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屋顶早已被空境的余波破坏,此刻教堂里非下起一场碎石和瓦砾的暴雨不可。夜空之下,漆黑魅影在夹缝中游荡,在废墟间徘徊,它们最中意的是高大的石柱,而幸运残存的最高的立柱,如今也只到殿堂中央的庞然巨物的小腿部位。人们站在它脚下,好像马蹄前的几根草茎。 “噢。”
约克低呼。 尤利尔抬起头,看到破碎之月落到残塔的尖顶,没有轮廓的深沉阴影盘旋不散,有若童话中来自月亮的邪龙。这东西似乎在吞噬月光。“那是什么?”
“『无光君王』。”
多尔顿回答。他恢复了点力气,虽然脸色看起来依然萎靡。“灰烬圣殿的神官这么称呼它。”
“这位阴影君王每次降临,长相都不同吗?”
“差不多罢,具体情况和施术环境有关。周围有什么影子,我就会用什么。”
这点线索毫无意义。尤利尔在『灵视』中看见的也不是它。眼前的神秘造物不仅高大得离谱,姿态也古怪非常。它全身缭绕黑烟,趾爪扎入地面,但没像“怪诞专家”一样制造出裂纹,令人摸不清重量。表面看来,它有粗壮覆鳞的小腿,线条明显的腰肢,光滑、宽阔的上半身,锥形头颅和满口尖牙,以及分散着突破皮肤的骨刺的脊椎,唯独缺少上肢。它的胸腔有规律地鼓动,鼻孔翕张,声如雷鸣,但却没有气流进入体内循环。是魔力支撑着它的存在。 看在重力的份上,尤利尔心想,这怪物仿佛随时会失去平衡,将安托罗斯大教堂压在肚子底下。他希望多尔顿有法子命令它别倒下来,但对这家伙能否实践命令,学徒不敢肯定。 “这里有一头龙?”
约克难以置信地尖叫,“快瞧它。我没见过龙,但乌龟不长鳞片,不是吗?它还有角!背上的那对是驼峰?”
学徒也看见了山丘状的凸起物,不知怎么回答。“露西亚啊!我怎么会照出这么个东西?”
话音刚落,那两座山包忽的裂开,伸出一对硕大翅膀,教它稳住了重心。在所有人头顶的夜空,云雾似的半透明的翼膜缓缓舒展,尖端利爪勾住屋脊。眼下关于它的身份,他们无需更多证据了。 『无光君王』一甩尾巴,隔墙的祭坛被打得粉碎。看着它朝黑骑士俯下头颅,把交错利齿凑近头盔,尤利尔不禁感到一阵窒息。但亡灵骑士的火种与它对视,似乎不惧怕任何死亡威胁。 阴影巨龙张开嘴,发出一声震动安托罗斯的嘶吼。 乱石变作暴雨,噼里啪啦拍打在废墟上。尤利尔咬紧牙关,多尔顿摇晃了一下,被他扶起来。西塔约克浑身褪了色,如今几乎透明。眼下就算是高环,神秘度也难以与之相比。 剑光穿透烟雾,带来难以言喻的恐惧辐射。只是这种感受虽不若『无光君王』明摆着的体型压迫,但却令人针刺在背,心旌动摇。尤利尔攥紧剑柄,听见约克悄悄吞口水,多尔顿的呼吸比施展魔法时更剧烈。他们都意识到,先前的交手恐怕只是游戏,敌人根本没认真较量。 “有没有这种可能。”
西塔嘀咕,“我们弄出来的这大家伙对付不了他?”
“我看没准。”
多尔顿瞥了学徒一眼。 卓尔没有无名者的特殊火种,但他向来敏锐,而且细致入微。尤利尔曾担心他会看穿自己的秘密,不过到了现今,担心他还不如担心别人。如果黑骑士决意将高塔信使与结社合作、甚至本身就是恶魔的消息公示给神秘领域,学徒想不到自己能用什么借口开脱。乔伊让我避开了火种仪式,秩序的审判者会拖我再走一遭。 “盖亚教会比不上光辉议会,没错吧?审判者也不能与圣骑士相较。”
约克啧啧称奇,“所以我们碰上了特殊情况。他是谁?”
