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尤利尔重新点燃篝火,帕尔苏尔在毛皮上翻个身,把手指凑到火焰附近。但她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这是再暖和的篝火也无法拯救的。 学徒忽然不知从何开口。 “你想留下吗?”
还是对方率先打破沉默。总是这样。 “我?我没法留下。”
“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
“好吧,答案还是不。”
“因为见不到太阳?”
“也不是。这里太单调。”
她干嘛和我说这些?尤利尔思忖。“不提我。莫非你们要留下,留在冰海部落?”
或许不是坏事,帝国夜莺也追不了这么远。 帕尔苏尔拾起烧烤的鸟儿。它离开火堆不足三分钟,如今却已结霜。“我不行。但我的骑士恐怕希望留下。”
“因为你的神秘仪式?”
精灵圣女用褐色眼睛盯着他,目光有种审视意味。“干嘛这么问?”
“奈笛娅猜到了你的目的。”
“统治者多疑而敏感,往往能猜中真相。”
她叹口气。“但说实话,这不是我的目的。或许神秘力量能帮我摆脱一时的困境,然而,其实我不太需要……是希瑟要我这么做。”
尤利尔没明白:“希瑟?”
“我的神和你的神不同。盖亚不会指引你去特定的地方传教,是不是?”
“人们相信,祂把祂的所有指引留在教义里。”
学徒谨慎地回答。 “诸神的步调不一致,尤利尔。”
“这么说,你的神秘仪式完全来自于希瑟,祂要你到南方来,要你听从祂的召唤,还要你奉献自己的一切?”
“后者是我的选择。”
帕尔苏尔平静地告诉他。 “祂将怎么回报你,用神秘境界的提升?”
“这种回报有什么用?”
她反问。 尤利尔不明白她的意思。说实话,他从没有仔细思考过这点。当身处困境时,人们会想着摆脱;遭人追逐时,会竭力隐藏。他自己也不例外。帕尔苏尔似乎在这些最基础的需求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使命,学徒考虑过这些,然而他的考虑仅此而已。 “空境意味着力量,也许你会想做些原本做不到的事。”
他说出心里的想法。 “那是从前的我。”
精灵圣女朝他微笑,“如今,苍之圣女另有其人,而我是帕尔苏尔。森林仍与我同在,可圣瓦罗兰已在我们身后。它在北方,在微光森林,不在冰冷死寂的雪原。”
她低头吮吸手指,声音含糊起来。“告诉我,尤利尔,我干嘛为远在天边的东西向希瑟祈祷呢?”
“因为如果它触手可及,你便无需祈祷。”
尤利尔缓缓地说。 一蓬火花飞出木柴,在帕尔苏尔脚边熄灭。她拿烤架拨弄灰烬,漫不经心地舔舔嘴唇。“或许吧。谁又真正清楚自己的想法呢?你这么咄咄逼人,倒让我想反驳你。”
“我不是故意……” “噢。你当然是。”
尤利尔没法说下去了。事情不对劲。他察觉帕尔苏尔的态度可能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坦诚。再怎么说,她毕竟是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没可能一直纵容他的试探。事实上,尤利尔也不乐意试探,他几乎把问题摆在明面上,她却避而不谈。这让学徒感到十分棘手。 “好吧。”
他妥协了,“并不是所有建议都有被采纳的价值。比如我的建议。说回你们,既然乔伊要留下来,那你该怎么办?”
“这是我的难题,只好由我解决。我会说服他的。”
帕尔苏尔不在乎地表示。她的神情一点儿也没改变,好像完全不担心。 尤利尔皱眉:“他为什么想留下?”
“如果我知道,你就不会追上我们了。”
学徒万万没想到帕尔苏尔会这么回答:“你不知道?”
“连猜测也没思路。”
帕尔苏尔终于流露出一点苦恼的情绪,原来她也不是很有把握。“揣测别人的想法不简单,尤利尔。读心的魔法难得一见,他也不会配合。”
似乎有讥讽的微笑从她嘴角掠过。“不然你去试试?”
“我?”
