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地上的一家馆子里。 老罗悄悄地在裤子上把手汗擦掉,盯着桌面发呆。 桌上打开的箱子里是整齐的一摞摞现钞,银行封条还没撕掉。 深夜里带着那么多现金出门本身就很不可思议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约见的地点是一家“成都小吃”馆子。 当然,还有最不可思议的,坐在桌子对面的那个女孩。 她根本就是不该出现在这种小吃店的人,一身修身的黑皮衣,张扬地显露出全身曲线,大开的领口里露出小抹胸和纤细笔直的锁骨,漆黑的长发光可鉴人,用红绳束起如古代仕女的高簪,全身笼罩在价格高昂的香气里。 她的眼角带着一抹飞红描过,明净的黑瞳深深地看着老罗,玫红色的嘴唇一开一合,就像是说着情人间最隐秘的低语。 其实她是在啃一串烤大腰子。 整个小店里的人都在看这个女孩吃大腰子,点菜的时她他把一箱子现钞放在桌上,然后抽了一张给伙计,“我要双倍加辣。”
“明天,用你的工会宣传《魔兽世界》的最新CG,无论CG做得好与不好,你都必须宣传,至于用什么方式,那交给你自己去想。”
“说白了,你们就是这个CG的网络水军。”
酒德麻衣放下竹签,开始慢悠悠地磨着指甲,“能做到么?他们说你是这一行里最棒的。”
她促狭地眯起一只眼睛瞄着老罗,“英雄,别老看着钱了,那些都会是你的,抬头看看我。”
老罗,是《魔兽世界》的忠实玩家,也是国服中一个顶级公会的会长。 在虚拟世界里他是个ID叫“白色北方”的血精灵圣骑士,攻城掠地的霸王,一掷万金的雄主,只要加入他的工会当天就为新人买马送龙,在他的治理下工会成了一个帝国。 他是那种一边带队屠杀巫妖王一边在工会聊天屏道里刷长诗的个性人物,这厢巫妖王轰然倒地,那厢老罗在频道里悠然刷出里尔克的《奥尔弗斯·欧律狄克·赫尔墨斯》。 “这是魂魄的矿井,幽昧、蛮远他们沉默地穿行在黑暗里,仿佛隐秘的银脉。 血从岩根之间涌出,缦向人的世界,在黑夜里,它如同磐石。 除此,再无红的东西。”
少女们崇拜他的风采,想象他是位驾着八马长车冲过长街的冷酷少年,他挥舞长鞭,撕裂了那些躲避他又窥看他的少女的衣衫,在她们娇美的肌肤上留下鲜红的印记,仰天长笑。 熟人们都管老罗叫“老板”,其实他看着更像个网吧老板。 虽然他看起来很不羁的夹克已经两周没洗了,头发里满是头皮屑而且总是鸟窝般的冲天竖立,但他是那种坐在屏幕前摸到键盘就会成为皇帝的男人。 “没问题!我的工会是全中国最强的!”
老罗神情坚毅,“有很大的影响力!”
酒德麻衣拍了拍巴掌,黑衣司机从门外进来,提着一件轧纸刀。 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酒德麻衣叼着一串板筋起身,抓起一叠现钞,一轧为二。 片刻沉默之后,有喝到兴起的兄弟拍掌,“好样的姐们!”
满场嘘声和喝彩声中,酒德麻衣长发飘飘,一刀两断又一刀两断再一刀两断,每次压下轧刀都带着优美的韵律感,纷飞的半截钞票落入司机放在地上的旅行袋里。 “五十万预付金。”
酒德麻衣把旅行袋的拉链拉上,推到老罗面前,“给你的那一半都是右半张,拿到银行也换不回整钱的。”
“想要左半张就拿效果来换,好好努力哦,亲爱的,你很萌,但是记得下次见我的时候好好洗头!我能感觉到你那边有股发酵的味道向我飘来。”
她给在场所有人飞了个媚眼,从钱包里拿出5000块放在桌上,”今晚的单我请了,明天早晨,请上魔兽世界官网看一看暴雪最新发布的CG。”
欢呼声里,她款款地扭动纤腰走向外面那辆停着的加长悍马,在等车离去前还转身挥挥手,俨然是女明星在颁奖晚会后挥别媒体。 但没有人觉得这发生在一家成都小吃里不合理,他们都预感到什么大事将要发生,让人无比期待,他们高举酒瓶送别这个看起来棒极了的妞儿。 “今天到明天早上的这段时间里!”
