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定鼎门大开,车马络绎不绝。 皇后折氏即将在两万六千余天雄军将士的护卫下,离开洛阳,往北平府而去。 将士们在家修整了大半年,期间偶尔参加了针对河东的军事行动,但都很快结束,因此这会士饱马腾,战意昂扬。 按照枢密院最新的防区分划,禁军步队之中: 铁林军的驻地为汝州。 武威军驻郑州。 天雄军驻河南府。 义从军左厢驻河南府,右厢驻汝州。 突将军左厢驻陕州,右厢驻虢州。 天德军驻河南府。 经略军左厢驻孟州,右厢驻怀州。 龙骧军驻蒲州。 控鹤军驻唐州。 从防区可以看出,基本都是以洛阳为中心的地区,控扼要地,震慑外敌。 洛阳城内则一支禁军都没有,主要是近万宫廷卫士及河南府州兵四千二百余人屯驻,控制外城、皇城、宫城。 以洛阳城规模的庞大,这么点兵当然是不够的。但围绕洛阳的攻防战,本来就主要发生在外围。外围据点都丢失了,那么意味着禁军主力已经覆灭,这时已经无力回天,早早跑路要紧,别想着守城了。 天色依然昏暗无比。 明教坊西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热气腾腾的小吃摊支了起来,且不止一家。有卖猪膏蒸饼的,有卖芝麻胡饼的,还有卖羊肉饼的,甚至连卖汤饼的都有。 时不时有绿袍、紫袍官员跑过去,也不嫌难看,买了热气腾腾的饼子拿来就吃。 小贩眉开眼笑,将一些黑乎乎的碎炭粉洒进炉子,将火弄旺。锅里的水快开了,南衙枢密院柯承旨年岁大,经受不住风寒,不住催他快煮一碗汤饼来吃——碎炭粉是从煤矿偷捡的石头敲碎而成,烧起来火还挺旺的。 也有用煤球的。这是新东西,听闻最早在关北夏州出现。关西军民如潮水般涌入洛阳后,也将这东西带了过来。 汝州那边此类作坊极多,官民皆爱用煤球。及铁锅成本下降,售卖愈广,用煤球者愈多。 洛阳的煤球主要采买自两地:怀州、汝州,河南府本地也有一些,但产量较小。 煤球易碎,转运不易。但得益于一等国道的兴建,驿道宽阔平缓,转运之后便没那么多碎煤,故此物大兴。 洛阳城中,每逢傍晚,家家户户燃起陶做的煤炉,煮上一甑粟米饭,简直人间美味。 翰林学士赵观文,甚至做了一首《咏煤》,传唱甚广,煤炉、煤球渐渐传递到了其他道州,人皆谓之“夏王炉”,盖以帝居藩时旧称也。 “柯承旨好享受。”
北衙枢密承旨杜洪也坐了下来,笑道:“天寒地冻的,一碗汤饼正好驱驱寒气。店家,给我也来一碗。”
“官人稍待,这就煮。”
店家眉开眼笑道。 “听你口音,不似洛阳人啊。”
杜洪问道。 “官人说错了,我家便是洛阳人。孙儒、李罕之、张全义在洛阳对垒之时,我家就在啦。”
店家一边忙活,一边道:“张全义当节度使那会,我家就已经搬进了洛阳城,就住在城墙根下。今上入主洛阳,编户齐民,我家落籍城东南嘉庆坊。而今做些小买卖糊口。”
“那你的口音……”杜洪不解道。 “官人有所不知。老洛阳人就这口音,今上入洛阳后,涌来了一批又一批关西人,如今城中九成以上的百姓是后来迁入的,咱们这老洛阳口音反倒成了少数。”
店家回道。 杜洪恍然大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黄巢之乱,重创洛阳。 孙儒、李罕之、张全义在洛阳城内筑垒,互相攻击。 接着便是夏、梁双方在洛阳周边长达数年的拉锯战。 这般折腾下来,别说洛阳了,整个河南府都不剩几个人。现在河南府的百姓,确实都是后迁来的。 每一次王朝鼎革,都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洛阳百姓来源的变迁,便已说明一切。 “官人,汤饼来了。”
店家将热气腾腾的食物端了上来。 杜洪一看,口舌生津,当下也顾不得闲扯,开动了起来。 “昔年我在长安,每逢上朝之时,便有官员在路上买胡饼吃。胡饼那叫一个香,即便紫袍宰相也经受不住诱惑,买了当街便吃起来,连御史弹劾都顾不上了。”
柯崇先吃完,佝偻的身躯已经完全舒展开,笑着说道。 柯崇是五老榜的名人,一生的经历太丰富了。他说的东西,杜洪信。 “以柯承旨观之,如今洛阳可有前唐大中、咸通时长安的盛景?”
