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说得够多了。”
路明非叹了口气,也不再继续劝告。 “我知道。”
楚子航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迈巴赫继续以时速120迈奔驰在高架上,雨水大泼大泼地洒在前挡风玻璃上,男人关掉了车内音响,一直保持着沉默,好像没听见刚才那段话一样。 楚子航又把目光转向窗外。 “你将来就明白了。”
男人忽然说。 将来就明白了?没错,将来我确实是明白了,明白你做的那一切,除了感动自己,对她而言没有任何一丁点好处。 你那么爱她为什么狠得下心离开她? 这么些年了……装得像已经放下她了,还骗鬼啊? 楚子航突然这么想。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敲了敲车门。 楚子航愣了一下,看见一个黑影投在车窗上, 是那些东西。 忽然极大地恐惧包围了他,无数次在他梦魇里出现的恶魔,它们来了。 门外的人再次敲门,不是一个影子,而是三个五个更多的人影聚集在车门外,仿佛隔着沾满雨水的车窗凝视楚子航,居高临下。 “怎么了?”
男人察到了楚子航的异样,回过头来。 楚子航抬起僵硬的手指了指外面。 “别开门!”
男人低声说,男人的声音也在颤抖。 迈巴赫好像在平滑导轨上滑动,没有一丝震动,没有一丝声音,指针显示着速度不断加快,片刻就突破了限速达到了180迈。 还在加速,滑行……滑行……仿佛滑向…… 地狱! 四面八方的都有水银色的灯光投入,就像是体育场夜间亮起的氙灯,不知多少看不见的黑影围绕在迈巴赫周围,沉默着。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那些人影突然围上来,以同样的节奏拍打着车窗,隐隐约约能看见那些苍白的手掌印在玻璃上,没有掌纹。 “烦死了。”
一直坐在座位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路明非开口说,“都给老子滚开,别坏我心情。”
那些黑影突然猛地四下散开了,在远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驾驶位上的男人对这幕视而不见,这状况就像是在游戏里面,按部就班的剧情突然跳脱出了原本走向,男人此时的反应如同游戏程序对于一个NPC的预设,剧情超出范围,所以这个NPC只能死机。 楚子航脑子里电光般一闪,忽然间他发现他能听懂,那来自远古的低语。 “那位……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坏了……主人的计划……” “太强大了……那位的气息……” “恐惧……” 那位?是谁? 楚子航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路明非,路明非没看他,而是望着窗外。 楚子航看见车窗上倒映出一双如熔岩般流动的耀金色瞳孔。 那是路明非的眼睛。 前方隐约出现了亮白的灯光。 像是在海里漂流的人看见灯塔,森黑如刀剑的光柱在他们眼里格外温暖,又像是夜行人在迷雾中看见木屋小旅社檐下的油灯,到了那里就能放下一切不安。 车忽然开始减速,刹车片发出刺耳的声音。 “不……不对!”
男人的声音里透着惊慌不安。 楚子航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前方的灯光透出的不仅仅是温暖,还有庄严和宏大,就像是……朝圣的人迈向神堂。 对的!那种渴望接近的心情不是在海里看见灯塔,而是虔诚的拜谒神的感觉!所以急欲亲近,急欲亲近神的光辉。 可是楚子航不信神,什么神都不信……在他经历过那雨夜之前。 他们刹住了,可是灯光却向他们接近,那些放射在黑暗和雨水中的、丝丝缕缕的白光。 楚子航听见了马嘶声,他觉得那是幻觉。 虽然很像马嘶声,可是如果真的认可了那是马嘶声,那匹马该是何等的巨大!它的吼声沉雄,像是把雷含在嘴里吼叫,鼻孔里射出电光来。 “系好安全带!”
