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月棠来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南疆人很是淳朴敦厚,待客热诚。月棠又是个讨喜的小姑娘,很快就融入了小木屋所在的小村寨,成为了一个小小的养鹅姑娘。只是由于南疆多湿瘴,寨民们嗜酒,爱茶,饮茶如灌酒,有时看到月棠还会拉着她一起来。月棠想,这里的萝卜好吃,等处暑哥来接自己就顺便带几个回去给小满留着。茶也不错,给霜降解酒也好。酸汤鱼肉嫩汤鲜,清香可口,学会了可以做给处暑哥,他是喜欢吃鱼的。今日正好是石蕤派最为盛大的节日之一,跳月节庆祝开始的时候。跳月节的祭台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半是信徒,一半却是从中原慕名而来的客人。他们为一年一度的祭祀舞蹈而来。石蕤门向来不与中原互通,只有今天才会欢迎远客。只因这是祭祀月神的大日子。夜色中,那高台上唯一的女子风鬟云鬓,环佩丁当,月下而舞。月棠来的不算晚,但她并非身量高挑,提前来了很久的人也着实太多。因此她看不清台上女子的面容,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她的朦胧身姿。月棠不懂那些文人墨客的风雅之语。她最熟悉的,是风,是花草树木,鸟兽虫鱼。而台上的舞让月棠感知到了这一切。当她动起来时,衣袖是风一样的温和,发丝是漓江水里的轻轻摇荡的水藻,银饰轻击的声音是深山里流出的清澈溪水之音。舞罢,高台之下的人们都感觉沐浴在了月光之中。但不知为什么,月棠总是感觉那女子的目光在起身回旋之间,落在了自己身上。可自己从未到过南疆,怎么会认识她呢?纵然,远远望去,那女子虽看不清眉眼,却也面善。“如果真的有月神,应该就是阿那含大祭司的样子吧。”
一个中原客商感叹到。“那是,阿那含姐姐?”
月棠惊讶间,阿那含已经走下高台,向她走来。阿那含下台之际,被人群簇拥着。向月棠走来时,她特意屏退了人群,只有一个弟子跟随前后。“月棠,又见面了。”
“阿那含姐姐,你今天也好好看。”
月棠总是这样心直口快。阿那含身侧的弟子黄栌护法不乐意了,他正色道:“大胆,祭司大人怎可如此称呼?”
他见多了想要和祭司套近乎的异乡人,但每一个都是毕恭毕敬的,只有这个黄毛丫头上来就叫姐姐。祭司大人的辈分可比她高多了。“无妨,黄栌。这位小妹涉世未深,且与我有些缘分,不必太计较这些。千万别吓着孩子。”
阿那含笑了笑。阿那含一笑,黄栌就说不出话来了。自然也就没再说下去。“阿那含姐姐,我可以把你画下来吗?”
月棠接着说到:“我有一位叔父,库房里有美人画卷无数,独独没有姐姐的,姐姐愿意我为你画一幅吗?”
黄栌更无语了,果然轻薄之徒,连叔父都如此轻浮好色。“没问题,不过在那之前,月棠,你愿意明天和我去祭台旁边的湖上转转吗?”
阿那含向月棠伸出了手。祭司大人对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孩也太客气了,比对教中长老家族的人还要好。在黄栌看来,月棠要是拒绝,就是不识抬举。好在月棠答应了。当天晚上,月棠高兴的睡不着觉。在这里,她总算能见到一个熟人了。虽说南疆千般好,她也很快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但还是有些许微妙的情绪。第二天。月棠赶来时,阿那含已经在等着了。她指了指岸边的青衣女子:“月棠,这是我派的碧梧护法,待会儿她会划船带我们去湖心岛。”
那绿衣女子样貌年轻,手里还拿着几根碧绿的梧桐枝。石蕤派的几大护法各有法器,向来这绿衣女子的就是梧桐枝了。她身后的湖面,泊着一只古朴的小船。“阿那含姐姐,我小时候梦见自己折下一束花,花瓣随风飘去,片片落于水上。那是很小的时候了,我都快忘了。今日见到姐姐,不知怎么又想起来了。”
月棠泛舟于湖上,与阿那含说道。“大概因为是在水上的缘故吧,月棠,你放宽心,花瓣纵然可能片片坠于水中,却浮于水上,终能有所转圜。”
阿那含拉着月棠的手说道。含而不露,指而不明,开而不达,引而不发。阿那含为师为人一向如此。“是这样吗?”
