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水生不知道索拉尔为什么要这么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清醒梦里的索拉尔为什么会如此清晰又真实。
在对他进行告诫之后,索拉尔永远的从他的清醒梦中离开了,无论他后来在何种角度进入梦境,无论作为“自我梦境主宰”的他在梦中如何寻觅,都再也没有看到过关于索拉尔的身影。 苗水生心想,或许索拉尔从没有出现过,梦中演出一切剧情的从来都只是他自己。 向来风和日丽的戴斯岛不知何时被乌云笼罩,海面上未有龙卷出现,水汽不知在寒冷的冬日里抵达天空,苗水生隔着巨大的玻璃穹顶看向穹顶之外,只见戴斯岛的天空之上不知何时已经下成一片苍茫。 胸口的五彩龙鳞在暴雨中暗淡的散射光下闪闪发亮,苗水生将视野从如织雨幕中强行转移,看向面前平板电脑上刚刚接收到的邮件。 《水生吾儿亲启: 吾昨夜观天象,见正中诸天星辰大乱,荧惑坠星,紫薇神隐,此为天下大变之相也。 今早辰时,有惊闻自帝都传来——新皇子自圣歌团十三道圣光洗礼而生,却是头颅生角,人生妖相! 恐有异端出现,大团长震怒,帝都血流成河。 大清洗之后,整个帝国形势必有剧变,岛链首当其冲。 汝行事之时需谨慎再三,若有疑惑,随时联系。》 苗水生看着邮件,眼神几度变化,心绪混乱几成心魔——他想起那个对他有“再造之恩”的人,一时之间只感觉到愤恨中包含厌恶,畏惧中包含着尊敬,无数矛盾情绪交织在一起,混成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可开解的情绪团。 苗水生知道,苍耳这些年并未停下。 受制于眼界和知识的限制,苍耳在完成了当年的【血肉飞升】实验之后,发现他所进行的血肉飞升仪式诞生的生物并不完美——苗水生并不完美。 苗水生以人类的形态而拥有野兽的能力,在世界底层物理规则的束缚之下,他的各项素质达到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碳基生物能够达到的顶点。 苍耳读了很多书,很多学者几辈子都无法读过的书,通过各种手段接触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未知的知识,为了那些记载着亵渎的文字,甚至不惜加入禁忌的学派,只为了搞清楚完美血肉飞升仪式的造物有没有可能在世界规则的束缚之下更进一步。 苍耳并不避讳苗水生,反而把他的所作所为,无论是邪恶还是禁忌,无论有多么惊世骇俗,都全然毫无保留的展现在苗水生面前。 苗水生很恐慌。 那个怪物,他真的把他当成了他的孩子。 苗水生感觉很恶心,当他发现这令人呕吐的恶心里竟然夹杂了一些天生亲子之间的爱意之后,他的心态崩塌了。 于是他逃难一般来到了岛链。 苗水生阴沉的目光向下移动。 返回邮箱页面之后,平板电脑的屏幕上显示出了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邮件,那是苍耳在他来到岛链之后发给他的一切邮件,除了问候之外,还有实验的进展、学习知识的感悟,以及苍耳接触到的一些重要新知识整理而成的PDF文件。 苗水生原本不打算看这些邮件的。 可鬼使神差的,今天早上的时候,他莫名其妙的打开了邮箱,将邮箱里的文件下载下来,一一看过。 他对自己这样的举动非常失望,甚至想把平板电脑砸掉。 他又没有做到。 于是这种自我失望又一次加深了。 直到最后一封邮件中,苍耳明确告诉他,到现在为止,苍耳终于能够确认血肉飞升仪式并不完美,而是有缺憾的——当年那场各方面几乎都达到了“完美”的血肉飞升仪式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出问题的是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苍耳用很确定的话术写道,这个世界关于碳基生物的底层规则看似完善,其实有相当大的问题,一切碳基生物都像是空想出来的,是凭空创造,而不是根据任何能够“自圆其说”的逻辑。 