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先后设置了直隶、河南、淮海、关内、关北、河西、陇右七道,这是如今洛阳官场的核心议题。 正三品的巡抚使之下,还有正四品下转运使、刑狱使、都指挥使、学政,这几个官职下边还各有佐贰官员,一时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很多有志于新朝的官员、士人虎视眈眈,争抢不休。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宋乐、陈诚、赵光逢三人陆续返回洛阳。 宋乐先至,邵树德在新装修好的麟趾殿内等着他。 麟趾殿在甘露殿之西,殿前东曰神和亭,西曰洞玄堂,皆已完工。 事实上整个上阳城,观风殿组团、本枝院组团、化成院组团、麟趾殿组团都已完工,投入使用,芬芳殿组团进入了后期的装修之中,数月后便可使用。由永寿殿、椒房殿为主的小上阳宫组团的建设进入了后期,明年年初肯定也能投入使用。 届时,整个上阳宫城便完工了,历时五年。比起大神隋炀帝修建宫殿的速度慢了好几倍,但也不差了。 邵树德很喜欢上阳宫,因为环境优美,居住舒适,与紫薇城的庄严、厚重、华丽完全不一样。如果有可能,他以后会尽量在上阳宫理政。 军队整饬好了,诸道分置也定下了,下面是政府机构的改组,或者说重组。 宋、陈、赵三人,跟了自己很多年,不给他们个交代是不行的,具体何职位,他还要通盘考虑。 以前是做蛋糕,现在是分蛋糕,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殿下尚未登基,最好不要堂而皇之流连宫阙。”
宋乐进来了,眉头一皱,谏道。 “无妨,我是修宫阙制置使,经常来往宫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邵树德说道。 宋乐一窒,第一道谏言就被轻松化解,气势顿时提不起来了。 “哈哈。”
邵树德笑了笑,上前拉着宋乐的手,道:“先生为我良师益友,每每言之有物,切中要害。我知矣。”
宋乐被拉着坐了下来。 “宋先生先至,正好。”
邵树德说道:“今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教我。”
“何事?”
宋乐是比较传统的文人士大夫,闻言立刻正襟危坐。 “先生熟读史书,当知秦代有丞相主政,太尉掌军,御史大夫行监察之责。”
邵树德说道:“至汉时,始有尚书台,以分宰相之权,尚书令始有宰相之实。昔年曹公秉政,出征之时,荀彧为尚书令,总揽政务。”
宋乐静静听着。 君权、相权的博弈是永恒的。秦汉时丞相之权极大,故引得君王疑忌,汉武帝遂设尚书台,最初只是为君王服务的内廷机构人员组成,用来分化宰相的权力。经过长期的发展,成功地把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变成了虚职,尚书令、左右仆射渐渐变成实际上的宰相。 但尚书令的坐大,又引起了君王的疑忌。 曹操置秘书令,其子曹丕改为中书令,于是有了中书省,以分尚书省之权。 北朝以来至国朝,又多了门下省,即中书省起草诏书,门下省审核批驳,尚书省沦为了执行机构。这还不算,尚书令常年空置,沦为了虚衔,尚书省的主官变成了左右仆射,本来一个人说了算,现在是两人分权。 三省互相牵制之下,真·宰相人数大增,即左右仆射(尚书省)、中书令(中书省)、两位侍中(门下省),一共五个宰相。 即便如此,高宗即位后,还是觉得不够集权,又下令三省六部的低阶官员亦可入政事堂参知政务,并给他们“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架空原本的真宰相。 到了这会,看看给各地节度使加的荣衔就知道了,一堆侍中、仆射、尚书令、中书令,就知道这些国朝前期的宰相官职又变成了虚职。 从三公开始,到尚书令、中书令、左右仆射、侍中,它们一步步从实权宰相变成了虚职,反应的其实是君权的扩大以及朝堂的相互制衡。 但制衡也是有副作用的,那就是效率逐渐低下。 国朝官制也是有缺陷的,皇帝为了弥补这种缺陷,不得不搞了大量“使职”,也就是差遣。 使职一开始没有品级,属于兼职,这是五代及北宋混乱官制的鼻祖。 “然时移世易,今尚书省有名无实,或可裁撤?”
邵树德说道:“先生怎么看?”
“太宗时,三省主官合署办公。”
宋乐沉吟了一下,缓缓说道:“至中宗时,尚书省主官已无法进入政事堂,地位大降。尚书六部,沦为了中书、门下二省的附庸。说是三省六部,实则二省六部。”
“只是……”宋乐笑了一笑,道:“殿下若想集权,不是应该抬尚书省主官进政事堂么?人越多,鸡毛蒜皮的事越多,越难以形成统一意见,正好由圣人裁决。”
理论上是这样,但圣人的裁决有时候不管用。就连太宗那般威望,他的旨意都被驳回过,而如果流程走不完,那皇帝的命令就是“乱命”、“中旨”,是不会具有法律效力的。 “中书、门下二省,先生觉得有存在的必要么?”