杜洪一边吃,一边问道。 “尤有过之。”
柯崇说道:“老夫那会在长安奔波。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求学途中四处钻营,结交他人。有幸远远目睹过几次上朝盛况。这么说吧,今上在洛阳时,每月朔望大朝会,文武百官齐聚,天津桥南北车马云集,好不热闹。又正旦大朝会之时,外州礼朝使聚于京城,有士子随同而来,呼朋唤友,意气奋发,好不热闹。”
说完,双眼竟有些许缅怀之色,许是想起了他已经过去的青春岁月吧。 杜洪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柯承旨何须感伤?君儿孙满堂,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杜洪知道,柯崇攀上了皇后这条线,地位很稳。 长子柯余之前在麟州连谷县当从九品上的主簿,这次直接跳级,当上了营州通定县令,从七品下。 次子柯满,调任北平府良乡县尉。这是畿县,县尉是正九品下,起点也非常不错了。 “都是托了帝后的福啊。”
柯崇感慨道,眉宇间隐有喜色。 营州、北平府,都是朝野内外的热点地区——谁让圣人就在北都呢? 如今但凡有点想法的中下级官员,都在想办法往北平府调动,寄希望在圣人眼皮子底下立功,进而一步登天。 柯家兄弟二人没走什么门路,但简在帝心,直接就被调过去了,不知道羡煞多少人。 对此,柯崇几乎是睡觉都咧着嘴。 前半生颠沛流离,谁能想到行将入土之时,居然时来运转,人生境遇之离奇,莫过于此。 “重翟车来了。”
有人小声道。 杜洪加紧动作,三两口扒拉完,拿官服袍袖擦了擦嘴角,一溜小跑挤到了前面去。 柯崇年老体衰,虽然准备了半天,竟不及武夫出身的杜洪动作迅速,被黑压压的人群挡在了后面。 明教坊西门口,中书侍郎宋乐已等待多时。见到皇后乘坐的重翟车时,立刻检查了一遍仪容,然后长身而起,至路边站定,稍稍等待了一会后,躬身行礼道:“拜见皇后。”
“拜见皇后。”
诸文武官员一齐行礼。 “诸卿免礼。”
皇后在宫人的搀扶下下了车,回礼道。 “宋侍郎、慕容将军、裴府尹、何将军,东都之事,便托付于诸位了。”
折芳霭又对二人单独一礼,道。 “皇后但放心离去,一应事务,老朽定然打理得井井有条。”
宋乐说道。 “皇后放心,我等定尽心竭力,不让宵小得逞。”
卫尉卿慕容福、河南府州将何檠一齐说道。 慕容福负责紫薇城、太微城、上阳城以及诸门警卫。 何檠原为禁军将校,受伤后退出,转任河南府州军指挥使,负责洛阳、河南二县的街面巡逻。 “臣敢不鞠躬尽瘁!”
河南尹裴廷裕大声道:“定不负皇后重托。”
“不负圣人重托。”
折芳霭纠正道。 “是。不负圣人、皇后重托。”
裴廷裕不意马屁没拍到位,立刻改正道。 折芳霭又看着其他官员,道:“圣人幸北平,大剪逆藩贼寇之锋。此为混一宇内之大事,须臾分心不得。异日得胜归来,班师回朝,诸卿皆有赏赐。”
“此乃臣等本分。”
官员们纷纷应道。 皇后点了点头,又对众人行了一礼,转身上车离去。 宋乐等人目送车队出了定鼎门,方才寒暄一番,各自散去。 卖饭店家的生意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他也不以为意,笑着坐了下来,休息一会。 今日远远看到皇后真容,那可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足够回去与人吹半辈子了。 圣人从北平班师回来后,不知道能不能面睹真容。这可是一个平定半个天下的猛人啊,该是多么英明神武? 洛阳也只有在这样人的手中,才能蒸蒸日上,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似张全义那般,确实够用心了,无奈能力不足,实力不够,最终百姓反受其累,家家户户不但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还要上战场死人。 怪不得他输了,连妻子都输给今上了。 另外一边,皇后车队在千余宫廷卫士的护卫下,与集结在城外的天雄军将士汇合。 天雄军军使臧都保面奉玉音,接管了整个车队的指挥,以都虞候牛礼领两千五百步骑为先锋,沿着洛水东行,往偃师县方向而去。 一等国道之上,商旅车马尽皆避让到了预留道中。 所有人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气势恢宏的车队:天家威严,以至于斯。 而天雄军的出动,也让大伙意识到,新一轮的征伐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