“不死者领主。”
尤利尔告诉他的伙伴们,“来自加瓦什的黑骑士。”
“我听说过他。”
西塔睁大眼睛,“亡灵之灾的主使者之一。真是活见鬼。他怎么会在这儿?加瓦什又要入侵诺克斯了?”
“他为圣经,也就是神遗物而来……誓约之卷是其一,那把剑也是。它原本保存在祭坛上。”
“怎么偏偏是这时候?”
卓尔皱眉。 “事实上,他一直盯着我们。”
这话教多尔顿和约克骇然地转过头。“之前盖亚教会保存的『忏悔录』在布鲁姆诺特丢失,就是他搞得鬼。”
暗夜精灵舔舔嘴唇。“这听起来不像真的。”
“我也希望。”
橙脸人没法和他一样镇静。约克大张着嘴,他的下巴已经突破了人类能碰到的底线距离。“你在开玩笑?我们居然在恶魔领主眼皮底下成功来到了莫尼安托罗斯?”
高温点燃了空气中的灰尘,几颗火星从他嘴里喷出来,紧随而后的是一串西塔独有的奇怪语言。 “不用说,结果和我们没关系。”
多尔顿把咒剑插进石缝。“寂静学派没派人守卫宝物?他们将神遗物交给盖亚教会,总不会是为了大张旗鼓地满世界寻找它罢。”
“『忏悔录』我不清楚,但那把剑不是诱饵。学派巫师也弄不清神遗物和寻常神秘物品的差别,只有持有者能作分辨。”
这么说不太准确。“好吧,不只是分辨,我们能在近距离内感应到其他神遗物的存在。”
“那它在哪儿呢?”
尤利尔偏转目光,影子巨龙和黑骑士的战场被烟尘和夜色笼罩,视野中只有凌乱的深蓝色块,以及不时飞出来的魔力剑光。 而在这一片混乱闪烁之中,千万道浓烈、尖锐的雪白线条如乌云里的阳光一般迸射出来。 如今,“圣经”的光辉无需强调。在黑骑士手中,它有若死神的镰刀,将神秘分割、破坏,暗元素四处逃逸,被乱流搅作一团。巨龙飞上天空,硕大无朋的身躯撞碎屋顶,教堂内外狂风大作;等它冲向敌人,双翼遮天蔽日,落地是一阵地动山摇。而这些能把任何神秘生物摧枯拉朽粉碎的动作,在黑骑士面前却算不上威胁。 恶魔领主双手握剑,轰一声架住迎头盖下的利爪。暗元素凝结成迷雾,在气流推动下奔涌翻滚,覆盖视野。尤利尔看到剑光一闪,阴影巨龙的一侧翼爪齐根而断,划过头顶,撞进废墟。巨龙尖啸着升空,被撕裂的躯体冒出滚滚黑烟,在月光中留下一道歪斜的轨迹。 “见鬼。”
约克嚷嚷。 多尔顿换个姿势,仰头张望天空,将重心转移到手中的咒剑上。“千万别告诉我,尤利尔,学派的看守者就是林德·普纳巴格和审判者。这和无人看守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是他们。‘怪诞专家’阁下和他的学徒正准备带走祭坛的圣经。”
还有“纹身”吉祖克,不过尤利尔不想提起他。 “他是自己领到这倒霉差事的?算了,还是担心自己罢。恐怕我们的大怪物情势不妙。”
“还能坚持多久?”
