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并饶有兴致的等待着陈宴的回应。
问题的答案并没有出乎陈宴的预料。 但陈宴毫无缘由的再次沉默下来。 “因为陈长生的原因,我们本就是战友。”“并且,我们很快就会成为合作伙伴。”
莱昂纳多·亚当斯的语气变得亲切起来,这是他在交易时惯用的手段,没有任何人能够拒绝和亚当斯家的直系血脉亲近,即便是圣歌团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主教,也不能。 莱昂纳多·亚当斯可以用暴力占有沃克街33号,可他不想那么做,他是一个商人,从经商开始起就遵守着作为商人的本分——有了付出才有回报,这是商人做生意的本分,也是原则。 当他还小的时候,当父亲第一次把这些事告诉他之后,他就始终谨记在心。 “如果你在地下发现了他做过的恶,我可以拿高价收购,嗯……一条定价50镑,怎么样?”
莱昂纳多·亚当斯完全没有使用开玩笑的语气。 陈宴没有说话。 莱昂纳多·亚当斯看着他的反应,心中明白,陈宴此次地下之行,并没有发现关于陈长生当年所做的事——也许是发现了,但由于某些原因不肯说出来。 他看着陈宴,语气如常: “我很快会组织一场针对陈长生的控诉,我会揭发他当年在天神州做的那些事,散播的那些【恶之花】的种子,我会让所有人知道,表面上看起来比任何人都绅士的詹姆·亚当斯,本质上是一只荼毒社会的毒虫!”
莱昂纳多·亚当斯微笑着看着陈宴: “这也是你始终想做的事情,对不对?”
陈宴终于再次开口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莱昂纳多·亚当斯笑了,他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终于找到了陈宴的突破口。 “当年我还小,不很在意尊严,所以很会讨好人。”
他俏皮的眨了眨眼,那眼神单纯的就像是邻居家晚上9点下了兴趣班后背着吉他跟人打招呼的大小伙子。 “当年的陈长生还没有经历后来的祸事,还是个‘单纯’的年轻人,我求他给我讲天神州的故事,于是他把当年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对于他告诉我的那些事,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个痴痴傻傻的少年,叼着狗尾巴草,坐在书院旁边的田埂边上,用狰狞的想要杀人的眼神,远远的看着他。”
陈宴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过那样的眼神了。 那些记忆已经太过久远。 “他告诉我,他当时很不明白那少年对他的杀意,一个懵懵懂懂了十几年,被所有人看成傻子的少年,怎么会对他产生杀意呢?”
“他由此对那少年产生了兴趣。”
“后来打听,知道了那少年叫陈宴。”
“他说他当年最后一次离开天神州之前,遇到了一个女孩……也不能说是女孩,可以说是一种比狂暴灵更高级的东西,高级到我们现在的科技水平无法了解,未来也可能没办法了解的程度。”
“那女孩向他打听了一些事,期间提到了你。”
“于是,他对你更感兴趣了。”
“自从你收到威廉·马斯特的入职通知之后,他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他一直关注着你。”
“我认为他只是对那女孩感兴趣而已。”
“无论如何……你想杀了他,我也想杀了他,我一秒钟都不想再看到他那张死人脸了,真的。”
当莱昂纳多·亚当斯在诉说这段话的时候,沃克街上忽然出现了不寻常的动静。 一大群工人从沃克街街尾的方向出现了,他们行走在大雪之中,喊着并不整齐的口号,举着好些涂了油漆的牌子,拉着红布黑字的横幅。 陈宴眼神一晃,才看到那些牌子上写的是“罢工”两个字,而在横幅上,则写着“更多的工资和加班费”。 “加班费”一词甚至拼写错了。 这群人的规模着实不小,大雪中排成的长队延伸到陈宴视野的尽头。 “啊,竟然是我的工人,真是让你见笑了。”
莱昂纳多·亚当斯做出尴尬的肢体语言,语气也听起来尴尬极了。 但陈宴完全“感觉”不到他有一丝一毫的尴尬。 “这群人真是贪婪啊。”
他感慨道: “作为威廉·亚当斯集团的员工,拿着集团发放的工资,甚至是冬日的低温补贴——我要重点强调一下,在亚楠市,低温补贴是威廉·亚当斯集团独有的。”
他用吐槽的语气说道: “他们赚的钱比其他工厂的工人要高上很多——普通工厂的普工一天8个便士的日薪,我直接就给刚入职的实习工开到12个便士,转正之后16个便士,比其他工厂多出足足一倍!”
“钱已经多出来这么多了,加个班怎么了?亚楠市有哪个工厂是不加班的?”
“可人就是这么贪婪,拿到了好的,就想要更好的。”
他用冰冷冷的眼神看着即将从33号公寓底下经过的工人们,那眼神并不像是在看着和他一样的人类。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罢工吗?”
莱昂纳多·亚当斯看着陈宴,咧嘴一笑: “我取消了他们这个月的假期。”
他像是在说着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集团现在到了紧要关头,需要工人们更多加班来完成生产,如果集团能够度过这次危机,他们的工资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陈宴忽然打断道: “他们的工资会涨到多少呢?”
莱昂纳多·亚当斯内心顿时不悦,他已经将陈宴看成了自己的员工,而质疑老板的员工通常不是好员工,没有任何老板会喜欢这样的刺头。 莱昂纳多·亚当斯对陈宴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如果不是还需要陈宴为他做事,他绝不会把这场对话继续下去。 “一天20个便士。”
他用自豪的语气说出了这个数字,仿佛涨了那4个便士的工资是多么令人骄傲的事。 “即便是你,拜伦维斯集团的员工,在转正之后也拿不到这个数字!”