月棠一知半解,似懂非懂。“阿那含姐姐,我听说祭司可以占卜吉凶祸福,我可以问问姐姐处暑哥现在怎么样了吗?”
“那位少侠他,正在休息。”
阿那含微微一滞,不着痕迹的掩去掐算时的肃然神态。“处暑哥很少休息呢,现在他终于肯好好休息了,真好。”
“是啊,好好休息未必不是好事。”
阿那含垂眸说道。“阿那含姐姐,南疆哪个地方是下雪的,又是什么时候下雪啊?”
月棠的问题又开始了。“月棠是想堆雪人还是打雪仗啊?”
阿那含温柔的望着月棠。“月棠想的是,在那之前见到处暑哥。如果能找到最早下雪的地方,写信告诉处暑哥雪期,他说不定就会早点过来。”
南疆何处能下雪?他现在又怎么能过来?阿那含倚在船舷上,看向湖上点水的蜻蜓,虽有喟叹,终究没有出声。影湛波平,鱼翻澡鉴,鹭点烟汀,天光水色美不胜收。三人乘着小舟,向湖心岛驶去。湖面很是宽广,好在三人随意聊天,又有美景可看,并不感觉无聊。从谈话中,月棠了解到,石蕤派有四位护法,昨日遇见的少年黄栌,今日荡起双桨的碧梧是其中的两位,还有白斛与苍溪两位护法。只有黄栌一人为男子。一个身着暗茶褐色衣衫女子立在岸边的石矶旁恭敬的说道:“白斛恭候祭司大人。”
“这位姑娘是——?”
白斛问道。“这是祭司大人的客人,中原来的月棠姑娘。”
碧梧解释道。“月棠见过白斛护法。”
月棠见先前白斛对阿那含郑重其事行礼的样子,料想到白斛定然是一位重礼的人,便也向她行了礼。月棠的确是没心眼的人,但她不是缺心眼,只是不耍心眼。“白斛护法,你裙子上的图案是什么呀?月棠从未见过。”
“月棠姑娘有所不知,这是我教特有的符筆。还请快些上岸。”
白斛笑着答道。上岸后,黄栌就赶过来说是长老有要事相商,请阿那含过去。阿那含有些抱歉的冲月棠笑了笑:“真是不凑巧,月棠你初来乍到,我却无法作陪。碧梧,白斛,你们陪月棠四处看看吧。”
岛上有山,名唤缙云山,是石蕤派的发祥地,故而被石蕤派奉为圣山。岛的正中央是一棵巨大的山茶花树,连苗疆最长寿的老人也说不出它的年纪。神宫的建筑便是以那山茶花树为核心分布,其中太阴殿最为庄严肃穆。石蕤派尚水崇阴,故而神宫附近水域众多。水中植荷,水上架桥,水边种竹,杂以亭台楼榭,间以奇石巉岩。还有不少绘有壁画的洞穴。逛了半晌,“阿那含姐姐也住在神宫里吗?”
月棠问道。“祭司大人说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横竖一张桌,生死半张床。她有间小屋子就够了。而神宫庄重肃穆,是神栖居的地方。”
白斛答道。“可是我没有在这里看到神啊?”
“你们中原人没有信仰,怎么可能会看到神,听到神谕。”
黄栌又出现了。不知何故,黄栌自从见到月棠态度就有些不对劲。月棠闻声望去,黄栌的目光让她有些不安。“黄栌,月棠姑娘随口一问,你何必如此当真。”
碧梧插话。“岛上少有外人来,中原人倒也是稀客呢。”
黄栌嗤笑道。“这可不是待客之道,祭司大人知道了定会怪罪我们的。”
白斛一句话让黄栌噤声了。然而,作为当事人的月棠并没有察觉,她已经蹲下来,在听一只草叶上的纺织娘鸣叫了。又过了一会儿,三人来到一个简朴的屋舍旁。黄栌不情不愿的说:“祭司大人说,要请你吃午饭。进去吧。”
然后就携碧梧并白斛离开了。这只是几间草屋,屋门大都敞着,只有一间是关着的。月棠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那扇门,看见了挂在木架上的一套衣裙。这套衣裙与中原的制式大为不同,也与南疆各族的服饰不一样。上装为窄袖、大领、对襟白短衣,绣着大红色的九蕊十八瓣山茶花,而下装则是宽大的赭色百褶裙,下摆是月相的图案。月棠虽然没有做过衣服,却也知道,这绝不是阿那含的尺寸。那么这是谁的衣服呢?她看着看着,就听到了木门被扣响。回过头,原来是阿那含祭司,她笑着对月棠说:“月棠喜欢这件衣服的话,大可以试试。”
但月棠暂时没有这个打算,甚至还有点害怕,因为这件衣服着实庄重典雅,和她平时穿惯了的衣服截然相反。于是她摆了摆手:“不了不了。对了,阿那含姐姐,午饭我们一起做吧。”
阿那含也没有推辞,轻轻掩上门后二人一起进了厨房。看见桶里的鱼,月棠激动了起来。处暑在的时候,她也常常帮立春准备鱼肉。“阿那含姐姐,让我来吧。我在中原的时候,也是学了一点的刮鳞的手艺的,还有名字呢,叫——,噢,叫‘片甲不留’”月棠说道。。“这名字是谁起的,怎么倒像是在战场上拼杀撕的。”
阿那含轻轻的笑了。“是总在厨房忙的立春姐起的。”
月棠刮鳞的当儿,阿那含也没有闲着,她准备着其他菜肴。等到上桌的时候,月棠又开始问问题。“咦,这面条怎么是绿色的?”
