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的族群曾以一种名为枯藻的藻类为食,说是藻类,其实是一种适应了海底恶劣环境并和细菌共生的孢子植物。
祂没有吃过那种肮脏的东西,但祂的一部分信徒以之为食。 枯藻是海底生命力最旺盛的植物之一,也是少数对污染有抵抗能力,并且不会因随时可能喷发的海底火山而死亡的食物之一。 枯藻生长的海域通常都聚集着生物族群,那些肮脏的颗粒状褐色藻类是海底生命度过【荒月】的最后依仗。 使用枯藻是有很大概率发生死亡的,因为这种东西虽然能填饱肚子,但很难消化,年龄稍小一些的族裔一旦食用过多,就会因饱腹而死。 祂曾在深海弥漫污染时听到过信徒的祈祷,他们祈祷能够吃枯藻吃到饱,因饱腹而死是海底最美好的死法之一。 信徒们在祈祷中说,当一个人因饱腹而死,他就会做此生最美好的美梦,在梦里享受这辈子都没享受过的饱腹感,在梦里拥有不必和其他游魂共享的配偶和子嗣。 祂后来才知道,信徒们在因饱腹而死时做的美梦并非因为饱腹,而是因为枯藻本身是有毒的,当毒素在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会伤害游魂的神经,使游魂产生幻觉。 信徒们在深海时代发生了退化的大多数身体器官很强壮,但他们的神经系统依然脆弱,无法抵抗这种精神毒素。 于是美梦诞生了。 祂无法阻止族群因饥饿而啃食枯藻,便无法让美梦破灭。 而枯藻仅仅是致死的原因之一罢了,枯藻带来的饱腹感和美梦也是深海送给游魂们最温柔的死法。 当入侵栖息地的污秽在族群中扩散之后,祂已经无法让族群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延续。 祂决定让污染程度尚且较浅的战士们离开,前往未知的海域,寻找活下去的机会。 如果他们能活下来,就有机会净化身上的污染,有可能带着幽邃的恩赐,延续他们的族群。 而另一方面,祂也能够做出自己的努力:保护泰达尼奥斯,直到族群得到拯救的那一天降临。 祂不知道那一天是什么样的,又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到来。 宿命没有把这些告诉祂。 泰达尼奥斯也没有。 祂从来都没办法和泰达尼奥斯之间建立任何链接,即便【茧】之上缠绕的外围物质已经褪去,露出其中的冰封,即便祂因此得以看到泰达尼奥斯的真容,也无法通过祂掌握的任何手段探知关于泰达尼奥斯的身体情况。 它被冰封的不仅是身体,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 在下定决心之后,祂告诉战士们:你们要前往更远的地方,寻找新的希望。 战士们曾经经历过族群内探索者前往深海各处探索求生希望的岁月,他们心中并未生疑,只以为自己真的是去寻找让族群延续下去——寻找保护自己的亲眷和家族,净化因污秽而产生的污染的办法。 他们走的那一天,祂使用幽邃的力量为他们打开了通往栖息地外围的道路。 自他们离开之后,栖息地就此封闭,再不和外界产生一丝一毫的交流。 栖息地内,污秽最终不可避免的成为了族群的一部分,渗透进入繁衍进程之中,使祂和族群变成了奇怪的东西。 好在这种奇怪的污秽没有污染土地,虽然褐藻因此发生了某种程度的变异,但并未达到无法食用的地步。 污秽让族群的生育率出现了下降,新生儿夭折的几率大大增加,祂不得不加大了繁衍的力度,可族裔的数量依然在不受控制的减少。 又是十几个【荒月】过去,族群内的族裔数量终于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保持住了平衡。 族群内族裔的数量不再大幅度增加,也不再大幅度减少,仅仅是在一个较低的水平徘徊着,保持在栖息地产出的食物刚好能够供应生存的地步。 祂直至此时才知道,宿命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污秽的到来是族群的命中注定,污秽感染了祂,成为了祂的一部分,也是宿命早就安排好的事。 在了解到这一点之后,祂不再反抗——祂接受了污秽,于是族人们得以和污秽共生。 这样也好。 即便因此发生畸变和退化,并因此苟延残喘,也好过因抵抗污秽而不断发生恶化。 至于污秽从何而来,从来都不是祂关心的事,海底存在难以想象的肮脏,任何污秽的出现都不会令祂意外,更何况是宿命的安排。 