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该见的人是连城。可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丢下还在调时差的小柔,连夜赶来西园。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世,唐泽修痛恨欺骗,痛恨背叛,痛恨有人在他面前耍手段,所以那天当他知道小柔被绑架,而凶手很可能就是简安的时候,他失去了以往的冷静。他先入为主,给她定了罪,判了她死刑。而这一次,他不希望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所以,他连夜赶来看她,并且留下来陪着她走了一路。从早上他带着她出门开始到现在,整整四个小时,他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向他坦白。不过,她没有,她表现出来的完全就是一个“选择性失忆”患者该有的样子。他很想相信她,不过,他从来不会让自己的“想”或者“不想”来左右自己的判断,结果如何,要等到他看到证据才会有定论。李梦柔和我,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会选谁?连日来,那一夜在那通视频通话中,她说的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尽管当时她看起来也很不知所措,似乎是根本没想到自己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可是,他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在演戏。一路走来,唐泽修并没有因为背上多了一个简安而显得狼狈,看起来依旧气定神闲。倒是在他背上的简安,脸色通红,一副快要中暑的样子。他一定不知道,这一路,靠在他的背上,她有多想入非非。快到门口的时候,唐泽修忽然停下脚步,偏过头问她:“你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么?”
听到他的问题,简安明显愣了一下,随后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么……唐泽修垂眸,不让人看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本该吃午饭了,可是,唐泽修却不顾韩婆婆的殷切挽留,把简安送回家后,自己就起身回城里去了。他发动车子的时候,简安忽然追了上去:“修,等一下!”
“怎么了?”
唐泽修从后视镜里看到她追出来的身影,摇下车窗,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气喘吁吁地跑到车边:“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说。”
是吗?唐泽修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对不起!”
在唐泽修惊诧的目光中,简安弯下腰去,慎重地对他说了这三个字,“那天,我口不择言地说梦柔小姐在骗你,是我不对。”
没有真凭实据,单单以连城单方面的说辞就认定李梦柔是个坏女人,是她不对。“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
“是。”
简安的目光看起来很诚恳,“那天你因为梦柔小姐把我丢在餐厅,是我潜意识里对她有偏见,才说出那样的话来。我觉得我应该向你,还有梦柔小姐道歉。”
唐泽修眸光深沉地看着她,像是在考量她话里的真实性:“你的道歉我代小柔收下了,那么……再见。”
话落,他摇上车窗没有再多看简安一眼,油门一踩,扬长而去。刚才那一瞬间,在简安说“对不起”的时候,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浓浓的愧疚感,可是,他不确定,她的愧疚感到底为何而来。以前,在遇见小柔的时候,她也总是会露出这种神色,尤其是在他们欢好之后。他其实很清楚,事实上,简安是一个道德感很强的女人,当初会答应做他的情妇,也是情非得已。而他,从来没有因为她的“情非得已”而觉得有丝毫不妥,对他而言,这就是一场互取所需的交易,公平公正明码标价,她完全有权利拒绝他,可是她没有。既然她答应了,那她就应该有作为“情妇”的觉悟,包括放下她那一份毫无意义的道德感。一直以来,这就是唐泽修给他和简安的这段关系,做出的定位,五年来,从来没有改变,直到……那个意外发生。如果不是小柔的那一剂猛药,他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原来简安在他心目中已经有了那么重的分量,他不想失去她,一点都不想。对于死亡这个词,唐泽修并不陌生。他三岁开始记事,母亲不止一次把双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目光怨毒地看着他,有好几次,他明明已经感觉到她的手掌开始收拢,而他也开始意识模糊,可到最后她却又放弃了。再后来,是他十一岁那年,有人在他用来上下学的自行车刹车上动了手脚,下坡的时候,他直接从山间公路摔了出去,跌落崖底。