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追问道:
“另一种力量?”欧嘎米用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 “我看不到那股力量从何而来,只知道那股力量是存在的。”
陈宴惶然之间回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那一日漫天飞雪,欧嘎米一言不发的站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的莱昂纳多·亚当斯将他的血压拉超了阈值。 他明确知道那家伙说的那些话完全是不对的,他知道自己不该蜉蝣撼树,可他也认为自己必须站出来,他必须……杀了他。 杀了他,这次不为自己。 那是那时的陈宴鲜少做出的不为自己的事。 至于子弹上的那股力量? 他仔细回忆那时产生的通感,答案是什么都没有——他没有从子弹上感觉到任何东西。 这时他内心忽然升起了一阵恍惚,心中在这一瞬间浮现出某个莫名的想法: 我恐怕以后也不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从这样的想法从感觉到了一些失落。 欧嘎米的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让他很快把失落忘掉了。 “这件事之后,在你监狱生涯的那几天,我游走于街巷之中,见到了许许多多的事,和许许多多的人聊天,我发现了另外一件可能不死的东西——人性。”
欧嘎米继续说道: “我四处寻找人性,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性才能不死。 我眼中的人性……和你眼中的人性不一样。 在我眼中,人性是附在人身上的一缕白光。 正常人的身体被这圈白光人性包裹,得以正常生活。 有些人身上的白光人性特别强烈,他们大都是一些在人类社会中有着非凡成就的人。 这样的人,亚楠市的上城区有很多。”
他显然十分困惑,所以才语焉不详——陈宴觉得他多半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哪,又到底该怎么办。 欧嘎米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话筒里传出来: “每个人都会死,每个人的人性都会因死亡而消失,可一旦人性再次出现,它就变得和之前一样了。 从俗世道德层面来看,正面和负面的人性都和这人性从其他个体身体里消亡之前一模一样。”
欧嘎米在这里用了一个很复杂的长句,陈宴差点没听懂。 “宴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语气中的困惑几乎溢了出来。 陈宴沉默了一下,才说道: “为什么即便每个人都不一样,人性却是一样的呢—— 人性中的某些东西,比如贪婪,为什么是一模一样的呢?”
欧嘎米的声音虽然依旧带着困惑,但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他的情绪向来没有太大的起伏: “这样一来,从不同人身体里生长出来的人性,岂不是不死的吗?”
陈宴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讲。 陈宴其实所知甚至有限,两辈子加起来也才三十多岁的年龄,他能经历多少,又懂个什么人性? 陈宴对所谓“人性论”的一切都来源于间接经验……和少到几乎没有的一部分实践。 陈宴显然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按照他的思路,他即便能够解决欧嘎米的困惑,也多半不是欧嘎米想听的那方面。 对一个超凡侧的强者,用完全处于凡人社会的社会学去解释,这合适吗? 对一个接近神明的上位者……对一个半神,解释人类社会的一些底层规则,祂能听得懂吗? 即便听得懂,又能够接受吗? 可陈宴明显感觉到欧嘎米的情况不对劲,陈宴不知道半神失控之后会做什么事情,只知道那一定会很可怕——一旦他否定了人性,就否定了人的存在,到时候万一他因此失控,大开杀戒…… 陈宴难以想象那样的未来。 为了稳定他的状态,陈宴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这么说,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电话那边静悄悄的,陈宴知道欧嘎米在认真聆听。 “所谓人性中的贪婪——不死的贪婪,就是对事物的追求。”
陈宴解释的战战兢兢,找遍了脑瓜子里那点数量可怜的知识,生怕说错了哪一点: “从俗世道德的定义来看,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有追求,人性中丑恶的一面也有追求,这些追求大多数都是通过得到物质来实现的,只不过美好的追求不被定义为贪婪。”
欧嘎米低沉道: “确实如此。”
在他看来,对物质的贪婪几乎是人性的锚点,世上的大部分事物由此产生。 “那么,我现在有一个证明‘人性并非不死’的论点假设: 如果消灭了人与人之间因物质而产生的对立关系和矛盾,人性虽然在,但无法以道德负面的形式表达出来——人性无法以贪婪的形式表达出来了。”
欧嘎米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我似乎在哪看过这个……” 陈宴提示道: “在我的论坛里吗……” 欧嘎米沉默了半晌,像是回想起了自己在罢工模拟器论坛里看到的知识。 他片刻之后才回应道: “如果你说的那些事情真的可以实现,那么悲剧和苦难得以避免发生,人性中的贪婪就不会对人造成实质性的影响了……贪婪以另一种方式死了。”
他懂了! 他转而说道: “可那是不可能发生的……几乎不可能发生的。”
他话到中间的时候加了一个词,一个中性的词,这让陈宴很开心,因为这是证明他已经逐渐恢复“真正平静”的证明。 他接下来的话让陈宴产生了短暂的一阵心悸。 “你看过那样的未来吗?”
欧嘎米为什么会这样问。 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他不太确定。 “我看不到那样的未来。”
陈宴坦然。 他确实没见过。 “我只是一个不怎么聪明的普通人,没有能力让那样的未来出现,只能通过自己笨拙的努力为那样的未来做出奋斗。 我只是相信,那样的未来终有一天将会发生。”
陈宴十分坦诚。 “如果连你都看不到那样的未来,又如何让我相信呢?”