“『无光君王』类似元素生命体,受到伤害的影响远比人类轻得多。我看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到不了天亮。”
暗元素不被人眼所见,但在火种的感应中,黑雾般的影子正从巨龙的伤口处倾泻而出,新生成宽大坚实的膜翼。 就在这时,西方响起嘹亮的号角。声音刺破夜幕,钻入空旷的教堂。这意味着战争的结束。回形针佣兵团完成了约定,甚至远远超出,如今谁也不能指摘他们按计划逃离安托罗斯的行为。说老实话,在见到法则巫师的一瞬间,尤利尔也想掉头逃走。毕竟预言能被更改,命运亦可颠覆——这点他再清楚不过。只是,不管怎么说,学徒无法就此放弃。 其他人不一样。“也许我们该趁机逃走。”
西塔约克提议。 “说得对,我还真就以为你会什么有高明的见解呢。”
暗夜精灵挖苦了一句,“我们该比回形针佣兵团逃得更快才是。不如问问靠谱的人。尤利尔,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学徒不假思索地说:“你们先到码头……” “这个魔法受我的魔力影响,存在范围限制。”
卓尔警告。 “……后面的塔楼去。那里刚好是范围边缘,不影响神秘效果。”
“好像你比我这个施术者更了解它。”
“无意冒犯,伙计们,但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告诉我实话,尤利尔,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攻占安托罗斯。”
“你明知道这不可能。”
西塔约克插嘴,“佣兵撤退了,战斗已经结束。我们没能按时找到盖亚教皇,但这不是你的错,起码不是你一个人的。”
“没准他会回来。”
说明情况需要花费时间,而机会和时间就像钟表的齿轮一样严丝合缝。况且,秘密已经悬浮在水面下,他绝不能多说。“你们会找到他,就在码头。那里毕竟是巫师抵达安托罗斯的唯一通道。”
“是吗?那矩梯怎么算?神秘支点中还有法则巫师。”
多尔顿的目光落在浓雾内侧,尤利尔只往那个方向一看,心脏就忍不住一阵狂跳。“这是谁?”
“十字骑……噢,一位主教。”
“还有那女孩。她完好无损,是运气好?”
尤利尔难以开口。 “哪个女孩?”
约克张望,“我没看见有什么女孩。”
“她是法则巫师‘怪诞专家’的学徒,刚被我们送出去。”
多尔顿说,“但我刚刚瞧见她了。有一点你们没注意,但尤利尔,你得了解,在我眼里,她是没有影子的。”
唯一的破绽。“你也得知道,多尔顿,你提醒了我四十多次。”
学徒回答,“还有约克,梦境里经历多少危机,都不如你在现实中救我一命。”
他其实不能真的料事如神。“所以相信我吧,我不会让你们送死……也不会自取灭亡。我要在安托罗斯升起新的旗帜,不管谁来阻挡。”
“你要我们把你留在一个恶魔领主眼前?他不是莱蒙斯……” “……我也不是曾经的我,约克。”
西塔没被他说服,但多尔顿捉住年轻佣兵的肩膀,绿眼睛紧盯着尤利尔。即便有神术加持,学徒也难以辨别其中的意味。我骗不了他,尤利尔意识到,或许他知道得比我想象中更多。最重要的是,他愿意守口如瓶。 “我们会抓住甘德里亚斯。”
卓尔朝他保证,“顺带守住码头。”
等他们在夜幕中消失,尤利尔才得以找到希塔里安。她咋看起来当然是有影子的,但多尔顿发现了破绽。他弄不清魔法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毕竟,他的神秘职业不是织梦师。 “我很担心。”
希塔里安说。 她只是个影子。“你会安然无恙,林戈特。我发誓。”
时机尚未到来。阴影巨龙像一片覆盖了安托罗斯的乌云,而黑骑士犹如黑暗里游窜的雷光。他的动作快得看不清楚,力量能摧山填海,足以和『无光君王』正面较量。他的剑术流畅而富有威胁,教学徒的眼神不自觉跟着骨剑的轨迹移动。在学徒眼里,这类技艺高超的敌人远比以力压人的神秘生物可怕。如果境界相同,我又该怎么应付呢?尤利尔无法想象。 又是一道沉重的伤口,暗元素在巨龙的胸腹溃散,直教人看透它背部的皮膜。黑骑士迅捷地翻转手腕,倒抓住剑柄,猛地反向发力。尤利尔想起自己亲身体验过这一招。 嗤得一声,伤口顿时扩展了两倍,滚滚浓烟如海浪,在夜幕下奔涌。阴影之龙抽搐着挥动双翼,沉重地坠下夜空。尤利尔下意识抬手去挡,但这庞然巨物穿过他的身体,无声没入地面。刹那间,他感到可怕的死亡力量从头到脚,冲刷过肺腑。 魔法尚未解除。但受此重创,血肉生灵多半会瞬息毙命,就连影子生物也不得不耗费一段时间修补。忽然间,情况似乎回到了之前。他的挣扎和同伴的援手全然无用,只有等待命运的裁决。 “借口只一时奏效。”
不死者领主转眼来到近前,学徒立时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再敢撒谎,你会死得很快。”
尤利尔根本来不及阻止。黑骑士轻轻一动手指,他身后的“希塔里安”忽然粉身碎骨,变成片片光影消逝。只不过是幻影,学徒再次告诉自己,希塔里安本人很安全。 他知道黑骑士是故意这么做。 没办法。尤利尔总不能真的把希塔里安的身份泄露给寂静学派,但黑骑士没有同样顾虑。说到底,既然学徒活着对他用处不大,多半还是死掉更有利可图。“那也是在安托罗斯易帜之后。”
黑骑士的灵魂之焰审视他。“你还指望在巫师的包围下推翻教会么?”