邵树德问道。 宋乐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君王是君王,宰相是宰相。”
邵树德默然。 他想起了明朝,朱元璋一开始执行的是一省六部制,即中书省统管六部,但他随后撤销了这个机构,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 这使得朱元璋在事实上兼领了宰相的职务。 宰相有决策权、议政权、执行权,朱元璋把决策权牢牢把在手里,朝官们只能给些建议,六部具体执行,权力为史上帝王之最。 这无疑会带来繁重的工作量。老朱也不客气,我上就我上,天天肝到深夜,让人无话可说。 曾几何时,宰相拥有全部权力,从决策到执行,皇帝无需过问。甚至皇帝不着调了,还要被宰相训斥,乃至换掉。 到了隋唐,宰相的权力有所削弱。三省六部和政事堂的存在,确保不会不会出现一个大权集于一身的权臣,因为皇帝可以往政事堂塞自己人。 一省六部制,宰相做决策,效率高,副作用是可能出现权臣。 三省六部制,宰相做决策,效率低,但很难出现权臣。 明清的内阁制,则是另外一个次元了,皇帝做决策,学士给建议——当然如果皇帝懒政或年幼,又会事实上变成一省六部制,但就法律制度层面而言,学士是没有决策权的,虽然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他们往往可以钻空子,取得这个权力。 邵树德内心之中也有些不定。 他觉得,如果一步跨到明清皇帝直管六部的程度,不光文臣非议,怕是武将也要骇然,步子迈得有些太大了。 “殿下之前提六部尚书为正二品……”见邵树德不语,宋乐笑道:“其实明眼人都看在眼里,都若有所思。”
邵树德哈哈一笑,掩饰尴尬,小把戏被人看穿了。 “仆建议,裁撤尚书省,度支、盐铁、户部三司之权重归六部。六部置于中书省治下,保留门下省,如何?”
宋乐问道。 这个三司是在中晚唐缺钱的大背景下诞生的。 藩镇割据之下,河北的上供就是象征性的,还经常一毛钱都不给朝廷。 河南、河东几乎也不给朝廷贡献财政,因为养了太多兵。比如东都镇原辖河南府、汝州,在德宗那会财政收入不到六十万缗,但他从来不给朝廷钱,相反还要朝廷转移支付贴钱。 京西北诸镇,更是完全依赖中央转移支付。 宣武镇养兵十万,也甚少给朝廷钱。 与之相对,南方很多藩镇年财政收入还不如宣武、徐州等镇呢,但却要上缴绝大部分赋税,因为他们不养几个兵——北方多为节度使,南方多为观察使,可知差别。 元和年间全国将近一百万武夫,绝大部分在北方,他们完全是财政黑洞。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朝廷财赋三分之二来自江南,用来弥补长安官僚机构以及巨大的平叛军费开支。 朝廷为了搞钱,派盐铁使到南方收税,转运使负责运输,三司应运而生。 德宗时盐利六百多万缗一年,绝大多数取自南方。 北方诸盐池,夏绥的自收自支,防御北边。 河北盐池根本不可能给中央钱,淄青海盐的利润也是揣自己兜里。 也就河中盐池朝廷能控制,但还得与藩镇分账,毕竟河中镇百余万人口要养五万大军,开支大——而人口是河中两倍的淮南镇却只有三万兵,这还是淮西叛乱后扩军得到的成就,在此之前,“不足万人”,省下来的钱自然要上缴中央。 三司混到现在,其实也搞不到几个钱了。 南方的观察使慢慢变成了节度使,他们养的兵也多了起来,再加上野心萌发,上供日少,朝廷财政崩溃是必然的事。 宋乐建议将三司重归户部,也是为了规范一些。 “好!”
邵树德也退了一步,道:“三司重归户部,六部隶于中书省治下,门下省的审核批驳之权保留。但政事堂的选人范围,我想扩大一下。”
“如何个扩大法?”
宋乐问道。 “以往政事堂成员仅限于中书、门下二省,偶有六部尚书,但不多,翰林院更少。”
邵树德说道:“我看秘书省、翰林院乃至宗室都可以派人嘛。”
“秘书监、翰林学士不通政务,如何能参知政事?”
宋乐皱眉道。 “秘书省、翰林院的官员可去地方履职,这不就懂政务了么?”
邵树德反问道。 宋乐无言以对。 秘书省、翰林院都是亲近皇帝的机构。皇帝这是要培养私人,往政事堂塞自己人。 如果政事堂人多了,争执不下,还会诉诸皇帝裁决。 不过已经不错了。 开国皇帝,他能让步,已经很有良心。不过,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想要拉拢文人?改变社会风气? “政事堂以多少人为宜?”
宋乐问道。 “暂定为七人吧。”
邵树德说道:“门下侍郎两人、中书侍郎两人,另外三人,我来定。争执不下时,可表决,以人数多寡决定。”
这个举手表决制,以前是没有的,这也是效率低下的重要原因。 另外,皇帝其实还有否决权。即某项政策,宰相们自己做决策,并达成了一致意见,皇帝还可以否决。 这个权力,其实相当不得了。有些时候,皇帝会拿它来与宰相们做交易。 “内侍不得入政事堂,六部尚书的品级,重新斟酌一下。”
宋乐补充了一句。 邵树德笑了,这是被宦官给搞怕了么?也担心自己直管六部,兼领宰相? “可。”
他说道:“但宰相不得兼任枢密使,文官亦不得出任枢密使。”
“九寺与六部之间的权力分割,还得弄清楚。”
宋乐又道。 “宋师何必这么急呢……”邵树德打了个哈哈,道:“框架弄清楚了,其他的都好办。”
宋乐一想也是。 制度基本就这样了,二省六部,皇帝与士人分享权力,共治天下。但枢密院仍然由武夫把持着,这些武夫们的背后,其实就是皇帝本人。 这样也可以了。 只要武夫们不要乱插手民政,文官已经烧高香了。至于兵事——反过来抢占武夫们的权力地盘?只要别以武御文就行了,以文御武,真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