老罗拨通副会长的电话,“工会的所有资源都用来宣传,就连下副本都得给我先问一句所有人:「你知不知道暴雪即将发布的新CG?」。”
…… …… “喂,长腿妞,这样真的可以么?”
薯片妞趴在床边,遥望西边火红的云霄燃烧在天空中。 这座城市的日出时分,铅灰色的气层之上,太阳如同一个煮熟的蛋黄那样慢悠悠地浮起,楼下环路上的车流已经密集起来。 新一天开始在这间位于CBD核心区的顶层会议室里,她们已经连续24小时没睡了、一切业务都进入暂停的状态,纽约的股票经纪人已经一整天没有接到薯片妞的电话,陷入巨大的茫然中。 “应该没问题,只要各个环节衔接不出错。暴雪整个魔兽世界团队已经暂停了所有员工的休假计划,他们在这两天里分了两组24小时不间断加班。”
“这个CG上线的消息会在几个小时后通过暴雪官网和全世界各个语种的《魔兽世界》官网发布。”
酒德麻衣看了一眼自己那块精致的卡地亚腕表,”准确来说是两个小时后,这将是暴雪历史上第一次不跳票。”
她半躺在宽大的皮转椅里,正前方和左右两边各是一块36寸的高清屏幕,在强劲显卡的支持下,这三块联动的屏幕可以显示接近180度的视角,正在播放着《魔兽世界》过去的所有CG。 “搞得我也想开个账号了。”
酒德麻衣拨着无线鼠标。 “媒体怎么样了?”
薯片妞又问。 “昨晚我在凯宾斯基饭店举行了一场发布会,邀请了业内所有媒体到场,我准备了500个红包,每个红包里有500美元,收到红包的媒体记者都很开心。”
“《她是龙》发布的瞬间,精美截图就会被所有业内网站公布,新闻标题是《不一样的魔兽世界故事:人与龙唯美之恋》。”
“几小时后各大都市报都会转载,再过几小时之后这个消息就会上电视新闻,我甚至联系了一个很能催稿的出版商,会出版一本名为《她是龙》的书。”
“听起来真的就差投名拍电影了……” “如果不是小兔崽子给的时间太死,我还真想投资一部电影。”
酒德麻衣耸耸肩。 “喂!你是开玩笑的?花钱能不能别这么洒脱大度啊!你们花的钱都是我这个管账丫头辛辛苦苦赚来的啊!”
薯片妞惨叫道。 “我这不是没做嘛。”
…… …… 早晨的阳光照在琉璃厂大街的石板路上,一辆三轮跑得欢,两侧都是复古的青砖二层小楼,每栋楼前都挂着“宝翠堂”、“崇文府”这类黑底金字招牌。 年轻的客人从一辆人力三轮车上从容下来,青色的中式大衫,一条休闲裤,脚下踏着一双京式“条便”,一头灿烂如金的头发,海水般湛蓝的眼睛。 “凤隆堂”的招牌有点破旧了,挂在小铺面的门楣上,门口挂着宝蓝色的棉布帘子。这已经快到胡同的最深处,一般玩古的人决不会选择那么偏僻的地方开店。 客人掀开棉布帘子,门上铜铃一响,却没有人来招呼,柜台上空荡荡的。 这个店的窗户还是纸糊的老窗,早晨的阳光透进来是朦胧的,空气中悬浮着无数灰尘,周围摆着大大小小的条桌和木箱,都像是有点年头的东西。 线装书、唐三彩、石砚笔洗,看起来这个店里什么都卖,墙上挂着一套大红色的嫁衣,一切都好像蒙着微尘。 这是一间被灰尘封印的老屋,几十年没人踏入了,只有那些灰尘的精灵们在空气中欢舞,他们是这里的领主。 客人在屋子里慢悠悠的转圈,闻着空气中浓郁的檀香味,最后在那件大红色的嫁衣前驻足欣赏。嫁衣的材料是漂亮的丝缎,精美的缂丝边,贴着凤凰花纹的金箔,镶嵌珍珠纽扣和琉璃薄片。 客人微笑地揣摩着这套嫁衣的用料。 “清朝旗人穿的喜服,是正统的旗袍样子,那时候的旗袍是宽下摆,裙摆到底,里面穿裤,可不是现在那种露胳膊露腿的式样。”
有人在背后轻声说。 “林凤隆先生?”