月棠看见盘里看上去翠绿可爱的面条,撑着下巴问道。“这是槐叶淘,采摘长得鲜嫩的槐叶,用开水稍微焯一下,研碎后滤出清汁,和面做槐叶淘,用醋、酱做成调味汁。将细细的面条聚拢,装盘,就是这样了。月棠你尝尝。”
阿那含将盘子朝月棠那里挪了挪。“清香爽口,真好吃。”
月棠眯起双眼满足的说。桌上除那钵鱼汤以外,都是素菜。柳叶韭、煨竹笋、青菜烧杂果、杏酪豆腐。油盐放的都不多,也没有放多少调料,但都很鲜美。月棠吃完后踌躇满志的说:“阿那含姐姐做饭真好,下次我也要给你做饭。”
“这个可以慢慢说,我已经让苍溪在午后将画纸拿来了。你挑一张,就可以画了。”
月棠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一拍脑门,抿了抿唇,不假思索的说:“啊啊,对了,我都快忘了。”
屋子不远处可见到一条小溪。苍溪正是从溪边过来的,她拿来的都是上乘画卷,月棠根本不用挑。开始画画的月棠就会变得很安静,蜗牛离她不远的牵牛花藤上爬来爬去。一个时辰后,她绘下了阿那含扇火烹茶的样子。“与神宫里供奉的祭司大人高台起舞的画各有千秋呢。”
苍溪说道。“月棠姑娘小小年纪,画技如此出色也是难得。”
阿那含唇角上扬,说的很是认真。月棠不好意思的笑笑,与二人道谢后行礼道别。在登船离开时,月棠看见了一只小小的飘起来的昆虫外壳,便指给阿那含看,问那是什么。“那是蜉蝣,朝生暮死。”
阿那含的眸子凝重起来,说道:“月棠,一辈子其实很短,但是选择太多太难,许多人事后都会用很长的时间去懊悔。如果有一天,月棠也需要做选择的时候,姐姐希望你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听凭自己的心意就好。”
“姐姐,我记住了。”
月棠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说道。跳月节后,是学馆开学的日子。月棠的邻居家里就有一个小哥要去,月棠就去送送。正好看见了四位护法,便热情的招手:“碧梧护法,白斛护法、苍溪护法、黄栌护法,你们怎么也来了?”
“因为这里是我教所开办的”白斛字正腔圆的答道。“哇,这么多少年和少女都是石蕤派的信徒吗?”
月棠很是惊讶。看着蜂拥的人群,都快赶上中原的集市了。“阿那含祭司在见起这所学堂时就专门说过,无论信仰与否,都可在此就读。学校有它自己的意义,不是用来传教的地方。”
白斛义正言辞让人不知如何接话。“月棠姑娘请看,南边是开蒙识字的学舍,南边是农耕纺织之学的学舍,北边教的是采药针灸,西边是教孩子们山川风物与算术的,东边的那处房舍才是我教信徒诵习道之所。而那并不在学堂范围内。”
碧梧的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阿那含姐姐真了不起。”
月棠心下想着,就脱口而出。黄栌护法并没有其他三位护法亲和,好在月棠也没有怎么上心,两人也就相安无事。此时黄栌倒是难得的对她笑了笑:“中原帮派林立,纷争厮杀不断。南疆各族的村寨也是星罗棋布,石蕤门也有不同分支,但自从有了阿那含祭司,就共为一体了。”
然后他难得用热切的眼神望着月棠:“所以,你要入教吗?”
“黄栌!不可在学校里传教。”
白斛正色道。碧梧与苍溪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