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黄昏已过,夜色中有繁星点点,倒是一个好天气。
但对于丰邑中人来说,却是整个冬天最让人发寒的一晚。 从沛邑方向过来的秦军足有数千人之多,其数量甚至超过了乡邑中的成年男子,更别说对方还都是些披甲持矛,握剑持盾的沙场锐卒。 还有那可怜兮兮被秦人挟持的沛公。 所以丰邑人明智的选择了开门投降。 用王陵他们的话来说,就是他们众游侠本有和秦人血战到底的勇气和决心,但无奈沛公已降,他们亦不得不降啊。 众游侠放下武器,和丰邑人一起被进门的秦卒驱赶到路侧。 这支秦军的领导者在短兵的护卫下,走入邑门。 王陵、奚涓、王吸等游侠惊讶的抬着头,看到那被众秦卒举着火把,簇拥进来的竟是一个少年秦将。 此人看上去最多十六七岁,面白无须,但其面色刚毅,双眼炯炯有神,迈步之间一举一动都让人有一种威严的感觉,这让王陵等人不由低下脑袋,不敢与其对视。 此子定是秦军的大人物。 “刘季在何处?”赵佗淡淡开口,在秦军控制丰邑后,他一方面让此处邑大夫遣人烧水造饭,杀鸡屠狗,以飨士卒,一方面则是亲自入邑,准备见一见那位汉太祖高皇帝。 赵佗对于刘季,可是从前世开始就久仰大名。 如今既然到了丰沛之地,不见上一面,岂不可惜。 黑臀踹了沛公一脚,沛公叫了一声,忙指着王陵道:“王陵,赵军候要见那刘季,他不是跟你游吗?还不快快把那刘季叫出来,快点呀!”
说到最后,沛公已是尖叫出声,可见其心中对秦军的畏惧。 刘季? 王陵愣住了,怎么秦人要来找刘季? 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那沛公叫的是“军候”,王陵也曾了解过秦军军制,知道军候是能管五千人的中高级武将,不由暗暗震惊于这少年的身份,他亦不敢怠慢,忙躬身开口。 “见过这位军候,今日正是刘季成婚之时,只是他刚才听闻军候大军到来,借口出来探查,却跑没了踪影,吾等现在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王陵? 赵佗先看了一眼眼前的游侠头子,他对这名字有印象,但对方具体的事迹他不太记得了,想来应是刘季日后起家的沛县元勋之一。 赵佗的注意力被王陵的话吸引。 “刘季跑了?他听到我大军到来的消息,就跑了?”
赵佗惊诧,他在来的路上,想过和刘季见面的各种场景,却唯独没想到对方竟然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在自己到达前就跑了。 刘季莫非知道自己要来找他? 接下来,赵佗又询问了一些刘季的事情,越发诧异起来。 好个刘季,竟然在知道秦军到来的第一时间,连新妇和满堂的亲属宾客都不管了,找了个探查的借口就跑没了影。 如此行事,果真是他刘季才有的风范。 赵佗抬头,看了眼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色,虽有星光,却不足以照亮夜路。 特别是他们这些外乡人对这一带的环境并不熟悉,那刘季只要往附近的大水泽中一钻,秦军根本就不可能找到他的踪迹。 若是派人连夜搜索,恐怕反会折损士卒。为保守起见,赵佗也熄了派人摸黑前去寻找刘季的心思。 “呵呵,刘季在魏地脚踹张耳下车的事情,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本想这次路过丰沛,正好看看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是个什么模样。哪料他跑的还挺快,果真如当年在外黄一般。”
赵佗想起路上听沛公说的,那刘季以自刎证明清白的事,不由觉得好笑,此刻决定让这事情再反转一下。 “既然刘季跑了,你等且带我去他家中,我到要看看是何人能育出这种卑鄙竖子。”
赵佗用的是他路上新学会不久的楚语,虽然稍显生涩,但足以让周围的丰邑人听得清清楚楚。 王陵、王吸、奚涓等游侠全都脸色大变。 这少年军候竟然是当初攻破外黄的秦将吗? 依他所言,刘季果真在外黄脚踹张耳,做出为了活命而背信弃义的事情。 那他们这些游侠,之前公开证明刘季人品的事情,岂不成了一个大笑话? 王陵更是一张脸成了猪肝色,那秦将的一番话让周围的丰邑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旦传出去了,对他王陵的豪侠名声打击不是一般的大。 手下小弟是背信弃义脚踹恩主之徒,他王陵自己更是公开做假证,如此一来,他还混不混了? “好你个卑鄙刘季,脚踹张耳还不承认,反在我面前以自刎脱罪,等找到你,我非活活抽死你不可。”
王陵在心中狠狠咒骂。 当然,相比于骂刘季,他更害怕这些秦人凶性大发,将他们全部杀光,毕竟秦军凶残之名,他们可是早有耳闻。 赵佗也知这些楚人的担心,随口道:“你等暂且放心,我秦军乃是仁义之师,只杀敢反抗吾等的敌人,不会屠戮无罪之民。丰邑主动开门,只要你们今夜不胡乱动作,吾等便不会伤害尔等,明日一早就会离去。”