发生了畸变的族裔们在几千个【荒月】之后,一代一代繁衍并演变成了丑陋的怪物,它们为了适应海底越来越差的环境而放弃了作为碳基生物的大部分躯体,只保留最基本的摄食器官和营养供应通道以保持生命以最低限度在身躯之上存在,它们的脑萎缩成了指甲大小的核,因此智力低下,仅仅只能完成简单的劳作、进食和繁衍,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祂静静的注视着栖息地内发生的一切。 祂知道这是它们的宿命。 【荒月】依然在加强着,绝望如海底深渊一般看不到尽头。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直到整个世界开始沉降,直到族裔们开始信仰死亡,并因此变成了将死未死的行尸。 它们剩余的丁点意识促使它们围成一座堡垒,将祂保护在内,它们隐约知道,祂和祂怀中的泰达尼奥斯,是它们最后的希望…… 黑暗绝望中的等待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一个陌生的意识凭空出现在堡垒之外。 宿命终于开始了命中注定的运行。 …… …… 通感回归时,祂已经泪流满面。 祂很讨厌这种感觉,泪水让祂感觉到了软弱,对悲伤情感的感同身受让祂意识到自己不再纯粹—— 那个名为陈宴的人类,真是滥情的过头了。 祂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情感现在已经成为了祂的一部分。 机械蜂巢街道上的霓虹灯光把祂拉了回来,让祂因通感而错乱的意识回归现实。 祂能够确定的是,当年被祂派遣离开族群的那群战士没有活下去,因为祂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感知到他们的存在。 并不是意料之外的结局。 即便早已习惯了死亡,祂内心依然产生了悲伤——悲伤来自陈宴的记忆和神经中枢里储存的认知。 这种感觉真是该死。 “真是该死”的想法也一样是来自陈宴的记忆和认知。 他妈的。 祂看向街边的面包店。 店铺窗户玻璃内部的橱柜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蛋糕,那些蛋糕做工精美,祂从陈宴的记忆中了解到了这些蛋糕的名字,马卡龙、海绵、戚风、布丁、慕斯…… 祂还从陈宴的记忆里理解了“生产力”这个名词,祂由此明白,阳光的年代是生产力极大富裕的年代,虽然依然有人吃不饱,但已经几乎不会出现有人被饿死的情况。 在阳光时代,食物已经不是最稀缺的东西了。 在了解到这一点时,祂吃惊了很久,即便陈宴的记忆已经解释了一切,但祂依然花费了几秒钟时间才接受“食物已经足够世界上大多数生命进行生存”的事实。 祂站起身来,再次走入人潮。 在确定当年派遣离开族群的战士全都消亡之后,祂能够确定,族群已经不再,这世上剩下了祂唯一一个。 即便那些即将在十个月后诞生的新生族裔给了祂唯一的告慰,令人窒息的孤独感依然让祂喘不上气来。 在克制陈宴记忆对祂产生的影响,克服孤独感的同时,祂意识到,自己不是阳光时代超凡侧社会所定义的传统意义上的“邪神”,按照超凡侧社会的认知和学派定义,祂对超凡者们来说更加接近一种全新的超凡生物,近乎于亚人一般的“异常生物”。 祂也从不认可自己是阳光时代定义的“邪神”—— 对一个碳基生命而言,为了生存而繁衍族群,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这世上所有碳基生命终其一生都在做着这样的事,凭什么我来做,就被污名为邪神? 在想到这里的时候,祂再次意识到自己被陈宴记忆中的价值观影响了,于是祂再次主动分出精力来克制陈宴的记忆对祂产生的影响。 …… …… 此时此刻,陈宴的船上。 “总之,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那个邪神强的离谱,我们暂时没办法拿祂怎么样,而且祂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回到船上。”在奥斯曼狄斯把一切告诉船上的大家之后,糯米果看向斯沃姆。 陈宴曾把地下发生的事情告诉过她,她因此知道斯沃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奥斯曼狄斯头疼道: “不行,斯沃姆是个莽夫,太容易受到精神攻击,要是对方不了解他的底细,说不定还有一战之力,但对方已经看过他了,甚至已经会用低语控制他了,所以他这次派不上用场。”
斯沃姆自责极了,感觉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扣着身上窗帘的一角,委屈的说不出话来。 杰克·巴尔多说道: “祂对我们有敌意吗?”
