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落在她的脊背上，掌心带着小小的茧子，却十分温暖。缓缓摩挲，从后颈慢慢往下，叫人舒服地直想哼哼。刻意放柔的力度，带着一点笨拙，一点小心翼翼，却能看出对方的怜惜之意。一下又一下，温柔至极。她仰起头，却是逆着光，眯起眼，仍旧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只能依稀看出是个年轻的男子，梳着未及冠的发髻，乌黑的长发随意束起。那只手背上沾着一点泥土，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这人颇为狼狈，仍旧神态从容，似乎毫不介意，直接坐在地上，嘴角微微扬起。她趴在这男人的腿上，伸了个懒腰。却听见他轻轻笑出声来，大掌又往下了一寸，顺着脊背，握住了她的尾巴，低声呢喃……“秋娘，秋娘——”一声不耐烦地呼唤，把谢燕娘从梦中惊醒过来。她睡得两颊红扑扑的，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呆呆地爬起身，这才觉得脑门有些疼。只怕刚才自己无意中睡着了，挨着车门磕到了。“汪嬷嬷，我怎么睡着了？”
汪嬷嬷没什么耐性，瞥了她一眼，没接上谢燕娘的话：“快到谢府了，姑娘整理一下，别待会见着大太太，却是失礼了。”
她虽说上了年纪，满脸没什么褶子，一直板着脸，语气冷淡，眼底偶尔还流露出几分不屑来。谢燕娘默默垂下眼帘，这样的眼神，她两世为人实在看得太多太多，早就已经麻木了，什么感觉都没有。在汪嬷嬷看来，这个外头小娘生的姑娘果真跟生母一样，都是厚脸皮，不知廉耻的。被人这样小瞧着，依旧视若无睹，好像十分无辜的模样。她目光闪了闪，心里很明白老爷太太为何会把谢燕娘接回府。谢燕娘如今已经十六了，却长得瘦瘦小小的，只比大小姐和二小姐小一岁，看着像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只是还没张开，那张芙蓉般娇艳的面庞已经依稀能看出些轮廓来了。生母是个狐媚子，女儿也是如此，倒是符合老爷和太太的期望。“是，汪嬷嬷。”
谢燕娘在马车里，稍稍沾了点水，把散乱的发髻整理好。她恍然间觉得，自己离开母亲已经太多年了，如今都记不清柳紫芙的面容来。上辈子也是这个时候，谢府的老爷忽然派人过来，说是要接谢燕娘回去认祖归宗。柳紫芙原本是不乐意的，总觉得她回去，谢家的太太哪里会真心待谢燕娘，就算面子上不敢苛待，却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只管着不饿死就行，以后也不知道会随便配给什么人家。汪嬷嬷的嘴皮子不怎么样，也懒得跟柳紫芙多说，只道谢燕娘认祖归宗的机会，这辈子可能就一回。柳紫芙踌躇了一会，咬咬牙还是把谢燕娘送了出来。认祖归宗是谢燕娘，就没柳紫芙什么事了。谢家三代从商，没什么本事，就是银钱最多。汪嬷嬷拿着一个锦盒，递给了柳紫芙。见柳紫芙面露不忍，怎么也不肯伸手接过，便硬是把锦盒塞到她的怀里。汪嬷嬷背地里撇撇嘴，这小娘装什么清高，当初不就是为了谢老爷的银钱才爬上了他的床，原本就是婊、子却想要立牌坊，实在叫人不齿。柳紫芙贝齿咬着下唇，到底还是双臂抱住了锦盒。谢老爷在外走商两年，便是在南边置办了一个两进的宅子，她也伺候了谢老爷两年。他走的时候只留下这个宅子，别的一概没有。柳紫芙年纪其实不大，这两年存下的银两省吃俭用的，好歹把谢燕娘拉扯大了。谢燕娘恍然间，马车就停下来了。汪嬷嬷率先下车，站在马车前。谢燕娘没指望这嬷嬷会扶自己一把，径直下了马车，看向谢府。谢府跟以前没什么区别，依旧是金碧辉煌。这家子富得流油，谢府也是打造得处处精致。大门是红木打造的，上面雕刻的图案栩栩如生。门把手金灿灿的，别以为是普通的镀金，而是实打实的足金打造的。连府门上的牌匾，也是用蓬莱少见的紫檀木打造而成，上面请来书法大家的题字，字迹龙飞凤舞，浑然而成，显然并非徒有虚名之辈。牌匾四周镶了金，也是足金所成。如此大手笔，谢燕娘上辈子还奇怪，怎么宵小不来谢府劫富济贫。谢府如此高调地炫富，就像一个人浑身挂满了金银珠宝走在路上一样，谁能不起歹心去抢劫一通？谢燕娘又看了眼府门，空空如也，大门紧闭，哪里像是欢迎她回家，简直是沉默的下马威了。上辈子经历过的闭门羹，她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当初的惊慌、害怕和不安，如今通通化成了虚无。