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三十年在县城建宁羌卫,后置宁羌州。 宁羌州地处秦岭和巴山两大山系的交汇地带,占据要道,南通四川省之广元,北接汉中盆地之沔县。 宁羌州原先是宁羌卫的卫城,当初是以军城的规格来修建设置。 而今虽然已过数百年有余,且卫城也变成了州城,但是城防却是要比普通的州城更为坚固。 月黑风高,寒风蚀骨。 此时的宁羌城城墙之上每隔数步的距离便立着一架火盆。 火焰在火盆之中熊熊燃烧着,将大半个城墙都照的亮如白昼。 通明的火光下,是一名接着一名穿着冬衣的壮丁军卒。 他们在城墙的垛口处,没有人偷奸耍滑,偷懒休息。 他们都在警惕的观察着城外的情况,不时还有身穿着甲胄,全副武装的兵丁从城墙的一头巡视而来。 整个宁羌州如今的气氛可谓是严肃不已。 他们已经收到了来自于略阳的消息。 有一支流寇从巩昌府逃入了汉中府,虞关这次仍然没有守住,这支进入了汉中府的流寇足有数万人之众,正一路往南而来。 略阳处于陈仓道上,虽然陈仓道险要无比,但是内地府州承平日久。 流寇的兴起,确实让各地的府州都开始起了备战防御。 但是修城筑寨,招兵买马又岂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崇祯七年的时候,流寇就是从陈仓道过来的,官兵根本挡不住那些流寇。 现如今官兵肯定也一样抵挡不住,汉中府前不久才召集各地的壮丁服役,兵马都往西乡集结去了,哪里有兵去防守西面。 宁羌州已经戒严了近三日的的时间,这三天之中,没有一个人敢于懈怠。 如果西乡无战事,那么宁羌州还能凑出数百人的战兵和两千多的壮丁卫军去协防阳平。 但是现如今整个宁羌只有七十多名战兵,根本没有出城野战的能力。 这三天的时间之中,没有任何人踏出宁羌城。 自然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就在宁羌城东,一支兵马此时正隐蔽于一处幽暗的山谷之中。 这支隐藏在幽暗山谷之中的兵马正是李养纯部和林胜泉两部。 此时的李养纯和林胜泉两人皆是狼狈不堪,根本没有往日半点的威风。 李养纯如今蓬头垢面,原本鸦黑色的通袖妆花织金纱如今甚至连上面的獬豸都看不清楚。 他腰间的玉带也不知道掉到了何处,现在只是用一条破烂的革带捆绑着,连头顶的网巾都不知道丢到了哪里。 林胜泉比起李养纯来说更是狼狈,原先的金盔金甲如今只剩下了一副镀金的鱼鳞胸甲。 胸甲之上布满了尘土和暗红色的血渍,还有不少刀砍火烧的痕迹,他的脸上东一团西一团脏的不成样子,犹如花猫一般。 两人作为首领都尚且如此,麾下的一众军卒更是狼狈不堪。 “宁羌城内城外都已经戒严,我们的探子混不进去……” 林胜泉坐在李养纯的身侧,他按着腹部,龇牙咧嘴的说道。 “周边的乡民都集中在了一起,东西都被带走了,没有多少的地方可抢了,上次……” 他的腹部中了一箭,这一箭入肉不深,但差点要了他的命。 这一箭是从陈望手中的弓上射出,他周围亲卫根本没有人反应过来,羽箭已是飞射而至,直接穿透了他的金甲。 入肉不深如果及时处理很快就能痊愈,但是那狗娘养的陈望根本不就不给他们一点机会,那支辽东来的骑兵就如同影子一般跟在他们的身后。 一路的颠簸和车马劳顿,让他腹部的创口不断的裂开又愈合。 李养纯有些木然的点了点头,他的双眼并没有多少的神采。 “还有多少的粮食,兄弟们都还有多少活着……” 他们经由略阳一路向南,通过了马鸣阁道,过古隘垭口,再过阳平,本想直接转道入沔县,但是又在金牛遭遇伏击,被逼着逃入了宁羌州的地界。 宁羌虽然为州,但是比起汉中盆地的几处县城要贫穷的多,而且地势复杂,民风剽悍,他们刚来就吃了苦头。 他们在一处大寨之下又丢下了数十具尸体,不仅无功而返还在撤退的途中遭遇了寨民的伏击,损兵折将近百人。 “入宁羌的时候我们还有一千四百多人……昨天伤重的几个人都已经……” 林胜泉神色低沉,声音沙哑。 “现在谷里只剩下了一千三百多人……” 林胜泉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道。 “谷里口粮只够再吃上三日的功夫……” “一千三百人……” 李养纯眼神微动,看向谷内。 已入深夜,谷内静静悄悄,并无一丝的声响传出,为了躲避隐藏,连灯火都不敢点起。 李养纯张了张嘴,他想要说些什么,但万千的言语到最后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就在不久之前的嶓冢山上,他们两人坐拥兵马两万余人,横行一府之地。 当时李过领兵到来,他还暗自心喜,只要再过些时日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吞下李过麾下的精骑。 介时两千精骑足够让他跻身于上营的前列,让他掌握更多的权势。 但是现如今只是过了不到短短的十数天时间,一切都已经是化作了灰飞。 “宁羌……” 李养纯双目无神,靠坐在枯树上。 他的喉头动了一动,却只是说出了宁羌二字。 三山一战,明军攻破了他所建立的营寨,打的他只能带领精骑逃亡。 但是李养纯只是觉得借助火炮之利,他并没有丧失勇气。 但是略阳一战却是堂堂正正之战。 当时陈望领先锋骑兵九百突然赶至,将殿后的马军被其尽数击溃,在各部在外劫掠之时突袭中军。 他们只能是依托简陋的营寨艰难还击,而后等到各部匆匆赶回之时,大队的官兵步卒已经是蜂拥而来。 官兵步队火器众多,从接站开始,佛朗机、虎蹲炮、大小火铳的响声几乎未有停止,更有数不清的火箭从头顶之上呼啸而过,未到近前便已经是死伤了大半。 李养纯当时是真发了狠驱赶着饥兵冲阵,甚至派精骑、马军作为死兵领头冲锋,但是无论他们如何的冲击,官兵的步兵大阵却一直坚如磐石,屹然不动。 “陈望赶着我们一路到了宁羌,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养纯闭上了眼睛,愤然道。 与其说是他们逃到了宁羌,不如说是被赶到了宁羌。 从巩昌府开始,他们所有的行动轨迹都是陈望为他们所铺设的道路。 林胜泉定定的望着远方漆黑的树林,李养纯的问题也是他的问题。 明明很多次都可以将他们直接擒杀,但是陈望在最后却都放过了他们,就如同猫戏老鼠一般。 略阳城下,他眼见着陈望阵斩李过。 交马纵横之间,陈望手中马槊的槊刃直接便割破了李过的喉咙。 跟随着李过冲阵的三百余名精骑只是一个照面便尽皆被辽骑所击破,根本没有掀起多少的浪花来。 要知道李过麾下的精骑有不少可都是北地边镇的军兵出身。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胜泉的耳边再度响起了李养纯的声音。 “我们现在面前有两条路。”
林胜泉睁开眼睛,转过头去看向一旁的李养纯,黑暗之中正好看到了李养纯发亮的双眼。 “第一条是往西南。”
林胜泉沉吟了半响,摇头道。 “西南去不得……” 西南是四川的广元,在去广元的路上有一道关卡名为七盘关。 七盘关位于川陕交界咽喉处七盘岭下,号称西秦第一关,与白水关、葭萌关、剑门关一起,乃是川北四大名关之一。 川兵强横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其他人不是没有想过入蜀。 蜀地富庶,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他们何尝又不想入蜀去分上一杯羹。 但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川北四关道路崎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当初高迎祥聚众十余万人也不敢扣问七盘关,如今他们麾下总共只有一千三百多名残兵败将去那七盘关下,不是存心找死? 林胜泉抬起头来,目视着李养纯问道。 “第二条路往何处走?”
李养纯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之中传出。 “西北。”
“西北?”
