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新任青唐第一镇指挥使、高唐县公梁怀瑾,与户部侍郎张玄晏并辔而行,离开了洛阳,前往魏州。 三月十五,一行人抵达了魏州北部的馆陶县,见到了卢怀忠。 其实也没别的事,就是宣读圣人旨意罢了。 之所以一路追到馆陶,是因为卢怀忠在此接受史仁遇投降。 博州刺史被州将王举诛杀,州城降顺。如今也就剩一些散兵游勇,坚持不降,卢怀忠已遣兵过去剿杀,不日即可奏凯。 而说起王举这个人,就不得不提一下罗绍威的劝降了。 在魏州城破的情况下,王举居然还在犹豫,若非大军逐步逼近,他可能还不会这么痛快反正,算是相当典型的大唐武夫了:不识时务是他们的最大特点。 不过一旦决定投降,他们也没有任何节操,直接把与自家有姻亲关系的博州刺史给斩了,然后率军控制全城,等待夏军过来接收,让人目瞪口呆。 博州一降,馆陶这边再硬扛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尤其是夏人弄了一些俘虏过来,日夜叫喊,导致城内军心浮动,士气大跌。 最近几天,几乎每晚都有军士缒城而出投降,也有人趁天黑逃走。史仁遇见了也不阻拦,各安天命,爱咋咋地。他不想管,也懒得管。 而他这种放任的态度,只会产生一个效果,即让士气崩得更加彻底。 于是乎,到了今日,在罗绍威卖力的反复劝降之下,史仁遇也觉得时机成熟了,在试探了军士们的想法之后,发现投降并无多大阻力,终于放下了心,下令开城。 卢怀忠正好在附近镇压此起彼伏的叛乱,闻讯便赶到了馆陶,接受了最后四千多魏兵的投降。 至此,魏博这个藩镇,最后一支成建制的敌军也被消灭了。六州四十三县,至少表面上已纳入大夏国土,可喜可贺。 征魏这一仗,虽然费了极大的手脚,花费了茫茫多的资源,但拔掉了河北最富庶的一个藩镇,对于统一大业的影响非常深远。 李克用、王镕、卢彦威、王郜四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其统治已进入了倒计时。 “甫一至魏,便闻得战场喜讯。圣人闻之,定然欣悦,卢帅怕是还要往上走一走。”
张玄晏笑道。 “往上能去哪?”
卢怀忠也笑了,道:“枢密院那地方,待着就让人不舒服,没意思得很。况且在朝中为官,非我之志。还是在外头带兵舒坦,而今藩镇未灭,四海不一,哪有那个闲心思荣养。还是趁着有把子力气,为圣人多拼杀拼杀。”
“卢帅这份忠心,当真可昭日月。”
张玄晏叹道。 卢怀忠笑了笑。如果能选择,他甚至愿意一辈子在外带兵。枢密院里喝茶的机会,还是让给别人吧。 只不过他也知道这可能只是个奢望。十万大军,不可能长期交到一个人手里的。武威、经略、义从三军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差不多到了回去休整的时间,就是不知道后面会换谁来了。 此番出战,他率军攻下昭义东三州、魏博四州,就人口和经济而言,不比李唐宾差。在张玄晏来之前,内给事仆固承恩就已经来过一趟了,赏了圣人赐下的财物、锦袍、车驾。临走之前,仆固承恩暗中透露,圣人将要给他晋爵,从郡公变为国公,食邑四千户。 如果排除赵匡凝的话,这是除李唐宾外大夏第二个国公,荣耀无比。而且,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国公的数量一定非常稀少,获得的难度很大,这就更加金贵了——文官没有任何可能晋爵国公,郡公、县公都极难,与武将根本没得比。 但老卢还是有些遗憾。爵位都是小事,领兵征战的机会才更让他看重。 “行了,圣人之意,我已知晓。”
卢怀忠坐在馆陶县衙内,道:“魏州移民之事,我会盯着。说起来这事一直在办,从相卫开始就不断移民了,一切照旧办理吧。”
魏博账面上有三百余万人,经过与诸镇多年的厮杀之后,目前二百五十万以上的人还是有的。以前是李克用造成的人口损失最多,现在这一头衔已经甩给邵树德了,移民、战争双管齐下,他起码折腾掉了三十多万,甚至多达四十万。 而且他还要继续折腾下去,把更多的魏博百姓迁出他们的家乡。为此不惜让魏博的局势始终处于动荡之中——相卫二州到现在还有人作乱,就是明证。 “卢帅,魏人狡诈,移民需得派大量军士押送。兵力可足够?”