尤利尔咳嗽起来。 “你本来就有许多问题要他解答,不是吗?”
“这可不能混为一谈。”
帕尔苏尔低下头去。学徒望了望导师和霜巨人离开的缺口,没瞧见任何人的影子。“为什么你不去问?”
学徒说。难道她失败了? “如果我开口,就意味着认输。”
“看来你们产生了分歧。”
“不如直接一点。我们打一开始就算不上同路人。你知道的,尤利尔。”
不错。“可在边境……在卡玛瑞娅……这么久了,我以为你们会理解彼此。”
“理解也不能消除矛盾。”
帕尔苏尔的笑容消失了。“过去如影随形,不可忘却。倘若你不是个传教士,而是奥雷尼亚的鹰犬,就算态度不变,我们也不可能这样坐在对面。”
无可否认的是,帕尔苏尔说的全是实话。尤利尔愈发感到迷惑:“在卡玛瑞亚究竟发生了什么?请告诉我罢。”
她告诉了他。 真相说出口,似乎并不沉重,但对当事人显然就另当别论了。听闻波加特和雷戈的死讯,连只有同行纪念的学徒都感到悲哀。可他也清楚,这点悲哀实在算不了什么。进入莫尔图斯前,乔伊与波加特和雷戈曾是同袍战友……他们远比他和导师更亲近。 我原以为是初源结社下的手。尤利尔不禁回忆。骑士奥库斯折损在莫尔图斯,他的同伴不会忘记仇恨……然而,银歌骑士本不该出现在卡玛瑞娅。 他摸摸那枚作为『心锚』的徽章,一时间无法体会导师的心情。当时乔伊究竟想了什么?恐怕除了学徒,再没人关心这点。人们只会看见他做了什么。向来如此。 帕尔苏尔也不例外。“我搞不懂他的想法,尤利尔,因为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她卷起被子,声音闷闷的。“但终点就在眼前,事到如今,我绝不会退步。”
“拖延不是办法。”
学徒咕哝。 “他是我的骑士,不该由我和他解释!你最好牢牢记住这点,尤利尔……你那是什么眼神?……没错,遵从神谕是我的使命,就像你来阿兰沃一样。”
糟糕的例子。要是你知道我来这儿的缘由,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会找他聊聊。”
最终他承诺。 帕尔苏尔从毛皮中探出脸:“你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这他同样无法保证。 寻找导师再次成了难题。尤利尔认命地走进寒风,四处探索。 『她的反应不同寻常』索伦饶有兴趣地写道,『连奈笛娅也不如她』 “哪方面?”
学徒觉得这两个女人身上的共同点很多,差异却也更大。别的不提,虽然她们都曾是领导者,但所倾向的风格毫不相容。他说不准哪一方更正确,甚至正确的标准本就不一。 『智力方面』 “?”
『梦中人只是幻影,行为都来自于记忆。你和她们就不一样。但这个苍之圣女……我不认得她,历史也没有特别强调,所以我能做出客观判断。这女人根本就像活人,不是幻影』 “倘若你说梦中人来自记忆,那她恐怕是白之使印象最深刻的人。这样的表现不奇怪。”
『这是个混乱的梦!他怎么可能真的认得她呢』 混乱的梦,也无碍于其中的人照常生活。不窥探个人梦境的话,尤利尔甚至分辨不出谁是幻影,谁是真人。事实上,他确信他们之间有联系,梅布尔是正八经儿的织梦师,她断言梦来自记忆,那就肯定不会错。他没想到索伦也会被他的猜测蒙蔽。看来我早已习惯对谁都只说半句话了。 『白之使是高塔的神秘者,不是银歌骑士,更不可能背叛使命』指环不快地写道,『这鬼地方太虚伪!你最好快点解决,回到现实去』 “我只能等敌人来找我。”
计划中就是这样。“或者往好处想,梅布尔女士先带着露丝回来。这两种情况我现在都帮不上忙。”
索伦闭上嘴巴。它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尤利尔明白。此时离开冰海部落更不明智,有导师在附近,好歹我还能随时回到现实。 『离她远一些』指环最终警告。它肯定没注意到尤利尔正这么做。 “你在找我?”