话虽如此……但事实上,学派的援兵加起来都不如吉祖克和‘怪诞专家’阁下棘手。尤利尔知道巫师的先锋,知道审判者何时返程,也知道多尔顿和约克会拦住他们,从中找到此行的目标。这位无影无踪的教皇陛下终究还是得回来安托罗斯,收拾教堂的乱局。想必此地情势会大大超出他的预料。这让学徒稍感安慰。 “你说过,阁下,‘第二真理’如今不在巫师之涯。”
安托罗斯与巫师总部的距离远超布鲁姆诺特到高塔总部,黑骑士敢在浮云之都的市中心屠戮护送『忏悔录』的盖亚教会,显然说明圣者的威慑也不能跨越时空。他不担心,那尤利尔也可以有样学样。“所以我在尝试。”
“白费工夫。盖亚教会和水银圣堂是两回事,这帮蠢货再怎么自取灭亡,巫师也会撑起盖亚信仰的烂架子。安托罗斯只是个空壳。”
尤利尔却反过来提问:“在成为恶魔前,你是十字骑士吗?”
答案不言自明。黑骑士的装扮与来时一般无二,漆黑盔甲前饰以黯淡的百合花,肩后则飘荡着银色长袍。哪怕是最无知的凡人,也都清楚不死者领主生前的身份。毕竟,他从未遮掩过。 “在诺克斯,什么人都能成为十字骑士。”
恶魔领主说。 他不正面回答我。“那你该偷走圣经,就像在布鲁姆诺特时一样。”
“你对行窃的概念理解不足。”
“让我们坦诚来说。那把剑不会长腿跑掉,林戈特发现了它,你就该提早将它取走才对,不被任何人发觉。”
结社恐怕也知道我们的动向。黑骑士偷走它是可行的。“但你却留下来。是为了和两位法则巫师打招呼?”
现在他们全送了命…… 黑骑士仍不上当。“在你交出誓约之卷前,我不会跟你废话。”
“我只想证明。”
尤利尔不得不赶快说下去,“革新盖亚教会是我们共同的目标。据我所知,无名者也有信仰。”
“信仰是弱者的空虚支柱。”
“也是强者的心灵锚点。”
恶魔领主似乎察觉到了异常。“圣经”被他握在手中,却忽然绽放出乳白色的梦幻光辉,奇异的神秘在骨骼间流淌。可尽管异变来得突兀,放下剑也仍能扭转乾坤。 但黑骑士没有这么做。 “圣经”和脱身二选一,尤利尔相信对方不敢轻易抉择。事实上,他觉得对方其实也分不清自己的真正想法。 魔力在空中传递。希塔里安的幻影碎片飞速重聚,凝合在一起,最终变作一株高大闪烁的白蜡树,无数嫩绿枝条在殿厅舒展,编织成冠。生命似乎在驱逐死亡。 黑骑士后退一步,眼眶里的火焰剧烈跳动。“你以为你能操纵圣经,尤利尔?”
“不。我能操纵梦境。”
……眨眼间,教堂里已经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