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谟跳下了满是残冰融雪的坑道内,仔细检查上下沿。 坑道很大,上圆下方,幽深得一眼望不到头。 坑底、侧壁以及顶部全是砖头,密密麻麻,厚实无比。尤其是底部,还用砖头错开砌了三层,做好了简单的防渗漏措施。 李谟举着火把继续往前,一段段查验。 墙壁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线条,有些就是李谟亲手画的,工匠们照着线条位置堆砌砖块。 坑道内寂静无比,只有沉闷的脚步声。 偶尔遇见几个夫子、工匠,也都恭敬地缩在一边。 营建士啊,几乎能决定他们生死的营建士——这一点不夸张,工程质量不合格,那就得返工,在这阴冷潮湿的地下,说不定干着干着就倒下了。 走了一段之后,猛地一亮。李谟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见已到一处检修口。 所谓的检修口,就是修建时预留的可供役徒下来清淤的口子。 李谟检查了下检修口附近的设施,然后继续往前,一丝不苟地查验坑道。 很显然,这是一个下水道。如今的洛阳,不但皇城、宫城有下水道,每个里坊也在陆陆续续修建下水道,以排放污水。 修建下水道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它在地下,普通人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给力主修建的邵圣增添光彩,但却是城市运转不可或缺的基础设施。 无论是生活污水,还是暴雨时节骤然增多的雨水,都可以通过下水道汇集起来,至城外沉淀池沉淀,再排入洛水。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甚至不下于宫城的修建。圣人在做决策时,一开始就招致了很多反对,因为这有滥用民力的嫌疑。 但经历过长安地下水污染的官员们,最终在邵圣的坚持下同意了,并且由工部主导,分段包干,每一段都要有科考录取的营建士出设计图纸,然后跟踪工程进度。 李谟负责的便是通利坊这一片。 这里居住着不少达官贵人,还地近集市,尤为重要,所以他不敢马虎,经常下井查看。 “干得不错。”
足足检查了一个多时辰后,李谟顺着检修口爬了上去,对负责此段工程的新安县夫子们笑了笑,道:“待工部查验通过之后,你们便可回乡了。届时还有赏赐,一人领两斗粟、一匹毛布,以酬诸位劳苦。”
“谢朝廷赏赐。”
统带夫子们的头头们纷纷拜谢。 “唉,都不容易。”
李谟叹了口气,道:“工部来查验的时候,我可能已不在了。还有些首尾活计,你等好自为之吧,别偷工减料。”
“不会的,不会的。”
众人纷纷应道。 同时也有些遗憾,这位营建士的背景,大伙已经打听清楚了,竟然是济阴郡公李延龄之孙。出身如此显赫,为人却还如此和气,一点架子都没有,让人非常感慨,对他的离去非常惋惜。 惋惜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好说话,更是因为有这么一尊大佛顶在这里,能帮他们免去很多不必要的刁难——李谟是李延龄次子李信的第二个儿子,虽说是庶出中的庶出,但到底能在济阴郡公面前说得上话,影响力绝对不能低估的。 李谟离开工地之后,径直回了家。 家宅并不大,也没什么多余的人,只不过三两仆婢罢了,这几日便要遣散。 这套位于尚善坊的宅子,他已经交托给好友,让他寻个好租客租出去。至于他本人,确实要走了,时间就在明年二月,目的地是安东府。 安东府非常缺人才,各行各业的都缺。像他们这类营建士,更是缺得厉害,因为安东府百废待兴,城池、陂池、沟渠、桥梁、房屋、码头等等,项目多得不得了,积蓄专(土)业(木)人(老)才(哥)。 老实说,李谟并不太愿意去那个鬼地方。 虽然很多人都在吹安东府土地好,攥一把都能流油,胡乱撒点种子都能有不错的收成。但李谟知道那都是胡扯,安东府六县,也就旅顺有点模样,但比起中原州县还是差了老大一截。他这种营建士去了那边,也是要啥没啥,更别说普通人了。 但形势逼人,不去不行啊。 他都被赶到这个小宅院来住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母亲病逝之后,这日子是真的一落千丈,能读完国子监,考取营建士,都是阿翁关照,外加自己确有几分才学。 罢了,去投杜光乂算逑!李谟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祖父李延龄的亲笔介绍信,叹了口气。家里能帮的,仅止于此了。往后的路,只能靠自己来走。 “不能泄气。”
李谟将信收好。多少人想要这种推荐信还没门路呢,他虽是李家二房庶出,起点依然超过了绝大多数人。有此优势,若还干不出点人样来,情何以堪? 隔壁院子内响起了一阵笑声,不一会儿,便有人来请李谟一起赴宴,李谟含笑着婉拒了。他与邻居不是很熟,也不太愿意凑这些热闹,不过却不介意攀谈几句。 “张君乃泉州人?”