欧嘎米的状态再次变得不稳定起来,他心绪紊乱暴虐丛生,可又因无解的谜题而无可奈何,他这一刻只想大开杀戒! 直到陈宴的声音响起。 “人总是要做一些什么的。”
陈宴不知道自己是怀揣着怎样的情绪去说出了这番话: “我即便心中始终想要作为一个客观的唯物主义者而做出对一切事物的判断,但我最根本的出发点是唯心的—— 我即便看不到那样的未来,也坚定的相信那样的未来必将出现,因为我主观的希望这个世界能变得更好起来,于是才会想要通过实际行动去改造社会。 我完全不客观的……我完全出于个人的主观情绪去想要相信这件事,即便我知道这有多难,有多么的……不可能实现。 我想要追寻那样的未来,我没有任何理由的愿意相信那样的未来终将到来,并基于此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即便我明知道我有生之年看不到那样的未来了。”
在此之前,陈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念头。 当把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陈宴才有所明悟: 原来这才是我真正的想法,原来这才是我如今所做一切的原因之一。 他因这样的明悟而变得很开心,这样的开心纯粹而不夹杂任何其他情绪,像是鱼跃出了海面,万物在晨露滋润之下生长,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这一刻,现实世界仿佛被无限拉远了,陈宴看到星星和月亮从自己身边划过,他集中注意,便看到了月亮上散发着冰蓝色微光的明树花海,视野一转,明树花海之上漂流在深邃宇宙中的破碎星河紧贴身侧而过。 当他低下头时,星河化作模糊光影飞速倒退,恍然间他又坐回到了斯拉夫人开的餐馆里,耳边重新响起了嘈杂的碰杯声和叫骂声,出餐口的吆喝声和阿伟的应答声,窗外来往过客不甚密集的脚步声…… 他的精神发生了某种变化,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感觉自己眼前的世界比之前更加清晰可见,可明明面前的世界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他遵从自己的本心,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欧嘎米,人总要做一些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即便这事情不知是否正确,也不知是否会有尽头。 没有那么多的原因。 只因为我相信。 我相信,消灭了因物质而生的对立和矛盾的那一天一定会实现,并为之努力和奋斗着。 这便是我的人性,是我的欲望—— 你看!这样的人性并不是你看到的那种不死的人性,对不对?”
欧嘎米抬起的刀尖渐渐放了下去。 陈宴无法从电话里听到任何回应,欧嘎米所在的世界静悄悄的,像是一切都失去了声音。 这一刻,外界的嘈杂再次充斥了他的耳廓: 斯拉夫人喝酒喝到开心之后不绝于耳的“不列”声,斯沃姆用舌头舔盘子的声音,阿伟收到小费之后开心的道谢声,隔着窗户传进餐馆来的车水马龙声…… 人们的生活像是好起来了,他们能够吃上丰盛的食物,住上高科技制造的房屋,享受根据数学逻辑建造而成的城市。 可人们的生活又没完全好,他们终日忙碌无法停歇,做一天工就赚一天钱,他们在买饭之前要计算好手里的钱,不然就会因为提前花光预算而要通过借贷而艰难度日,甚至被帮派强行的借贷而欠上高利贷…… 把陈宴的注意力拉回来的,是欧嘎米的话: “我对自己的目的产生了怀疑,也许是因为这场追寻的时间已经过于漫长,漫长到我甚至忘记了当初的目的。”
他话中弥漫的沧桑和尘埃差点就把那一丝丝明悟给覆盖了。 好在陈宴听了出来,并十分欣喜。 他了解到自己的那些间接经验发挥了应有的价值,那本身也是间接经验的价值所在,这是他欣喜的第二个原因。 陈宴不知道这副“说教”他到底接受了多少,只知道他现在大概率是没事了。 没事了就好。 “那么,现在‘人性’要排在第二位了。”
听着欧嘎米开玩笑的声音,陈宴总算是放下心来。 欧嘎米看了一眼地面上横陈的尸体,感受了一下已经包围了整栋别墅的杀意——那些杀意来自持枪的武装人员,他的行动被发现了。 “我杀了一些该死的人,还记得吗,你之前告诉过我,亚楠市议院是被一些人从暗地里操纵的,我认为他们是‘不死人性’的一部分,我顺着一些线索追寻至此,误打误撞碰到了他们的祭祀场面,那让我响起了很多不好的回忆,于是我把他们全杀了。 他们大都是姓氏十分古老的贵族,整个家族掌握的产业令人震惊—— 几乎是亚楠市80%的产业,都被拿捏在他们手里。”
陈宴惊喜道: “这真是个好消息!”
一鲸落,万物生,利益的重新分配对处于剧变时期的亚楠市……甚至整个北方联邦,都将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有趣的是,我发现他们的祭祀是为了获得一些东西——他们拥有一种类似于‘不死’的手段,这种手段让他们变得不再是人,而祭祀让他们得以达到这种手段的条件。”
陈宴从欧嘎米这句话里感觉到了莫名的兴奋。 嗯?这有什么兴奋的? 陈宴意识到了不同寻常,欧嘎米很少表现出对某种事物的“兴奋”。 可通感只能从欧嘎米的声音里感觉到“兴奋”,除了兴奋之外并无其他。 “不死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旦触碰,就会变成别的东西——不同于我以往所接触到的不死者,他们的血液里虽然同样有类似虫子一样的东西,但‘不死’的作用机理和我先前所见完全不同。”
原来如此!欧嘎米找到了和曾经他要斩断的那个“不死”极为相似的东西! 怪不得他要兴奋。 他即将抵达漫长旅途的终点了吗? 如果真是如此,陈宴也会为他开心。 只是…… 【血液里有虫子一样的东西】,这样的描述有点奇怪。 至于这种类似虫子的东西会让人发生“不死”,就更让人无法理解了。 陈宴完全搞不懂这件事,但他认为自己也不需要懂,最关键的是欧嘎米找到了他想要的线索,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话说到这里,陈宴也大概搞明白了今天欧嘎米的心理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