听到这话,周围的楚人全都大松了一口,一齐道:“军候仁慈。”
当下没人再有反抗之心,众人一起领路,带着赵佗和上百秦军短兵来到刘季家中。 刘家人见到这般阵仗,吓得人都傻了。 刘太公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叩首道:“鄙人见过军候。”
他的身后,刘伯、刘仲、刘交以及刘氏一堆亲属全都颤抖的跪着,低头叩首。 就连陈豨等刘季的好友游侠也都不敢与这么多秦人相抗衡,个个低头,不敢仰视。 面对上百个一身黑甲,拿着武器,满脸冷漠相视的秦卒,谁不怕啊。 赵佗打量了眼前这些刘家人一眼。 刘太公看上去就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刘伯、刘仲这些人则是满脸朴实忠厚,若不是今日喜庆穿了身好衣服,光看他们的长相,其实就和随处可见的那些庄稼汉差不多。 一堆人中,唯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着儒服,想来是那刘季的幼弟刘交,不过此刻也害怕的低着脑袋不敢抬头。 这些汉家的王侯,看上去也很普通嘛。 赵佗心中暗想,历史上要不是刘邦发达了,眼前这些人哪能跟着鸡犬升天,成王成侯。 恐怕他们一生也就能做个田舍翁,至多混到乡里豪强的地步。 刘氏不足为惧,值得关注者只刘季一人罢了,若无刘季,刘氏之人皆为平凡庶民。 赵佗的目光扫过刘氏诸人的头顶,落到后方的一个女子身上。 她站在厅堂门口,着纯衣纁袡,衣饰颇有高雅华贵之气,是这时代新妇常着的礼服。 只是在火把光芒的照耀下,她那张小脸显得十分稚嫩,正愣愣的盯着屋外,像是被外面的这些不速之客吓住了。 她就是刘季今日迎娶的新妇,吕氏淑女,吕雉? 赵佗心中一动,想起前世听过的种种传闻,不由迈步向那少女走去。 这一幕落在周围人眼中。 黑臀咧嘴一笑,道:“没想到军候平日里一本正经,其实也是个色中饿鬼,没逮住那刘季,就要拿人家新妇撒气,嘿嘿嘿……” 刘家人却毫无笑意,在惊恐中,更隐隐带有一丝怒意。 莫非这秦将,竟然要当众淫辱他刘氏的新妇? 如此作为,不当人子! 他让刘氏日后在丰邑如何处之? 刘家人敢怒不敢言,刘太公更是惊怒又害怕的发抖。 陈豨义愤填膺,热血上头,正要跳起来拼死阻止,却被一旁的刘仲一把拉住。 “莫要惹秦人生气,否则害我全族性命啊。”
听到这话,陈豨双目含泪,只能低头侧首,不敢去看那好色秦将接下来的作为。 他虽是热血少年,却也不想因自己冲动行事,害刘氏全族被诛,那才是真的对不起刘季。 赵佗走到那少女身前。 少女这才反应过来,忙吓得跪在地上,颤抖着身体不敢说话。 “和阴嫚差不多大。”
赵佗若有所思,这吕雉如今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加笄婚嫁之年,容貌很稚嫩青涩。 看其行事动作也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女,和赵佗从小到大听闻的那个阴狠毒辣的吕后相差甚远。 人彘之事,骇人听闻啊。 想来她最后变成历史上那个阴毒吕后,亦是被环境和人所逼着成长。 赵佗心中暗叹一声,但他并没有带走吕雉的心思。 开玩笑,赵佗现在可是带着士卒们转战了数千里,完成一场远征,正要回国的关键时刻。 如此壮烈热血的征程,到了最后的路途,他赵佗却当众抢了或是淫辱了别人的新妇,那还要不要名声了,还要不要军心了,让他麾下那数千士卒怎么想? 说他们赵军候是个色中饿鬼,刚打完仗就要用别人的新妇开荤吗? 如果这消息传到秦王政耳中,那位大王又会怎么想? 更别说,赵佗很清楚咸阳宫中的那位公主,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别看公主是个可爱活泼的少女,但其内心却有着和秦王政一般的霸道刚强。 赵佗甚至能想象的出,一旦他染指别人新妇的事情被公主知道了,他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 说不定很多年后,某天夜里,她想起这事,心中不忿,一气之下就拿着刀将他赵佗给割了。 嘶…… 她是真能干的出来。 光是想想,赵佗就感觉胯下一阵疼,哪还敢冒出什么不好的念头。 而且赵佗还听说,人家李户将为了尚公主连续好几年不近女色,堪称守身如玉。 他赵佗难道就比不过吗? 当然,相比于这些理由,赵佗还更看重其他的东西。 比如萧何、曹参、樊哙等一系列名臣猛将,都是些当世的良木梓材啊。 赵佗有欲改变天下的志向,自然需要人才辅佐。 而这些人,恰恰都是沛人。 其中萧何更是丰邑本地出身,在来刘家的路上,赵佗就打听过萧何的信息,对方的家也在此邑,只是萧何本人外出游学去了,并不在家里,让赵佗颇为失望。 