李谟有些惊讶,居然是威武军节度使王氏治下的士子。 “泉州晋江县的。”
张生说道:“小地方,不值一提。”
李谟笑了,道:“走遍千山万水,张君阅历之丰,远超我等,实在佩服。”
“地方不靖,山贼江匪甚多,这可不是什么好经历。”
张生苦笑道。 “此番来洛阳,是为了明岁科考?”
李谟问道。 “正是。”
张生答道。 “考哪科?”
“本来踌躇满志,想高中进士的。”
张生叹道:“但与同辈一交流,发现我的才学太差了。今年试着考一次,若不成,便考明经碰碰运气了。”
“张君何如此气馁?”
李谟劝道:“多走走,多看看,多学学,总能考上的。”
“承你吉言了。”
张生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又问道:“听闻李君考的是营建士?”
“正是。”
李谟说道:“我在国子监学的便是营建科,侥幸在今岁考中了营建士。”
张生肃然起敬。 科考生源之中,诸国学是一大来源。能进国子监的,是普通人吗?那可是勋贵子弟的老巢啊。 张生的眼中升起几分热切的光芒,再三邀请李谟去隔壁赴宴,只听他说道:“都是福建同乡,慕洛邑风华,正想结识下京城士子呢。”
李谟笑了笑,不答反问道:“福建考生多吗?”
“不少。”
张生想了想,道:“与我同行的有七人,听闻还有其他几批人。跟朝集使一起进京的人数最多,有二十来人,福、建、泉、汀、漳诸州皆有。”
快正月大朝会了,各州朝集使都提前赶到了京城,开始交际来往。作为名义上臣服大夏的福建镇,哪怕做做样子,各州也得派人进京奉献礼品,参加朝会。 跟朝集使一起进京的学子,自然可以公款吃喝,坐的交通工具也是最好的,可比单独进京的舒服多了。 “福建学子也愿意上洛考学?”
李谟问道。 他是真的有点好奇,因为福建实在太远了。王审知又有点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做派,福建学子进京赶考,确实让他有点惊讶。要知道,这已经是大夏新朝了啊。 如果还是前唐,诸藩镇学子入京考学,李谟一点不惊讶。因为前唐立国二百八十三年,深入人心,至今很多偏远地方依然不知道大唐已经亡国了。有这种威望在,学子想考一个前唐功名完全可以理解。 但大夏的功名,现在也渐渐抢手起来了吗? “不来洛阳能去哪里?”
李生诧异地说道:“南郊祭天禅让的新朝,开国气象也很不错。咱们节帅也是大夏臣子,如何不来?”
李谟听了心中舒爽。 他知道,大夏开国的程序一点毛病都没有。圣人先得授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再授诸道兵马元帅,然后三辞三让,最后南郊祭天,登基称帝,挑不出任何问题,连摄政的唐淑献皇后都称赞今上是中兴功臣。 前朝之君都这么说了,场面当真是做足了,非常体面。 出于这个原因,新朝的正统形象十分鲜明,或许这便是福建学子大批入京考学的主要原因吧?若是个草台班子,令天下人轻视,却不一定有这么多人来了,至少短期内不会,他们得观望观望,看看这个草台班子会不会很快完蛋。 “进士没那么好考。”
李谟说道:“我诗才不行,果断放弃了。总算在数学一道上还有点天赋,取巧考了个营建士。张君若觉得进士难考,明经也是不错的。”
“考了明经,却不易得官。”
张生苦笑道。 前唐之时,外镇学子入京,基本都是奔着进士去的。明经之类的杂科,说实话含金量不高,在长安很难得官,回乡后也很难,没法竞争得过地方豪强出身的文人。 藩镇,其实是一个高度地方化的军政集团。地方豪强有天然的优势,因为他们编织了密集的关系网。除非你用进士身份来以力破巧,不然没机会的。 而且,最好还是本地出身的进士。不然的话,即便得到贵人赏识,聘用你做了节度掌书记、幕府判官之类的实权官员,也会人走茶凉。 安史之乱后,很多名士辗转于多个藩镇之间,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不是他们不想在一个地方长久做下去,实在是很难竞争得过地方豪强文人。恩主死了,或者调走了,他们往往就失业了,现实就这么残酷。 “其实,有些地方,明经还是可以做官的,机会很大。”
李谟突然说道。 “哪里?”
张生眼睛一亮,问道。 “安东府。”
李谟说道:“我过了元宵节便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了。张君不妨考虑考虑,那边实在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