奥斯曼狄斯回道: “不知道有没有敌意,这才是最可怕的,我们完全不知道祂会做什么,只能从祂的行为推测,祂大概率会对船上的女性下手。”
他看了一眼弥赛亚,又把视野转回糯米果脸上: “祂现在还在机械蜂巢,估计还得一会儿才会回来,我强烈建议你尽快和弥赛亚一起出去避避风头。”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甲板上响起了脚步声。 众人脸色变化。 糯米果低声快速对大家说道: “这邪神行为动机未知,且拥有陈宴的记忆,不一定会做不好的事,我们暂时不要跟祂起冲突……斯沃姆随时做好准备,一旦祂动手,请你务必尝试阻止祂!”
斯沃姆第一次受到如此郑重的委托,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整个人容光焕发,低喝道: “看我的吧!”
此时此刻,当码头上的灯光全都亮起来的时候,祂已经经过甲板,回到了船舱。 祂按照从陈宴记忆中看到的位置,先去了一楼,从冰箱里拿出食物补充体力,祂大概吃了十多磅面包,十多磅牛奶,以及二十多磅未经烹饪的鲜肉,和一些苹果。 祂吃的很缓慢,表情很享受,仿佛这些东西是祂毕生享受过的最美味的美食。 “阳光的时代……真好。”
祂吃完了晚饭,端坐在餐桌旁,留下了发自内心的感动的眼泪。 祂闭上眼睛,做祈祷状,用吟唱一般的声调呓语道: “宿命安排我享用了如此丰盛的血食,我将回报宿命以虔诚的效忠,我将履行作为碳基生命神明的职责,为我的信徒们延续族群,播撒生命,为族群做出贡献。”
大概用了十分钟时间,祂才从这种感动到热泪盈眶和浑身颤抖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祂站起身,沿着舷梯进入船楼,来到正在电脑前工作的糯米果身旁,看着电脑上整理出来的资料,将手放在糯米果的肩膀上,用温和的语气说道: “别太累了,记得随时补充体力。”
糯米果从未从陈宴处感受过如此僭越的举动,只感觉这样的关心太过令人毛骨悚然,不知所措之间晃动身体让肩膀脱离祂的手掌,回道: “很快就要完成了。”
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存在,她紧张极了,一时之间之前准备好的说辞竟然全都说不出口了! 祂的手被她晃开,没有因此而生气,倒是开心起来。 祂因接触而感知到了她——精神层面十分强壮的雌性——任何方面强壮的雌性都是非常值得纳入族群的个体,她们会接受族裔的遗传物质,诞生从各个方面而言更强大的子嗣,而更强大的子嗣能够更好的延续族群,让以单个生命体为单位的族群发展壮大。 面前名为糯米果的年轻雌性在身体各个方面的素质都比机械蜂巢内部的雌性好上一大截,更令祂欣喜的是她的博学——一位博学的母系能够为族群带来看不见的利益,她的后代也更容易成为领导其他受赐雌性子嗣的领导者。 祂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感觉不太对劲,抬头一看,是弥赛亚正站在一楼船舱进入船楼的楼道口,面无表情的注视着祂。 祂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始终跟在祂身后不远处的奥斯曼狄斯也看着弥赛亚,祂睁大了眼睛,整个人难以置信——面前的女孩和之前的气息完全不一样了! 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