张玄晏又道:“圣人遣我告予卢帅,李克用听闻魏州失陷的消息后,可能狗急跳墙,尽遣大军而来,还是得防备一二。”
“我省得。”
卢怀忠说道:“李克用其实一直没消停过,反复派出兵马下山攻打邢洺磁,与经略军互有胜负,但并未突破防线。如果他尽遣大军而来,光靠经略军确实挡不住。此事我有分寸,押送魏人之事,尽量交给拱宸、效节二军,义从军也要回去休整了,亦可带一批人走。李鸦儿,他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没机会了。”
“卢帅行事稳妥,我便放心了。”
张玄晏赞道:“我还得去一趟澶州,看看即将西迁的百姓。”
“张侍郎请便。”
卢怀忠说道。 ****** “李公佺?我没看错吧?”
“是这狗贼没错。”
“他怎么回来了?”
“当年他自博州溃走,投靠的便是邵贼。如今回来不很正常么?”
“为何?”
“邵贼的手段,嘿嘿,他就喜欢用魏博叛徒。”
“以魏治魏?”
“差不多便是这样。”
澶州城外,大群魏博百姓正在休息,远远看到一支军队行来,其将领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趾高气昂,十分显眼。 都是老魏博人,认识李公佺这厮的很多。毕竟当初争位之事太有名了,很多人都见过他,更何况在此之前,李公佺便是衙将,算是镇内的风云人物了。 “这贼子,赚着昧心的富贵,全是用咱们魏人的鲜血换来的。”
“有机会了便弄他一下。”
“好,到时叫上我。”
“别说了,这厮过来了。”
拱宸军在魏博百姓临时居住的营地外停下,李公佺策马转了一圈,然后又看了看那些对他或横眉冷对、或畏惧胆寒、或谄媚巴结的百姓,面无表情。 “诸位!我刚从博州过来。”
良久之后,李公佺在亲兵的簇拥下,进了营地,登上了一处高台,道:“实不相瞒,杀了上万人。”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人群隐有骚动。 拱宸军士卒纷纷抽出刀来,冷冷看着起身的魏人百姓。 李公佺笑了两声,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道:“当年你们把老子赶走,可曾想过有今日?你们这里一共七千户,有衙兵家属、有镇兵家属,也有州县兵家人,个个都有份。老子就喜欢看你们对我恨之入骨,又没有办法的表情。”
“狗贼!”
有人欲冲上来,还没走两步,便被一箭夺去性命。 人群大乱,更多人站起,结果引来了更多的箭矢,惨叫声不绝于耳。 拱宸军士卒也冲进人群,提刀便砍,连杀百余人,无分男女老幼,直到绝大部分人都畏惧跪在了地上,这才满脸狰狞地停了下来。 “别跟我谈什么桑梓之情,当年赶我们走的时候,情分就已经没了。”
李公佺冷笑道:“拱宸军五千儿郎,有的家人被随意诛杀,有的妻子被迫改嫁,还有逃亡外地,以至亲人离散者。这笔账,该怎么算?”
李公佺这话说得不客气,但已经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反对了。血淋淋的尸体摆在那里,没人是傻子。等到了地头,缓过一口气来,有了兵器、甲胄之后,再找这厮报仇也不迟。 “知道我在博州为何屠了万人不?”
李公佺目光扫过营内众人,没人敢和他对视。 “总有些蠢货还想对抗王师。”
李公佺啐了一口,道:“今日这番孽,都是你们自己造的。天子要你等离开魏博,前往外郡屯垦,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既然违抗圣命,自然可杀,不但无罪,反而有功。我倒要看看,这一路上还有多少人给我贡献功劳。”
说到这里,李公佺残忍地一笑,道:“三月以来,魏、博、澶、贝四州,多有叛乱。大夏诸将纷纷请命,欲尽屠叛乱县、乡,都被卢都头压下来了,前后不过杀了数万人,很不过瘾。”
“另者,有件事望诸位知悉。”
李公佺又抬起右手,道:“接下来数日,还有几千户贝州百姓会过来汇合。我以十户为一队,前往青唐的路上,若有一人逃跑,斩其全家。有三人及以上者,全队皆斩。尔等若不想被杀,互相之间盯着点。话撂在这里,若不信,大可试试。”
“拔队斩”这种东西都搬出来了,营地百姓听了顿时噤若寒蝉。 有人下意识看向身侧,又很快收回目光。 有人心下不忿,双手紧紧握拳,指关节都发白了,却又不敢站出来反抗。 还有人目光呆滞,神色麻木,仿佛已经死心了。 “都怕了?怕了就好。”
李公佺哈哈大笑,仿佛这些人的屈服让他很开心一样,只见他“恬不知耻”地说道:“你们尽可以骂我,我不在乎。到时候斩了你们的狗头,将尔等妻女赏给军士玩弄,只会让我更高兴。”
“话已至此,无复多言,尔等好好想想。”
说完之后,李公佺跃下高台,大踏步向外走去。 甫一出营门,便低声询问亲兵:“方才张侍郎都看到了吧?”
“张侍郎便在营门外,听了一半后走了,应是知晓军使的忠心了。”
亲兵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
李公佺舒了一口气。 他奶奶的,堂堂武夫,什么时候也要巴结这些狗一般的文人了?这世道,太难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