谢燕娘上一世曾努力讨好太太，让自己融入谢家，成为真真正正的谢家人。到头来，不过是她的奢望罢了。一个生母卑微，又是外室所生，在太太眼中不过是一个小玩意而已，谢府只是多一双筷子多一张嘴，不痛不痒的。对谢老爷来说，谢燕娘有些作用，在府里不至于饿死冻死就行。乖巧听话，便足够了。汪嬷嬷似是早就预料到谢府大门不开，特地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没瞧出谢燕娘的怯意，心里不由冷哼。果真是厚脸皮，吃了闭门羹也无动于衷。“大门没开，姑娘从角门进府便好。”
她就不信，谢燕娘为了能进谢家认祖归宗，还能撒泼不愿从角门进去？汪嬷嬷看着谢燕娘年纪小，兴许不明白大门和角门的区别。以前的谢燕娘一直生活在偏远的小城镇，没那么多的规矩，自然是不懂的，傻乎乎就跟着汪嬷嬷从角门进府了。为此，她再也没能从太太面前抬起头来。谢府的大小姐，时不时也拿这件事出来嘲笑自己。当时的她是怎么想的呢？对了，谢燕娘对认祖归宗没什么概念，只盼着能看看亲生父亲一眼。自从出生后，十几年来，谢老爷都没去看过她一次。谢燕娘看着别人家都有爹娘，唯独自己只有一个母亲。听说父亲要接她回去，便满心欢喜，哪里会注意这点小细节？她欢天喜地从角门进去，迎接自己的，是一桶下人的洗脚水，湿了一头一脸，谢家大小姐正在旁边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谢燕娘自嘲一笑，这么久之前的事，她却记忆如新，仿若昨天。那样的屈辱，叫她终生难忘。只是吃了这样的教训，自己还是冥顽不灵，想着去讨好太太和大小姐，简直是自取其辱，怨不得别人。汪嬷嬷笃定谢燕娘不敢忤逆，可惜她没想到的是，如今的谢燕娘，早就不是那个刚从小城镇出来的小姑娘了。她抿了抿唇，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楚楚可怜地站在马车外，一脸懵懂道：“谢府的大门坏了，打不开吗？嬷嬷，没关系的，我在外头候着，等大门修好了，我才进府。”
闻言，汪嬷嬷挑眉，估计没料到谢燕娘会拒绝，顺着她的话似笑非笑道：“姑娘真不从角门进府？连我也不知道大门什么时候修好，难道一直在外头干等着？老爷和太太都在府里等着，姑娘就不能委屈一下？”
“委屈？从角门进府怎么就委屈了？”
谢燕娘还是十六岁没见过市面的小村姑，身上穿着柳紫芙改小的花衣裳，跟京中的贵女服饰格格不入，十足的土包子。手里的包袱，也是旧衣简单剪裁而成的，不知道穿了多少年，早就刷得发白。也就谢燕娘当宝贝一样紧紧抱在怀里，连睡着的时候都没撒手。汪嬷嬷很看不上她的小家子气，原本以为谢燕娘接着回谢家认祖归宗，肯定听听话话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竟然开窍了，说什么都不要从角门进府。她收了大小姐的荷包，今儿这事没办成，怎么也说不过去。只是谢燕娘想在府门外等着，那就让她等。汪嬷嬷就不信了，在外头站半天，这小姑娘还不屈服，乖乖跟着自己走角门？谢燕娘一脸懵懵懂懂地反问，叫汪嬷嬷噎住了，她冷哼道：“我说的是姑娘在外头等的委屈，是姑娘听错了。”
一直“我”，连“奴婢”二字都省下了，显然汪嬷嬷从头到尾都没将她当作是谢家小姐来对待。她像是怯弱地低着头，没让汪嬷嬷看见自己嘴角一抹嘲讽的笑意。谢老爷当初看上了柳紫芙，金屋藏娇，说好等事情一结束，就带回去当姨娘的。柳紫芙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大丫鬟，做小户人家的正房太太是足够，做一个富商的姨娘更是绰绰有余了，却一门心思跟着谢老爷。谁能想到，怀上孩子的时候，谢老爷心花怒放，请了嬷嬷伺候，因为出远门，还了留下心腹管家照顾着，事事精心，等孩子落地，不是个带把的，立刻翻脸无情，把柳紫芙扔下，独自回去了？都说谢老爷风流多情，无情还差不多。一个私生女扔在外头，十几年来没理会过，如今却派人去带回来，只说是谢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骗骗单纯的柳紫芙和谢燕娘就算了，除了她们两母女，谁会信这种鬼话？反正如今的谢燕娘，是一个字都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