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边飘来大片乌云,黑云如墨遮住了半个山头,山风吹过掀起一波绿浪,空气却异常闷热,急需一场大雨带走所有热气。“阿爷,晚上要下雨了。”
棠站在洞口,望着远处的天色,山风吹得脸疼。柏一动不动地坐在火堆旁,如同老僧入定,身后岩壁上的影子随着火光跃动。“阿爷?”
棠怀疑阿爷是不是睡着了,毕竟上了年纪就是容易精力不济。走进一看,柏正望着燃烧的火焰发呆。“阿爷!”
柏回神后静静盯着孙女,突然问了一句“棠,你真的见到兽神了吗?”
什么意思?不会是我露馅了吧?棠心里咯噔一下,回想这段时间她真的是一点伪装都没做,瞬间后背发凉,干巴巴道“那当然了。”
柏冰蓝的眼眸凝聚出惊人的光彩“所以兽神长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刻意压低,像是担心被至高的存在听到,声线带着磁儿,一点也不输给蓝星的电台主播,表情却像坐在村头嗑瓜子聊八卦的大爷大妈。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痛心疾首,阿爷你一个原始人怎么也这么八卦?一点都不淳朴!还有我怎么知道兽神长什么样?你要不要问我兽人是不是女孩?“兽神祂是雌性还是雄性?祂住在天上吗?”
……常言道,一个谎言往往需要一百个谎言来圆,棠还没尝到甜头,便咽下了谎言的苦果。“兽神是全知全能的存在,祂是万物本体、是万物之源,祂不以任何形象存在。”
因为我还没编出来。“祂是决定圣洁和公正的,将来必审判兽人与亚兽人所犯的罪。”
在原始社会,还没有圣洁、公正以及罪行这些概念,棠尽量用直白的话语让阿爷能听懂。柏似懂非懂,却莫名地觉得很厉害,心里对兽神的尊崇更深了。后半夜果然下起了暴雨,洞口被石板封住。一块石板将洞内洞外分隔成了两个世界,洞外浓云低垂、风雨大作,时不时有惊雷炸响,洞内火光融融,一大一小披着兽皮坐在火堆旁讲故事。“最初天地一片混沌,那是万物的开始,直到兽神出现用一把神斧劈开了天地!清气上升便有了天,浊气下沉便成了地。”
柏被兽神开天辟地的伟力震惊了,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掀起惊涛骇浪,双手颤抖着握成拳头。兽人大陆的每个人从小被教导要尊敬兽神,然而没有人能说出兽神的故事,巫只说兽神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们只需要仰望、祭祀。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了解到兽神的经历。开天辟地,这就是神的力量吗?“第一日,兽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第七日,兽神创造了人,天地万物都造齐了。”
洞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柏急促的呼吸声,他挥着手想抓住什么,震惊、惊恐、敬仰、向往,说不清的情绪在脑海炸开,大脑被冲击得一片空白。棠第一次看见阿爷如此失态,却不觉得奇怪。这些神话传说在蓝星流传千年,被无数人信仰传播,自然有其独特的魅力。即使在信息爆炸时代,也有不少人坚信神的存在,坚信地平说,更别提单纯的原始人。是不是骗得太狠了,棠的良心短暂痛了一下,有些后悔讲这些故事了,她可不想阿爷沦为一个狂信徒。棠提前给阿爷打预防针“兽神现在不管大陆上的事,任何打着兽神名义的人都是骗子!”
柏一言难尽地望着自家孙女,什么话也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除了我!”
才借着兽神的名义忽悠着阿爷当了几天苦力(划掉),石匠和木匠的棠理直气壮道,非常双标且无耻。“我可是兽神的使者,还是您孙女!我能骗您吗!”
爷孙两又聊了一会儿,还是幼崽的棠熬不住了,连打了几个哈欠后告饶“阿爷,你想听故事以后我们慢慢讲,我现在太困了。”
她困到睁不开眼,跌跌撞撞倒在兽皮上,刚沾着兽皮便睡着了。一向睡眠质量很好的柏却失眠了,在火堆旁呆呆坐了一夜。雷雨后的清晨清新微凉,如同气态的薄荷糖,燥热和浊气被冲刷干净。柏坐在燃尽的火堆旁打瞌睡,棠正睡得香甜,洞口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柏,棠崽,你们醒了吗?”
