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李信率领的轻车铁骑,押送着俘虏,一路从辽西回到蓟城。
秦军众将在上将军王翦的率领下,早早立在蓟城东门外,等候着远征大军的归来。 一个裨将军出征归来,本不至于有这种待遇。 但无奈李信这一次立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 不仅擒住了秦王亲自点名的太子丹,还抓获了所有逃亡的燕国公卿贵族,直接将燕国贵族阶层一网打尽。 要知道先秦时代,各国最重要的阶层,就是贵族。 他们是一个国家的核心,掌握着文化典礼,奉祀着宗庙社稷,拥有着政治权利和土地财富。他们是每一个国家的实际统治者,再往下的庶民百姓不过是被其剥削的存在罢了。 历史上的秦末,虽由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开乱世序幕。但在覆灭秦的战争中,起到主导力量的,还是六国贵族。 在这个时代,贵族们拥有极为可怕的号召力。 所以李信将燕国公卿贵族直接一锅端,可以说起到了斩草除根的效果。剩下的燕国诸郡县在没有贵族的主导下,根本不可能反抗秦军。 哪怕燕王逃脱,但燕国在这一刻,实际上已经是灭亡了。 “不可能!”“李信怎么可能在辽西截住燕王父子?”
羌瘣到了现在,还依旧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站在众将之间,低头喃喃自语。 诸将皆有些怜悯的看着他,大家都知道羌瘣和李信素来不睦,两人都是那种强势性子,一旦相见就是针尖对麦芒,暗地里常常较劲。 只是这一次羌瘣输了,而且输的很惨。 王翦亦淡淡看了羌瘣一眼,摇了摇头。 这时候,来自东方的车骑已至。 王翦抬头望去,见最前面的是一辆战车。 战车前方,身着铁甲的少年百将手持六辔,驾驭四匹壮马奔腾而来。 车舆上,年轻的将军昂然站立,器宇轩昂,英姿勃发。 后方,更有众多铁骑相随,战车滚滚。 再往后,是装载着大量俘虏的辎车。 战车转瞬即至,少年百将手中辔绳一拉,四马嘶鸣间已将战车稳稳停靠下来。 “这小子驾车的技术还真不错。”
王翦见到这一幕,微微点头,少年停车的模样一看就是老手。 车舆上的将军大步走下,径直到王翦身前,拱手道:“禀上将军,末将李信此番不辱使命,轻车追击数百里,在辽西截住燕国车队。”
“此战,我军斩首千余,擒获燕国太子燕丹,并燕国公卿共二百一十人。唯有燕王喜趁乱逃脱,我军追赶不及,让其遁走。此乃信之失误,还请上将军责罚。”
听着李信中气十足的声音,想到对方追袭数百里建立的功勋,王翦有些恍惚了。 曾经的他,也是这般英姿飒爽,其胸中的壮志豪情不比眼前的李信差。 只可惜,时光不再,他真的老了。 王翦摇摇头,将心中怅然驱逐。 “好你个李将军,明明立下大功一件,还故意向老夫请罪,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吗?莫要在老夫面前装模作样,假装请罪,实则邀功,这一套老夫年轻时又不是没做过。”
王翦大笑起来,“此番若不是你毅然东进,别说是燕王了,这燕国太子和那些燕国公卿,一个都抓不住。你这等功劳,等回了咸阳,大王必会厚加赏赐,你就莫要在这里和老夫逗笑了。”
听到这话,众将都笑了起来,唯有羌瘣一张脸黑的如同石炭,默默低下脑袋,不敢开口。 李信被王翦一顿说,亦红着脸跟着众人笑。 “赵佗,你过来。”
他向后方的少年百将招手。 赵佗忙走上来,对王翦和诸位将军行礼。 李信正要开口为赵佗邀功,王翦却抬手阻止道。 “等等,且先让老夫猜一猜。”
“你是不是要说,此番之所以率兵东进,截击燕王,都是因为这小后生的主意?”
李信惊愕,老实答道:“上将军所言正是,都是因为此子建议,我才会前去辽西截击。没想到上将军竟能知晓,真是佩服。”
王翦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抹得意。 他也不多说,转头看向赵佗,说道:“后生,你确实很聪慧,连这种事情都能料中。”
赵佗忙行礼道:“禀上将军,这事情都是李将军的功劳。下吏虽有小小想法,但如果没有李将军的大力支持,并亲自率兵追击,就不会有这么大的收获。”
“好了好了,又来这一套。莫要互相推功了,此事你们两人皆有功劳,老夫自会禀告大王。”
王翦不耐烦的挥挥手,看向车队后方。 这时,辎车里的俘虏们被秦军赶下来,用绳索拴成一条长串。 “燕国太子也在其中?”