看到这里的时候,苗水生的心态再次崩塌了。 他已经没有余力思考苍耳所言对错。 再向下看,苍耳告诉他,这样的血肉飞升仪式可能会造成一个严重的后果,就是某一方面的【残缺】——由于碳基生命的形成逻辑无法形成一个【圆】,无法形成自循环,所以,苗水生身上必然有一方面是【残缺】的。 苍耳告诉他,一旦他发现了自己的某种“不完美”的特质,务必尽快告诉苍耳。 或许想想办法,还有补救的措施,可一旦放弃治疗,【残缺】就会在他身上撕开一道口子,一切都将因此恶化。 苗水生在心态崩塌中看完了这个邮件,忽然意识到,自己【残缺】的部分,或许就是内心难以控制的情绪——就像现在一样。 他并没有把这些告诉苍耳。 他点击“回复”,在盛怒之中敲击着键盘,这种离奇的愤怒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屏幕上邮件的书写栏里密密麻麻只有一句被重复了无数遍的文字—— 《我现在变成这样全都是你的错!》 他颤抖的手没有把这封邮件发出去—— 他甚至没勇气用邮件对他发出斥责。 片刻之后,当愤怒如潮水般消退时,他消掉了满屏的指责,重新键入内容: 《我很好,最近天冷,请注意身体。》 点击发送之后,苗水生瘫软在椅子上,如同被抽空了一切力气。 在片刻的休憩之后,苗水生站起身,来到桌旁,操作咖啡机,为自己泡上一杯新鲜的【红铁山】,用简简单单的动作放空自己的大脑,端着咖啡回到放着平板电脑的书桌前,打开浏览器,点击【拜伦维斯集团智械义体定制服务】书签。 进入网页之后,屏幕上赫然出现详细的身体器官定制页面,从手脚到具体的器官,从皮肤的颜色到瞳孔在光下反射出的光晕颜色,从睫毛的长度和弧度到音色中每一个细节的变化…… 苗水生的网页右上方有个选项按钮,名叫《定制计划1》。 点开之后,还有《定制计划2》,《定制计划3》……大概十几个定制计划,有男有女,有多种形态的野兽。 定制的程度越高,需要的钱就越多,按照苗水生这样细节到每一个身体机能的全身定制,需要的钱后面有十个零。 离谱的是,如果仅仅是简单的身体定制——如果仅仅需要拜伦维斯集团官方定制的制式躯体,只需要几百镑就能完成“脱胎换骨”。 那看似得了天大便宜的购买选项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苗水生明白极了,一旦选择了几百磅的脱胎换骨,基本上就是给拜伦维斯集团当实验品了。 苗水生还明白,拜伦维斯集团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主集团亲自站台开门营业,说明他们很大可能性得到了帝国内部位高权重者的支持。 在片刻的沉默思考过后,苗水生拿出手机,拨打了某个远在帝都的电话。 在拨出电话,脑袋里思考的事情不再涉及苍耳时,苗水生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却完全没有半分吊儿郎当的样子,脸上严肃的表情像是挥斥方遒的将军。 电话很快被拨通了,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殷切的声音。 “好久不见。”是个男人的声音。 用的是不带口音的帝国语。 那声音饱含期待,像是在等待着奖励的狗。 苗水生问道: “最近生意怎么样。”
男人回答: “托苗老板的福,最近生意兴隆!学院内部的那位大人对我太照顾了,我们公司基本上包揽了亚楠市往帝都运输晶体管的业务,要不了多久就能在帝都置业了!”
苗水生很淡定的说道: “很快就要没得赚了,做完现在这一单,收拾收拾行李,准备过来岛链。”
对方的声音代表了那颗被错愕引爆的内心: “这!”