客人并不回头。 “恺撒·加图索先生?真年轻啊。”
老板说。 恺撒转身,虽然他有备而来,但骤然看见这个老板,还是有点惊讶。 这个操着一口京片子的老人居然是个地地道道的欧洲人,灰白的头发和铁灰色的眼睛,消瘦的面颊上仍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 老板穿着一件竹布衬衫,手里还盘着一对铁蛋,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套煎饼果子…… “猎人里真是什么怪物都有啊。”
恺撒上下打量着他。 “这行的水深着呢,我算正常人。”
老板微微一笑,“出去买早点了,一起吃点儿?”
“免了,早餐尝试了豆汁,差点把我给喝吐。”
恺撒回忆起那泔水般的味道,不禁又有点反胃。 “吐了就喝点茶,我这里有铁观音的秋茶,老茶树上采的。”
老板领着恺撒走到角落里,一张树根剖成的老茶桌上备着全套青瓷茶具。 两个人对坐,老板手脚麻利地烧水沏茶,斟、泡、涮、洗,青瓷茶具在这个欧洲老头儿手里翻飞,自然而然地有种美感,让人看着看着就沉溺其中。 若有若无的茶香飘逸开来,最后是一小杯水气蒸腾的清茶送到恺撒面前。 恺撒闻着那茶香,点点头,“你在中国很多年了?”
“我是个河南人啊。”
老板很笃定的说。 恺撒皱眉,“你能不能那镜子照照自己那张写着「雅利安人」四个字的脸再说这种谎话?”
“我父母是二战时候滞留在中国的德国人,很不幸他们都死了,所以养大我的是一对中国河南人夫妇,我也不是那么排斥自己是德国血统,但是……” 老板一拍大腿,“德语他妈的太难了,愣是一句学不会啊!”
恺撒点点头,“一个意大利人和一个德国人用河南话交流,真是有意思……好了,我来这里不是喝茶的。”
他放下茶杯,把一个颇有分量的纸袋放在老板面前,“二十万美元,买你那条嫁衣。”
“猎人中也有您这样挥金如土的人啊。”
老板眯着眼睛笑了,“真有眼光,现在要找那么好的正统旗袍裁缝可难了。”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恺撒·加图索的另外一个身份,他是个猎人,他甚至在进入卡塞尔学院之前就是个猎人,十五岁就有了“猎人市场”的ID。 他的ID是“高卢总督”,历史上那个独裁者恺撒大帝曾经征服过高卢。 而老板的ID是“phoenix”,“凤凰”,这种常见英文的ID现在已经很难注册到了,必然是很早就注册的,但恺撒从来没见到这个ID出来活动过。 唯一的一次,是他在猎人网站上发布求购信息,“凤凰”跟帖说,“我这里有一套很有年份的嫁衣,当然,做工也极其精美。”
至于恺撒为什么会想到去猎人网站上发布求购信息,总觉得猎人们手里藏着的东西应该会给他些惊喜…… 果不其然,这套嫁衣令他十分满意。 他提着包好的喜服走到凤隆堂的门口,忽然回头,看着趴在柜台上数钱的老板,“林凤隆先生,说实话,你谎话说得真蹩脚,我不喜欢和说谎的人做交易。”
“不过这套嫁衣我很喜欢,所以我愿意付钱。”
“合作愉快就是好事。”
老板也并不恼怒,笑眯眯地说,“对了,能顺带问一句么,这套嫁衣您打算自己用,还是……” “送给一位……朋友的。”
恺撒耸耸肩,走出门去,在背后放下了棉帘,“就算是随份子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