柏一个激灵,差点栽倒在地。昨夜他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刚刚才酝酿出一点睡意又被打断。梦回蓝星的棠迷茫地睁开了眼,随后怒拍兽皮,她梦见自己重回蓝星,在峡谷遗迹的发掘工作中做出突出贡献,马上就要从讲师升副教授了,现在全没了!“柏,棠崽,你们还在睡嘛?那我等会儿来好了。”
奔操着大嗓门又喊了一句,正打算离开,石板突然被推开了。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怨念地盯着他。如果眼神能杀人,奔已经死了无数回。奔似乎没察觉两人如有实质的杀意,还爽朗地同他们打招呼“原来你们是醒着的呀。”
柏、棠“……”那不是托您的福吗!“下了雨这路可真不好走。”
奔随口抱怨了一句,他的白色皮毛所化的皮甲被清晨的露水打湿,还挂着一些细小的枯枝残叶,和阿爷有着同款黑眼圈,估计也没睡好,却不显困顿疲惫,脸也被露水沾湿,下巴处有一道泥痕,额发向下滴着水,他的眼中却燃着火。与爷孙两的怒火不同,那火苗似乎蕴含着更多力量。“巫想见你。”
银狼部落的巫已经很老了,阿爷说他小时候巫就是老人模样了,怎么推都有七八十岁,这在蓝星都算高寿了,更别提平均寿命更低的原始时代。奔爷爷化作巨狼在前方带路,阿爷背着她紧随其后,以极快的速度在山林间穿行,两人的距离却始终保持不变,甚至连走过的轨迹都大致相同。论个体战斗力,狼比不上虎、狮或者其他大型猛兽,却是极为团结的社会性动物,奔和柏早就退出狩猎队了,然而长久培养出的默契已经成为深入骨髓的本能。棠曾经在网上看过狼群的迁徙,也是排成一队,整齐有序不亚于人类的行军队伍。老狼在前开道,随后是青壮公狼,最中间是母狼和幼狼,狼王断后,确保没有一只狼掉队。如果发生意外就舍弃最前方的几只老狼,青壮狼则保护母狼和幼狼撤退。即使兽人和野兽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内在的联系。或许兽人大陆正是平行世界的蓝星,棠的思维一路发散,反而忘记了紧张。“到了。”
三人刚走到洞前,便听到一道苍老的声音从洞内传出来“棠一个人进来就行了,你们两在洞口等着。”
柏轻轻揉了一下孙女的头发,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温热的大手传递出令人安心的能量。一个原始人而已,棠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心里的紧张却不减反增。她已经很久没体会到紧张的滋味,然而一走进山洞,不可名状、难以忍受的诡异如藤蔓般纠缠了上来,一种名为第六感的东西告诉她,某些事情即将脱离掌控。哒哒哒。不太明显的脚步声被山壁放大,比起自家一眼望得到头的山洞,这里似乎别有洞天,拐过一个弯,视野逐渐开阔起来,光线却极为黯淡。地上堆着兽骨,上面刻着奇怪的花纹,棠整个人为之一振,这难道是兽神大陆的甲骨文。要知道甲骨文就是用于占卜记事而在龟甲或兽骨上契刻的文字,考古人的DNA动了!她凑近几步,静静凝视着脚下一块小臂长短的兽骨,兽骨被磨刻出花纹后,涂上一层黄色颜料。棠像是失了神智,她忘记自己还要去见巫,完全被眼前奇诡的花纹迷住了。蓝星的原始岩画再抽象,也能看出人类和动物,主题脱离不了狩猎、祭祀、歌舞、畜牧、耕作。这些花纹则不然,它们天马行空,乍一看只是失控的线条,细看蕴含某些规律和力量,无法用科学解释却真实存在的力量。恐惧来源于未知,棠的身体微微颤抖,终于知道盘踞在心中、搅得她心神不宁的情绪来自何方,是它的召唤。“这是巫纹,看来你的确有成为巫的天赋。”
棠猛然回头,身后站着一个苍老的老人,很像千与千寻里的汤婆婆,只是比汤婆婆高很多,正是银狼部落的巫-风。“巫。”
棠的声音发紧“听说您想见我。”
巫的眼神似乎能看穿人心,棠最初糊弄原始人的想法熄灭了,打算以真诚打动巫!巫定定看了她一眼,从地上捡起一块兽骨后朝着洞内走去,正是她先前注视过那块。“跟我来。”
穿过迷宫一样的道路,一路上棠看到十余个瓦罐、造型不明的玉器、打着不同绳结的麻绳和一些不明物体,强忍着上前的冲动慢悠悠跟在巫的身后。走到尽头是一处祭台,四周的岩壁上嵌着几颗发光的珠子,散发着氤氲朦胧的柔光。棠如临大敌,要知道发光物质一般都有强放射性,又想到巫都活到这个年纪了,这几颗珠子应该和萤石差不多,有辐射但对人体无害,便放心地打量起中央的祭台。这是一个三层高台,隆起宛如一座小山,每一层都刻着密密麻麻的巫纹。“巫?这是?”