男人说着,慢慢地踩下油门。 迈巴赫以最大的加速度冲了出去,冲向白光,直撞上去。 水雾被斩开,楚子航忽然看清楚了,那白色的光芒中站着…… 「奥丁」 「斯雷普尼尔」 白色光芒中站着山一样魁伟的骏马,它披着金属错花的沉重甲胄,白色皮毛上流淌着晶石般的光辉,八条雄壮的马腿就像是轮式起重机用来稳定车身的支架。 它用暗金色的马掌扣着地面,坚硬的路面被它翻开一个又一个的伤口。 马脸上带着面具,每次雷鸣般地嘶叫之后,从面具上的金属鼻孔里喷出电光的细屑。 而马背上坐着巨大的黑色阴影,全身暗金色的沉重甲胄,雨水洒在上面,甲胄蒙着一层黑色的,像蛇一样扭曲的丝线。 怎么和柳淼淼眼睛里的东西那么像?楚子航想,记忆里的奥丁不是这样的。 记忆里?见过奥丁? 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梦魇。 祂手里提着弯曲的长枪,枪身的弧线像是流星划过天空的轨迹,带着铁面的脸上,唯一的金色瞳孔仿佛巨灯一般照亮了周围。 北欧神话中,阿斯神族的主神——奥丁。 迈巴赫轰然撞了上去,「Sleipnir」嘶吼着,四枚前蹄扬起在空中。 四周的雨水全部汇聚过来阻挡在奥丁的面前,冲击在迈巴赫的正面,像是一记水流的巨拳轰击上去,楚子航完全看不见前面了,迎面而来的仿佛一条瀑布。 冲击让楚子航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迈巴赫巨大的动能在短短几米里就被完全消解,车辆报警,安全气囊弹出,这样才让楚子航的颈椎没有瞬间断掉。 水流把迈巴赫推了出去,「Speipnir」八足缓缓跪地, 「奥丁」把「Gungnir」插进湿润的沥青路面,以神马为御座。 成群的黑影聚集过来,分为两排站在「奥丁」的面前,一模一样的黑衣,一模一样的苍白的脸,楚子航在他的梦魇里看了无数次也永远记不住的脸,空洞的闪着金色光芒的双瞳。 “下车吧。”
男人轻声说。 楚子航迈动双腿,机械地跟着男人下车。 路明非没有下车,他就坐在车子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楚子航回头瞄了一眼路明非,他脸上无悲也无喜。 为什么路明非没有一点诧异的情绪?好像早已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似的。 楚子航冒出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但他已经没办法想那么多了,他已经和男人并肩站在雪亮的前大灯中,男人一手抽出伞洞里的长刀,一手伸过来挽着楚子航。 “不要怕……虽然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我也很害怕……可是怕是没用的啦,”男人一下下轻轻握着楚子航的手,“本来不想让你看到这些,可是既然看到了,就不要错过机会,睁大眼睛。”
楚子航想这一幕他已经看过无数遍了。 不论是在梦里,还是每天睡前的半小时回忆,他的必修功课。 天上地下都是雨,雨外是无边的黑暗。脚下是宽阔的高架路,四面八方都是透明的水幕,仿佛世界上一切的雨都汇集在这片空间里,雨流和雨流之间并排挨着,没有空隙。 “你只是个司机?”
雨中传来「奥丁」低沉的声音。 “是啊,我只是个……司机。”
男人站在狂落的雨流中,一手提着长刀,一手轻轻抚摸楚子航的头。 “真有趣,撞向神之御座的人,仅仅是一个司机。”
“那么,人类!觐见吧!”
「奥丁」说。 “觐见?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有人说。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却清晰地传到了楚子航耳朵里。 楚子航觉得「奥丁」也应该听到了。 那个人一脚踢开车门,下车,慢慢朝「奥丁」走来。 “说实话,我一直都挺好奇的,你区区一个侥幸走完……”那个人又突然想起来什么,没再往下说。 “算了。”
“反正你要知道,你没那狗胆子也没资格在我面前,自称「神」。”
“怎么可能?你不应该在这!”
「奥丁」看清那个人的脸,突然惊恐地大吼,祂作为「神」的颜面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楚子航心底有一阵快意。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路明非耸耸肩,反问道,“对我身边的人动手动脚,你就得付出代价。”
“唉,师兄,虽然已经发生的事我无法改变。”
路明非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在梦里,帮你杀这个杂种一次解解气,我还是做得到的。”
在梦里?什么意思? 楚子航身体突然不受控制了,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动不了。 他只能看着路明非慢慢走向那个所谓的「神」。 “虽然你只是个投影在这……”路明非扭扭脖子,活动着身体,“但把你弄死,你的本体也会受到伤害吧。”
这时他注意到了缠绕在「奥丁」身上,那些蛇般爬行着的黑线。 “你和那玩意搅在一起了啊?”
