我可以作证。”
傅九衢冷眼微微眯起,抬头看他,轻轻凉笑。 “看不出来,你这么正直?”
段隋挺胸抬头,“全靠郡王栽培。”
傅九衢按住太阳穴,沉声低喝,“程苍。”
声音未落,右侍卫程苍走近,同情地看一眼段隋,抱拳行礼,“属下在。”
傅九衢懒懒摆手,“把这个愚不可及的东西拉下去,砍了。”
程苍应一声是,黑着脸拎住段隋的后襟,将人拖了出去。 “郡王,饶命。”
段隋吓出一身冷汗。 “不不不,郡王……爷……属下到底做错了什么,除暴安良不对吗……属下,属下想起来了,这里还有张小娘子的亲笔信……等等!!程苍你个狗东西,放手,我还有差事没办完呢。”
傅九衢被他吵得头痛,“拿进来。”
程苍笑着松开段隋,看他脱困鹌鹑似的扑腾到傅九衢的面前,乖乖跪下,掏出怀里的信递上去。 “张小娘子说,如果郡王还是不肯出手相救,甚至因为属下作证而怪罪,便将此信交给郡王……” “狗东西,你到底是谁的奴才?”
傅九衢恨恨踹他,抽过信拆开。 绢秀的小字,写得还算工整,虽有错字,大体可以辨认。 “郡王脐下三寸耻骨处有一粒胭脂痣,老道士说犯桃花、祸淫,因此佩戴翠绿红点玉扳指,以避祸事。”
傅九衢猛地攥紧信纸,玉扳指紧压纸上。 隐隐可见翠绿的玉里那一点娇艳欲滴的朱红…… 脐下的痣。 身患的暗疾。 玉扳指的密事。 每个秘密她都知情…… 傅九衢铁青着脸,双眸渐渐变得猩红,手指越捏越紧,似是气血浮动难以压制,唇红面白—— 这是郡王犯病前的征兆。 “郡王?”
孙怀看傅九衢面色不对,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他,却被傅九衢用力甩开。 慢慢地,他坐回软椅上,唇角勾起冰冷的笑。 “程苍,你去一趟开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