“而他们。”
他指着已经到达33号公寓面前街道的工人们。 “他们能够享受这样的工资,过上比亚楠市大多数工人好得多的生活,而他们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一个月不休息而已!”
陈宴又问: “一个月不休息,你们就能度过危机吗。”
莱昂纳多·亚当斯对陈宴的不悦加深了: “当然!况且这些工人根本没有质疑我们的资格!”
他的话语僵硬到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我已经展现了对他们的恩惠,而他们只知道一味的索取,仅仅是一个月不休息,仅仅是少了四天的休息时间,他们竟然要罢工!这简直令人无法想象!”
陈宴说道: “或许这一个月不休息的消息只是导火索而已,平日里的待遇才是根本原因。”
莱昂纳多·亚当斯的脸色终于发生了变化: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集团给他们发钱,他们理应为集团工作!”
陈宴看着他逐渐凶猛的眼睛,曾有无数人在这样的眼神之下畏缩,人们害怕的不仅仅是眼神本身的凶狠,还有这凶狠能够出现的依仗——威廉·亚当斯集团。 陈宴像是完全没有被他的眼神干扰,他看向街道上汹涌的人潮: “可他们的价值更大,如果没了他们,集团只靠你们这些姓亚当斯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运行的。”
莱昂纳多·亚当斯着实被冒犯到了,在陈宴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没了集团,工人什么都不是!没了集团购置的设备,没了集团研发的科技,没了集团的技术指导,工人什么都不是!”
“没了集团,谁给这些工人发钱?靠他们自己吗?哈!”
陈宴说道: “不对,财富是由劳动产生的,工作的本质是你们对劳动的异化。”
“一个人对家庭做了贡献,这样的劳动难道没有产生价值吗?是产生了的,只是对你们没有作用,没有对你们产生价值,所以这个人得不到被你们定义了价值的金钱。”
莱昂纳多·亚当斯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并因此惊怒不已——这句话在本质上否认着帝国现行的制度,但从各方面都无可辩驳! “创造价值的是劳动,而不是工作,工作只是劳动的一种方式。”
陈宴始终看着街道上罢工游行的人群。 “那些不被承认的劳动,不过是不能为你们这些人创造财富。”
“能够创造财富的劳动,是被你们这些用金钱定义劳动价值的人所定义的。”
“你们制定了社会的运行规则,如果不遵守规则,就无法得到金钱。”
“如果没能获得金钱,就无法在运行这种规则的社会之中生存。”
莱昂纳多·亚当斯这次没有说话,因为他没什么可说的,因为陈宴说的都对。 他想要反驳,可从哪方面都说不出话来。 陈宴看着街道上的工人们,那些在冬日里穿着破烂工服,夹杂着小孩子的队伍。 恍惚之间,他在那些人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惶恐极了,眼神混乱。 偏偏“感觉”在这一刻因情绪的波动而延伸了,他耳边出现了嘈杂的人声,那是队伍中人们的吼声、议论声、怒骂声和窃窃私语声,男女老少各种声音各种语调…… 晶状体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纹,这导致他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飞快破碎着。 也是在此时,莱昂纳多·亚当斯终于找到了反驳陈宴的办法: “你说得对,这就是整个社会的运行规则。”
他笑了。 “人们必须按照这样的规则生存,违背意味着被社会抛弃,抛弃生而为人之后的一切观念,抛弃一生取得的一切成就,抛弃一切社会关系……” “没人能承受这样的代价。”
“人是社会人,人在社会中才有存在的价值,所以为我们工作是必须的事,什么时候也无法改变!到了世界末日都不行!”
陈宴耳边回响着莱昂纳多·亚当斯的话,眼前看到游行队伍中的人们抬起了头,无数张自己的脸同时看着他,怒吼出一个无声的单词。 那单词敲击着他的心脏,撕碎了他的懦弱,点燃了他的疯狂。 “这样不对。”
陈宴再次看向莱昂纳多·亚当斯的时候,破碎的瞳孔如同被点燃的焰火,绽放着莱昂纳多·亚当斯这种人肉眼不可见的火光。 “一切都是劳动者创造的!科技是劳动者研究的,机器是劳动者建造的,技术是劳动者开发的!”
“没了劳动者,你们什么都不是!”
他一步一步逼近莱昂纳多·亚当斯。 后者步步倒退,眼神惶恐的看向欧嘎米。 欧嘎米纹丝不动,仿佛只是个无关的看客。 莱昂纳多·亚当斯脸上终于爆发了遏制不住的惶恐: “我可以给你足够的钱!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满足!”
陈宴哈哈大笑道: “我已经不需要你们所定义价值的金钱来实现我的价值了!”
“这个社会的生产力已经足够!你们早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人们值得更好的生产方式,而那样的未来终将到来!”
莱昂纳多·亚当斯已经几乎被陈宴逼到了房檐边缘,困兽犹斗一般朝陈宴扑了过来。 迎接他的是一发子弹。 一道血箭彪了出去,剧痛之余,莱昂纳多·亚当斯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他从屋顶坠落了下去。 他结结实实的撞在了路灯顶端锋利的钢制尖角上。 他被路灯开膛破肚,四肢扭曲畸形,死的连麻风巷垃圾堆里的破布袋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