路明非一愣,“一个老阴比就够我头疼的了,到现在没露过面,还和你这个杂种搞一起。”
“不过也好,把你这畜生杀了,应该也能对那东西造成影响。”
路明非打了个响指,“为了对最终boss表现出足够的敬意……” “「something for nothing」,100%融合……” “100倍增益。”
他对着全世界下令。 路明非深深地呼吸,仿佛要把全世界的空气都吸进肺里,灼热的黄金瞳越来越亮,像是风雨中不熄的明灯。 胸膛剧烈起伏,如高温下的鼓风箱,颤动的越来越剧烈,像是尘世间最大的怪物正在冲破封印,带着无可抵挡之势重临人间。 楚子航看见路明非的身躯膨胀变形,锋利的骨刺突出身体表面,黑色的鳞片响亮地扣合起来,巨大的黑翼张开的时候,暴雨逆着往天空中流动! “让你这个杂种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神」的权柄。”
路明非冷笑着开口。 「奥丁」大吼一声,驾着「斯雷普尼尔」奔来,祂高高举起手中的「昆古尼尔」,一瞬之间无数次刺击,这支神话里永远命中的长枪,它的每一记突刺都带着暗金色的微光,弧形的光线围绕着路明非,向着他的不同要害,仿佛密集的流星雨。 “这种赝品就别在我面前丢人现眼了。”
路明非打了个哈欠,伸手轻轻一抓,那些弧形的光线瞬间停滞了,而后全部飞进他的掌心。 “更何况,就算给你真货你也掌控不住,因为它不属于你。”
路明非把那团光线揉碎了,楚子航看到「奥丁」手中的「昆古尼尔」也应声而碎。 「奥丁」显然是不甘心「昆古尼尔」的失手,八足骏马嘶吼,祂像骑兵那样冲锋过来,不知从何处拔出了铁色的重剑,在头顶旋舞,发出沉雄的风声。 可「斯雷普尼尔」再也无法前进哪怕一寸了,因为路明非的手按在了它的胸口,下一刻他猛地发力,一脚踹在它的胸膛,直接把它踹飞了出去,连着坐在它身上的「奥丁」。 「斯雷普尼尔」翻滚着嘶叫着,路明非冷冷地看着这匹垂死的天马,眼中全无怜悯之意。 他那长着利爪的手中,流淌着淋漓的马血,他不仅把「斯雷普尼尔」踹飞,还顺手抓出了天马的心脏……一颗紫青色的、长满鳞片的巨大心脏在他的手中跳动! 他狠狠地把心脏捏爆,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意,“手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啊,孽畜。”
随后冲向奥丁。 楚子航眼前一花,他所能看见的最后一幕,是路明非轻松得如同探囊取物般……把「奥丁」巨大的头颅给拧了下来。 …… …… 楚子航猛地从床上坐起,窗外是如水般流淌进来的月光。 他摸了摸自己几乎被冷汗浸湿的后背,又缓缓地躺了下来。 刚刚那个梦?怎么回事? 又是那个雨夜,「奥丁」,爸爸,看起来很奇怪的柳淼淼,还有……路明非? 他不明白路明非为什么会出现在他梦里,而且展现出那样惊人的形态。 但是这个梦真实得有些不像话,挥之不去的诡异感在他心头萦绕。 今天是2010年7月12日,深夜,南非世界杯决战,这座城市下起了雨。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聚在电视机前,喝着啤酒睁大眼睛议论纷纷。 隔壁传来妈妈和闺蜜的尖叫声,大概是进球了。她们已经干掉一箱啤酒了,在这么喝下去,这个阿姨组会穿着低胸的丝绸睡衣跑到花园里,手拉着手发癫吧? 不过也没什么,让她们闹吧,偶尔发发疯也好,正好今晚天气不冷不热,妈妈也喝过牛奶了。 楚子航躺在窗下的床上,躺在黑暗里,夜风湿润微凉。他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珐琅吊灯。 好几年过去了,每天晚上睡着之前楚子航都会回想一次,回想全部经过,每个细节,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忘记什么。 那是他从富山雅史导师《脑科学导论》那门课上知道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就像一块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盘。 时间过去,渐渐地他会零星忘记点什么,然后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于是那个雨夜的画面就像是发黄、开裂、剥落的老照片,连同那个男人的脸,一起模糊。 可他不愿忘记,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还记着那个男人了。 如果他也忘记,那个男人就像不曾存在过。 还有那个女孩。 女孩? 楚子航心中蹦出一个词,但他从来就没和任何一个女孩走近过。 “爸爸,又下雨啊。”
楚子航轻声说。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他缓缓地闭上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