别是什么邪教祭祀,不会要寄了吧?棠额头直冒冷汗,背上一片黏腻,不动声色地朝着入口方向移动。巫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登上高台,双手高高捧起那块兽骨。口中念念有词,古怪的音节暗合特殊的韵律,洞里凭空生出一道微弱的气流,随即凝聚成暴虐的狂风,强劲的气流差点让棠栽倒,幸好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墙壁。狂风朝着祭台中央的巫而去,风眼中心的巫却稳稳地站立在原地,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身形和声音逐渐被吞没。在这奇异又恐怖的时刻,棠的心底也刮起了一阵狂风,将她数十年建立的三观吹得摇摇欲坠。祭台上的巫纹突然光华大作,它们听到召唤活了过来,溢出无数光点。风停了,光点朝着巫手中的兽骨而去,咔嚓,兽骨在顷刻间化作齑粉。咔嚓,棠二十几年建立起的三观崩塌了。这场祭祀什么时候结束的棠不清楚,她的大脑由于信息过载导致处理系统长时间无响应,俗称宕机了。依稀记得巫的眼眸中快速闪过一些画面,如同一台倍速播放的人形摄影机。这不科学!棠烦躁地砸了一下岩壁,疼痛让她清醒了,她的嘴角弯成扭曲的弧度。去tm的科学,爷改信神学了。人在认知世界崩塌又没建立起新的认知体系时,总会将希望寄托在某些未知的存在,就像溺水的水用力地想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爱因斯坦早年反对神学,晚年却信仰上帝,不少人认为他是得了老年痴呆或者和牛顿一样发了疯。她却有不同的看法,爱因斯坦晚年一直想统一宏观与微观的物理结构,建立一个统一方程式。顶级科学家总尝试探索现有知识体系的边界,探寻更广阔的世界。然而当他们无论如何也打不破那面无形的高墙时,便会转投玄学、神学研究。科学的尽头是神学。棠心情低落,陷入了一种空虚迷茫之中。“上次见到你,是你掉下山崖奄奄一息的时候,柏求我救你。”
巫不知何时走下了高台,走到自己身边。她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棠却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可惜我是个卜巫,不是医巫。我能看出你命不久矣,却无能为力。”
巫的话在棠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巫看出来了!她能看出一个人的命数,算出了原主的死亡。“没想到你活了下来,昨天奔带着那什么,”她眯着眼想了一会儿,表现得和健忘的老太太差不多,然而棠根本不敢将她当成一个普通老太太,恭敬地守在一旁,等待最后的审判结果。“哦,我想起来了,是雪花盐。那盐白得和雪花一样,我这一生游历过许多地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盐,奔说是你研究出来的。”
巫像是想起什么,咧开嘴笑了,干瘪的嘴唇咧开一条缝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脸上的褶子堆了一层又一层。“我问奔你不是去见了兽神吗?奔说你的确见到了兽神。”
棠秒懂了巫的意思,差点笑出声,这是什么鸡同鸭讲的对话。想起现在是什么场合,又生生将笑容憋了回去。“我刚才占卜了你会为部落带来什么?”
棠预感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来了,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紧的发不出声,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问“巫看到什么?”
老人朝她眨了眨眼,行将就木的身体做出如此少女的动作,并不怎么符合,棠能看出禁锢在身体里的灵魂依旧年轻,就想某些人年纪轻轻被苦难磨平了棱角。“兽神的神谕,我不能告诉你。不过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巫徒了。”
“在狩猎队回来后,我会在祭典上宣布你是兽神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