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没想到让树枝勾住了衣领,在没水没食物的情况下熬了三天两夜,被救援队找到,终究大难不死。从小,唐泽修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是不一样的,母亲不愿意亲近他,人们总是拿异样的眼光看他,对他指指点点,同龄的孩子也总是在背后嘲笑他。他过早地承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所以当他知道,有人并不想让他活在这个世上时,他其实并没有很意外,无论那个人是谁。父亲这个词,对他而言,陌生至极,后来,这个词慢慢地在他的脑海里与“死亡”划上了等号。他越来越频繁地接触到各类“意外事故”,而后,父亲这个词也越来越多的出现在各种各样的耳语中。于是,他明白了,父亲=死亡,死亡=父亲,是不是很可笑?可是,这却是他十八岁之前的生活常态,他早就对死亡这个词感觉到麻木,甚至于,曾经一度,他其实是急于求死的,只不过……命贱,没死成。唐泽修再次对“死亡”这个词有了敏感度,是在简安昏迷不醒的那六个月里。医院曾几度下达病危通知,那时候,看着病床上了无生气的她,他居然有种瞬间被抽空了的感觉,没有思维,没有知觉,什么都没有了。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简安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存在。但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无法娶她。唐泽太太的位置,一早就预订给了小柔,在这一点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唐泽修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余光瞥见了被他随手扔在副驾驶座的手机。昨夜他来西园是临时起意,手机到了半路已经没电了,后来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这时候看到了,他终于记得把手机连上了车载充电器,刚开机,跳出来好几个未接来电信息提醒。唐泽修随便瞄了几眼,大多数是叶少哲的,有几个是从公寓打来的,其中也混杂着几个陌生号码,还有一个……是连城。在等红灯的时候,他的指尖微微顿了顿,终于还是戴上蓝牙耳麦,给连城回了过去。“唐泽大总裁,你的电话还真难打通呢!不是说早上碰头么?”
电话一接通,连城就抱怨连连。唐泽修才没有空听他抱怨,直奔主题:“别废话,我要听重点。”
重点?那头,连城微微顿了顿。“重点就是——那天我看到的简安和你描述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
连城直截了当地给出自己的观察结果,“首先,她不迷糊,她防我防得跟狼似的,精得很;其次,她不爱哭,除了一开始在餐厅她的情绪看起来有些低落外,她并没有出现你所预料的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的反应;最后,她对我提起你和李梦柔订婚的事有反应,而且反应还不小,看起来不像是靳衣说的,已经忘了你以及和你有关的所有人和事;最关键的一点是,我向来所向披靡的男性魅力居然对她没有一点效果,这不科学!最大的可能是这个女人已经心有所属。修,我断言,她记得你,也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有过一些自己不愿意记起的经历,或者是经历重大挫折,或者是经历感情变故等,因此希望通过“选择性失忆”来忘掉这些经历。但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这个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选择性失忆虽然是有选择性的,但实际上是“被动的”。所谓的“选择性”是指有可能忘记一件事情却不影响对其他事情的记忆,并不是指患者本身可以主动选择遗忘的内容,因此具体是忘记哪件事情,则不是患者能够决定的。然而,简安的情况却不是这样的,她忘掉的都是她所指定选择的内容,这从根本上就违背了人类心理的本能反应。他以斯坦福大学人类研究心理学名誉教授的名义起誓,这个叫简安的女人并没有罹患所谓的“选择性失忆”。自动忽略连城说的那“最关键的一点”,唐泽修的黑眸因为连城得出的结论,莫名地紧缩了一下。她终究,还是骗了他。“她有什么理由,必须假装自己选择性失忆?”
“也许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但也有可能是,她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唐泽修皱了皱眉,单手摸了根烟放进嘴里,点燃。“我调查过自从她清醒后,泰德医院的所有监控记录,有不少监控画面显示,她曾经在育婴室外出现,而且是长时间逗留。所以我猜想,她不止记得你,记得所有的一切,她还记得她的肚子里曾经孕育了一个生命,而你和李梦柔小姐,是杀害孩子的凶手——她想报复,报复你,还有李梦柔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