苗水生只是简简单单说道: “上面有变化。”
简简单单两个单词,竟让对方放弃了一生中难得的暴富机会,电话另一头的男人只犹豫了一秒钟,就有了回应: “知道了,老板,我现在就去准备。”
苗水生挂了电话,给第二岛链的另一个打过去第二个电话,并在电话接通之后依然是直截了当的说道: “上次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性特别小的声音: “集团昨天晚上突然召集高层开会,把五条岛链上的第三方服务类业务全部砍掉了,尤其是和物流中心有竞争的业务……一个不留,全都砍掉了,相关人员全都要裁掉,但现在不会发裁员通知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正式裁员。”
真是难以想象的剧变……威廉·亚当斯集团在五条岛链上的服务业从业人员何止百万,如今全部失业,就不怕落得和当初亚楠市一个下场? 苗水生结合自己之前得到的消息,心想,这么大的事情,最后多半要留给帝国兜底。 威廉·亚当斯这个人,做事情这么丑陋,这么不留余地,也就是因为他如今所掌握的权力,才没有受到圣歌团的制裁。 如果他有一天失去了手里的权力,恐怕第一个争抢着想要砍掉他脑袋的,就是圣歌团的大团长。 苗水生露出一个“沉思”的表情,语气未变: “集团应当有新的投资计划。”
盈利板块可以砍,盈利不可能凭空消失,集团需要钱,威廉·亚当斯也需要钱,新的投资计划想必马上就要出台。 电话里声音压得更低了: “集团分管化工能源业务的主管透露出消息,董事长要出巨资整合第一、二、五岛链上的化石类资源,所以能源业务板块可能会扩招。”
苗水生几乎立刻明白,之所以是一、二、五,而不是三和四,是因为当初在帝国对岛链的布局中,威廉·亚当斯集团只抢到了一、二、五岛链上的一部分蛋糕,而被占领三、四岛链的其他利益集团拒之门外——这其中包括如今已经开辟了星空殖民地、看似私营企业,实则圣歌团控股的斯达沃重工。 按照帝国的惯例,一个决定性政策的提出,必定是多方势力博弈的结果,岛链的瓜分便是如此。 苗水生轻轻点头: “正好春季毕业的这一批毕业生正到了招聘季,公司这计划估计是早就想好了的。”
他又问: “你们董事长上一次谈的和斯达沃重工的合作计划,怎么样了。”
对面谨慎的回答里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来的幸灾乐祸: “谈崩了,董事长和其他企业的几个老董发生了肉体冲突。 没打过,被从会议室里扔出来了。 董事长特别没面子,当着几个主管的面对代理人说,以后往上走的事情要全靠自己了。”
苗水生显得颇有兴致: “你们代理人怎么回答的。”
电话里说道: “代理人和董事长意见不同,他认为集团的未来不在星空,而在网络。”
苗水生直截了当道: “狂暴灵。”
电话里纠正道: “集团现在为那东西确定了新的、可以公之于众的名字—— 【图灵】。”
“代理人因此和董事长发生了争执,虽然并没有说服董事长改变战略策略,但得到了一笔用来实现计划的执行资金。”
“董事长被代理人顶撞的很厉害,但表现得和往常一样,没有生气。”
苗水生心下思考,缓缓点头,并说道: “想办法打探到詹姆·亚当斯关于【图灵】的计划,然后等我的联系。”
苗水生挂掉电话,并很快拨出了第三个电话。 这一次,他不再用居高临下的语气。 “祭司大人。”
对方语气关切: “你身体怎么样了。”
苗水生回答道: “托您的福,比之前好多了。”
他神色谨慎,甚至比面对苍耳时还要精神紧绷。 对方言语中的每一个字都让他保持警惕: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 嗯?正要给我打? 苗水生下意识感觉不对劲。 “之前劳烦你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上面很高兴,实验进行的很顺利,但如果要有新的进展,还要劳烦你再去那地方一趟,收集一些素材回来。”
苗水生眉宇间浮现出一丝阴鸷,但语气未变: “请把坐标告诉我。”
对方的回应让他有些意外: “这一次没有坐标。”
对方的语气并不是主动严肃起来的,而是在讨论到这件事的时候,不自觉就严肃了起来: “我们会把你传送到特定的地点,你将会收集那里的【底层照片】。”
“听好了,听好了。”
对方重复了两遍,才说道:“你会看到一些尚未被【荒野】吞噬的残留物,像是数据线,但又和数据线不一样,数量很多,而且是被截断的。”
“你的终点在一个入口上,那入口处可能是人的某个身体器官,但已经严重破损……或许已经被【荒野】吞噬了一部分。”
“你要做的,是拍摄到残留在【荒野】之上的那部分器官,然后把照片发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