林胜泉微微一怔,从宁羌州往西北走确实有路,这条路不是通往别的什么省份,而是通往汉中的腹地,通往他们原本就决定的目的地——沔县。 “西北……去不得吧……” 正巧一阵寒风吹来,林胜泉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陈望把他们赶到宁羌来自然是有其谋算,不会让他们轻易乱窜。 他感觉他们要是往西北去,恐怕又会遇到官兵的伏击或则是拦截。 “确实去不得。”
出乎林胜泉的预料,李养纯最后竟然是附和了他的话语。 “官兵恐怕已经先行前往西北切断了道路,我们去不了沔县,那个陈望想要把我们困在宁羌之中……” 李养纯的眼睛在黑暗之中亮的可怕。 “摆在我们前面的两条路都是死路,我们其实根本没有选择。”
“唯一的生路,其实是留在宁羌,留在这处林谷……” 李养纯缓缓站起了身来,他的眼神投向着林谷之外。 …… 沔县,地处汉中府腹地,汉中盆地的最西西端。 北依秦岭,南垣巴山,居川、陕、甘之要冲,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三国时期,刘备与曹操双方在汉中爆发激战,其中定军山之战等一系列战事就是在沔县的周围所引发。 定军山位于沔县的东南方约有十余里,不过这里所说的是广义的定军山。 广义的定军山属大巴山脉,其脉自高庙子入平地,隆起秀峰十二座。 自石山子至当口寺东西逶迤十余公里,统称定军山,山势绵亘,峰峦起伏,宛如游龙戏珠,故称“十二连山一颗珠”。 狭义的定军山其实是这十二连峰的主峰。 作为主峰的定军山海拔有八百多米,最为高耸。 这里曾经是汉军的屯兵地,东汉末年为了争夺汉中,刘备率军强渡沔水,直插定军山,占据了定军山有利的地形,曹军夏侯渊部来争,定军山之战就此打响。 但是时隔上千年,一切已是物是人非,如今的定军山中不再有大量的驻兵,这里的山林已是重新繁茂了起来。 站在山顶,一切的风景都被陈望尽收于眼底。 “定军山……” 陈望手执着马鞭,站立于一块石碑之前。 石碑上书四字——“古定军山。”
陈功和胡知礼两人跟在陈望的身后近侧,而赵怀良和唐世平则是带着数十名甲士远远的站在四周。 “李养纯、林胜泉现在在哪里。”
陈望微微偏过头,向着一旁的陈功问道。 “李养纯、林胜泉两部如今屯驻于宁羌州东南部山岭之间,占山建寨,似乎要想要固守。”
陈功上前了一步,低声说道。 陈望微微颔首算是明了,李养纯确实是一个聪明人。 陈望的目光在石碑之上只是停留了些许的时间,便转移到了山北。 山北沃野广漠,陇亩平畴,阡陌纵横,村舍俨然,从山顶眺望,可以清楚的看到沔县的城郭。 汉中府虽然也属于陕西省,但是却一直没有遭受多少的旱灾侵袭和影响,因此这里的百姓仍然能够活下去,秩序仍然还能够保持。 山南群山纷错,有清流萦带的养家河,也有不少的房屋农田。 在山南有一个天然锅底形的大洼,应当是记载之中“可屯万兵”的“仰天洼”,这里如今也成为了百姓的聚集之地,一眼扫过零零散散,但却竟有百户之多。 “汉中……” 陈望握紧了马鞭,辗转千里,一路纵横,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了汉中府内…… 没有人可以明白他现在的心情。 现在已经是崇祯八年十一月,这个时候流寇声势浩大,号称百万之众,在高迎祥的带领之下他们练练取胜,数败官兵。 很多的人已经开始心怀野心,回望西京,想要建立起一个国家与明帝国分庭抗礼。 只可惜,也正是这个时候卢象升进入了河南,大量的边军被调入腹地平叛。 等待着他们的并非是什么光明的前景,而是无尽的黑暗。 崇祯七年和八年是流寇最初的兴盛期,但是紧接着九年、十年、十一年则是属于他们的至暗时刻。 这个时代的明帝国虽然已经衰败的不成样子,但是它仍然是这个世界最为庞大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