导师忽然出现在虚幻的围墙下。冰砖被月光照耀,光线围成阴影。他似乎才是梦中人。 学徒决定开门见山:“你们打算留在冰海部落?”
“谁也走不了。梯子坏了。”
“怎么回事?”
难道梦境就是这么发展? “问你的神去,让祂别乱吹风。”
他突然转身。 尤利尔立即意识到,乔伊又要从他眼前消失。“如果你不想她走,在边境时就该留下!”
他大声喊道。 导师停下脚步。 与此同时,世界开始旋转。尤利尔看见乔伊的蓝眼睛,锚点正在将他拖回现实。可还不是时候,他不愿离开。停下,尤利尔心想。停下。停下。停下!或者…… ……后退。 有一个恍惚的刹那,尤利尔察觉梦境发生了变动。他把视线下移,盯着导师的鞋子。有什么东西稳固下来,不再作声。这时,学徒发觉自己的魔力彻底耗尽,一丁点儿也没留下。 乔伊背对着他。“干嘛留下?”
尤利尔缓了缓神,才想起自己情急之下脱口的责备。可能我早该直接询问他。“我是说……你想去哪儿,乔伊?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傻瓜的问题。”
导师不屑地说。 或许罢。“既然全天下没有你想去的地方,所以为什么不和她一起?”
“她要跳进海里,你也跟着?”
“自然,你不喜欢海底,就像你也不喜欢陆地。这么看来,二者似乎没区别,不如继续前进。”
导师不快地迈开腿。“你再废话,小子,我就把你挂在悬崖上。”
那也等你能爬上去再说。尤利尔追上去:“你可以阻止她,说服她。神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事实上,神灵本不会干涉凡人的生活。你可以让她放弃对神谕的执着——只要你开口。”
“传教士劝人抛弃神谕?真是出人意料。”
“对。盖亚无所不知,祂懂得我的理由。”
尤利尔寸步不让,“神灵能暂时容忍我的冒犯,你为什么不能向帕尔苏尔妥协?哪怕只有一会儿。你爱她,有这回事吧?”
“妥协意味着认输。”
乔伊回答。几分钟前,帕尔苏尔也这么说。 尤利尔被他气的想笑:“怎么,你也想当‘胜利者’,一辈子不认输?”
他们离得很近,学徒抓住他的手臂。“帕尔苏尔自从离开森林,希瑟就是她的寄托,风吹草动都是她的神谕!她想举行仪式,哪怕为此跑到世界边缘。放任她消磨意志对你们没好处。难道你想等她放弃?这可能吗?”
导师甩开他。“闭嘴。”
“如果你记不起来,就没能力命令我。”
尤利尔回答,“你们争来争去,谁先低头有什么重要?帕尔苏尔缺乏安全感,这不怪她。你完全可以取代希瑟在她心里的地位,乔伊。神灵虚无缥缈,你却真实存在。就算……” “我说过。”
尤利尔顿住了。“……你说过?”