但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对吕雉下手,甚至在没找到刘季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刻意对刘氏之人动手。 万一坏了赵佗名声,在萧何、曹参等人的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日后收服恐怕颇为困难。哪怕强行纳入麾下,也不免让人心中留下疙瘩。 更别说赵佗如今是什么地位? 堂堂秦国右庶长军候,做这种事情,不免落了下乘。 待到秦灭六国之后,他还会往上攀升不少,哪怕封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刘季呢? 到时候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沛县小吏,如此地位对比,赵佗想要收拾他,还不是反手之间的事情。 莫要因小失大,坏了名声才是。 不过,赵佗既然到了这里,还恰逢刘季娶妻的日子,若是不送点礼物,那也显得他赵佗不懂做客的礼仪。 “吕雉。”
赵佗开口,声音平淡且清朗。 跪在地上瑟瑟的少女,猛然抬头,一张小脸上满是惊愕。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要知道在这年代,豪富之家的女子是不会将自己的姓名轻易外泄的,更不会让陌生的男人知晓。 哪怕是吕雉兄长的那些朋友,见到她也不会谈及名字,只以淑女相称。 唯到婚姻六礼中的问名之礼,她才会将自己的姓名告知迎娶她的男方,如此方叫做礼仪。 如今,一个从未见过的秦国少年,竟然一口叫出了自己私密的名字。 怎不让吕雉感到惊讶无比。 刚才因为发愣和惊惧,她并没有看清对方的脸,甚至连对方年龄多大也不知道。 如今少年一开口,吕雉才知道对方的年龄并不是很大。 再一抬头,吕雉更是见到站在她面前的竟是个翩翩少年。 在火把的光芒下,她看清了他的脸。 其人面如冠玉,器宇轩昂,身着威武的甲衣,腰间佩着华丽的宝剑,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番英武气概。 吕雉一时间看的痴了,不由想到她在单父时和一些少女谈论的翩翩佳公子。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那诗中所说的高雅君子,翩翩少年,岂不就是眼前这样的人物吗? 吕雉感觉脸色发红,胸膛中一颗心砰砰直跳。 但这翩翩少年接下来的话,却将吕雉一瞬间打回现实。 “你今日所嫁的夫婿刘季,是一个脚踹恩主,背信弃义的小人。此人满嘴谎言,更是偷生怕死,见有危险来临,他竟然能抛下新妇和老父兄弟,自己一个人逃跑,真是让人不齿啊。”
少年说着,又惋惜的看了一眼她,叹道:“吕雉,他刘季根本配不上你,唉,可惜了。”
说完,少年再不多言,转身离去。 对跪伏在地上的刘氏之人,再不多看一眼。 那林立四周的秦军甲士也跟着少年离去,转眼之间,整个刘氏宅中,已再无半个秦人的身影。 刘氏之人顿时松了口气,庆幸秦人并没有淫辱新妇和滥施杀戮。 唯有吕雉呆愣在原地。 她的脑海中,那翩翩少年,和一个大胡子男人的形象不停闪现。 吕雉喃喃道:“刘季……配不上我。”
…… 赵佗走出刘氏大宅,并未去萧何家中拜访。 虽然那样或许能给对方留下一个印象,但如今秦楚尚处于交战状态,赵佗那样做可能会给萧氏带来一些祸患,故而收起了这个心思,只待日后时机成熟,再下手招揽。 赵佗收兵回到邑外军营,布置完相应防务后,让士卒各自休息,准备明日启程出发。 毕竟他们的身后或许还有昭平率着楚军溃卒追来,早日回秦才是大事,赵佗也不想因为刘季的事情过多耽搁。 但二五百主黑臀却是另有所想。 “军候似乎对那刘季颇为关注,没逮住刘季,让军候颇为失落,我若是能将他捉回来,定能讨得军候欢心,而且也能显示我黑臀的能力。”
想到此处,黑臀又趁夜带兵进了丰邑,直趋刘氏家中。 秦军再次到来,而且为首的秦将气势汹汹,看得刘氏诸人惊惧万分,立刻又跪在地上,生怕惹怒这些秦军。 黑臀扫了这些刘氏人一眼,看中一个身穿儒服的少年。 年龄小的崽子,没有社会经验,才好吓唬。 黑臀用学了半路的生涩楚语问明了对方的身份,知道他是刘季幼弟刘交,顿时大喜。 未免受其他刘氏之人的干扰,黑臀让人把刘交带出来,怒气汹汹的说道:“小子,你既是那刘季之弟,定然知道他平日常去的地方,速速带吾等前去,若是今夜找不到刘季,乃公就砍了你的脑袋,还有你这刘氏全族之人的脑袋,你听到没有!”
说着,黑臀拔出剑狠狠砍在一旁的树上,吓得刘交哆嗦的直点头。 看到这一幕,黑臀露出满意的笑。 等乃公在天亮之前抓了刘季回去,军候见了定会欣喜万分,也知道我黑臀办事绝不比涉间那小子差。 …… 大泽之畔,一处捕鱼人常落脚的小屋。 刘季和卢绾躺在干草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