李信点头道:“那燕丹几次寻死,我们只能将其四肢捆缚,绑在一辆战车上,由士卒随时看守。上将军是否要见他?”
王翦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道:“不用了,等会儿自然会有人来看他。”
“将俘虏们,押解进城吧!”
整个蓟城都沸腾了。 不仅是此地的秦军士卒,就连城中的燕人们都伸长了脑袋张望,脸上带着既惊惧又希冀的神色。 燕人们已经听说逃亡出城的太子丹,和众多燕国公卿皆被秦军俘虏,如今已经押送到蓟城。 他们本不愿相信这件事,但秦人的上将军却将之告知于众,甚至还允许燕人百姓观看俘虏进城。 在各种心理的驱使下,蓟城里的燕人皆汇聚在大道两侧,想要亲眼见证此事的真假。 终于,在威武雄壮的秦军队列之后,一个个满脸凄凉的燕国贵族,排成一条长龙,在秦人的驱赶中,如同放牧的牲畜般走入城中。 燕人们看到,这个国家昔日高高在上的公卿贵人,血脉高贵的召公后裔,如今全都成了秦人绳索下的囚徒,模样狼狈而凄惨,再没了昔日的神圣光环。 特别是那个被捆缚在战车上的男子。 他虽冠冕尽去,披头散发,衣衫破烂不堪,臀部还有血迹斑斑。 但蓟城中的燕人怎会忘记,那就是他们心中的英雄,也是燕国未来的希望,太子燕丹!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有燕人触景生情,双目含泪,不由的吟唱起《甘棠》。 声音开始很小,但周围的燕人听到,亦跟着唱起来。 一个接一个。 他们张着嘴,流着泪,在那哀婉的歌声中怀念着八百年前那位辅弼周王的召公,也怀念着一代代统治此地的燕王。 俘虏中的那些燕国贵族们受到影响,亦哭喊着,跟着唱起来。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凉悲壮,让整个蓟城陷入一种哀伤的情绪。 听到甘棠之音,燕丹抬起头,无神的双目渐渐汇聚了一丝神采。 “燕人思我社稷啊。”
“秦人哪怕能暂时获胜,但总有一天,我燕国终究会像昭王复国一般,重新屹立在这片土地上。”
燕丹喃喃自语,干枯的嘴唇亦不由翕动,跟着唱起了那首赞颂先祖的诗。 然而,就在这时候,不知何处敲响战鼓。 一声接一声,震动人心的鼓声响彻蓟城上空。 同时城中的秦卒,亦高举武器,踏动脚步,伴着鼓声唱响激昂的战歌。 “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公之媚子,从公于狩。”
“奉时辰牡,辰牡孔硕。公曰左之,舍拔则获。”
“游于北园,四马既闲。輶车鸾镳,载猃歇骄。”
《驷驖(tiě)》的雄壮之音响起,来自秦风中的歌声激昂响亮,瞬间就将燕人们悲伤的吟唱压了下去。 诗中的秦国君主驾长车,携带爱子、猎犬,狩猎于北园。 随着弓弦一响,园中野兽应声而倒。 而眼前,满城的秦军,不就是秦王政麾下的爱子和猎犬吗? 那应声而倒的北园野兽,岂不就是眼前这八百年燕国! 好一首应景无比的诗。 原来秦人的诗歌中早有预言,他们的军队将有一天,唱着秦风,来到北方,将那头雄踞燕地八百年的野兽彻底击倒。 天命! 难道秦灭燕,便是天命所归吗? 燕人们面如土色,在雄壮激昂的秦军战歌中两股颤颤,他们再度想起了秦军的可怕。那雄壮的歌声,威武的战卒,锋锐的武器,让他们看清了眼前残酷的现实。 刚刚升起的悲壮之心,瞬间消失无踪。 燕丹愣愣的看着这一切,目中的光散了,他心中刚刚涌出的勇气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离。 “好手段!这是心理战术!”
赵佗双目炯炯,他此刻驾着车,亦忍不住回头看向立在车上的王翦。 老将军凭轼而立,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 将燕人们聚集起来,让他们亲眼看着燕国的太子、贵族们被擒获。 当他们被这一幕调动起悲壮,甚至带有反抗的情绪时,再以更加高昂响亮的秦风战歌,以及满城的秦军战士,将他们的心击的粉碎。 王翦,要以攻心之法,让燕人们彻底看清眼前的现实。 秦灭燕,是天命。 他不仅要亡燕人的国,还要诛他们的心。 他要让燕人们明白。 从此刻开始,这里是秦国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响起的也该是秦人的战歌! “此乃兵法所云,不战而屈人之兵。”
赵佗默默记在心中,他又学了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