“她拒绝了。”
导师怒视他,“她要继续向前,非去不可!神谕当头,凡人的话不比一阵风更有意义。既然你觉得自己有本事,那就去试吧。”
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知道原因。“你告诉她了?我是说……呃,公主婚礼上的事。”
“你似乎记得很清楚。”
几天前的梦……“我当时在场,因此印象深刻。”
“我却忘了。”
导师冷冷地说,“不过从头算来,倒霉事可不止一桩。”
他猛地加快脚步,消失在冰屋的缝隙中。留下尤利尔站在原地,听断裂的绳子噼啪抽打着石壁。 『公主的婚礼?他做了什么』索伦好奇极了。 “一场政治婚礼,你的脑子里应该有记载。‘胜利者’和……见鬼。总之真相相当复杂。”
学徒不想提那场谋杀,更不想知道历史如何记载假象。“或许帕尔苏尔说得没错,他们不是一路人。”
指环不再打岔。『你认为主人爱她吗』 尤利尔说不准。比起帕尔苏尔,导师完全是个谜团,他对待事物的观念独树一帜,想法令人无法揣测。而那落难的圣女大人,她的心思其实不难猜,在学徒这样的局外人眼中更是尤为鲜明。她仍当乔伊是她的骑士……甚至是敌人。她利用他,他则渴望她,这种渴望也并不纯粹。横亘在二者之间的绝非一张薄纸,而是难以消除的过去和无从期盼的未来。除非他们能用赤裸的灵魂对面,否则矛盾和对抗便会永无止境。 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们彼此也不完整。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段记忆让他印象深刻了。”
学徒越想越觉得一团糟,不禁感到一阵胃疼。他自个儿的感情事务中可绝没出现过这等麻烦。“诸神在上,我最好还是别再去掺和他们的事。”
『难得你的脑子里有自知之明』指环赞同。 但他没想到自己还是抽身太晚。 烟雾从石堆中升起。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导师扫一眼篝火,尤利尔跟着看过去,发觉他其实是在点数木柴。他们离开的短时间内,不可能有整根木柴被烧掉……然而不幸的是,别说木柴,屋子里连条毯子也没少。 等他加快脚步跋涉到近前,导师猛然转身,一把扯住他的领子:“你放她走了?”
“仔细想想,我还真办得到这种事呢。”
尤利尔知道他如今方寸大乱。“帕尔苏尔不见了?”
“法布提的人在阶梯见过她。”
“阶梯?”
“你下来的地方。妈的,你把绳子接回去了?”
尤利尔摇头否认。不过这话似乎有点问题:“是你截断了绳子?”
导师瞥他一眼,没说话。这是他一贯的默认方式,一千年过去也没变。 “别告诉我,这就是你做出的努力。”
尤利尔嘀咕。 “她已经疯了,把她捆起来反而会刺激她。”
“看在诸神的份上,你们就没有不那么激烈的相处方式吗?”
尤利尔不吐不快,“而且我瞧帕尔苏尔好端端的,你干嘛认定她疯了?”
“宗教会令人发狂。”
是么?“我们都知道真正原因。”
斜后方的一间屋子忽然隆隆地颤抖起来,尤利尔转身赶去。“问我的话,乔伊?我现在站在她那边。你愿意放弃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影响。”
他撂下这句。 导师在原地犹豫了几秒钟,才皱着眉跟上来。他的迟疑如同雪原上的烈风,徘徊着却不愿停步。尤利尔对导师和常人的差别心知肚明。假如你要他向北,那就非得指示他朝南不可。虽然他的诉求通常也与常人迥异,但服从显然不在其列。 等他们赶到地震中心,冰屋轰然崩塌,伸出一只巨手。又一个霜巨人在梦境中现身。此人肚腹鼓胀,毛发稀疏,露出遍布皱纹的灰色皮肤。它吹起几缕眉毛,朝下瞄了他们一眼。 “你看到帕尔苏尔没有?”
乔伊比尤利尔先开口。 “谁?”
此人嗓音比法布提略微温和一些,但身量更高大。 “和我同行的绿精灵。”
“他不就在你旁边?”
导师阴沉着脸:“不是他。”
“那我是没有瞧见。你们小小人都差不多嘛,没区别。”
“差太远了。”
学徒嘀咕。 “不是你说在阶梯见过她?”
“我小女儿说的。她的屋顶坏了,便醒来去找你。玛尔斯告诉她你在那边嘛。”
“他认错人了!”
大肚子霜巨人弯起腰,凑到他们眼前观察。尤利尔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霜冻气息,几乎睁不开眼睛。“呃,是你,乔伊,你在这儿。看来就是这样。”
导师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它磨盘大的脑门上。“玛尔斯人呢?”
“大概睡着了罢,他的屋顶又没坏。”
说完,这大家伙眼巴巴地瞅着他们。尤利尔护住脸,竭力睁大眼睛,看着它缩起肩膀,钻回房子里。乔伊想也不想,迅速操纵一块块冰砖垒叠,重新补上缺口。 关于导师为什么可以留在冰海部落,尤利尔顿时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疑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