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锋登上返程的快速穿梭飞船，直奔地球时，浩浩荡荡的雕像拆除计划已经落锤，并即刻实施。 如今人类在太阳系内共有数百个超大型城市，万余中型城市与聚居点，还有更多的工业基地和军营。 共计三万三千七百六十二座先哲陈锋的雕像，正在大型自动化机械的快速施工中，从头部开始被片片剥落。 陈锋透过繁星提供的在线监控看着雕像广场里的民众们。 在实施行动之前，几乎所有人都收到了通知。 然后，几乎所有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情来了这边。 此时各大城市和聚居点的雕像广场里人山人海。 人们纷纷抬头望着天空，神色各异。 有人咬牙切齿，有人痛哭流涕，有人痛骂出声，还有人麻木僵直……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先哲本人的要求，但依然有无数人面对被拆除中的雕像而不能自已，难以控制心情。 甚至有人失控的扑了上去，要用生命来捍卫心中的圣殿。 负责维持秩序的军人们则不得不使用强制手段控制局面。 催泪弹、区域电击、强制套索、强力麻醉烟雾…… 但其实这些军人也好受不到哪儿去。 甚至，他们比普通民众还要更难过些。 军人才是先哲陈锋最虔诚的信徒。 只是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让他们不得不当这恶人。 他们的理智让他们要服从陈锋与保卫军高层共同制定的决策，但他们的内心却依然难免挣扎。 一次看似简单的雕像拆除，却成了文明的阵痛，仿佛戒烟，甚至戒du。 这画面让陈锋很痛苦。 没有人比他心情更复杂。 他默默关掉了监控，不愿再看。 陈锋长叹一声，端起身前的紫砂茶壶，捧在手心，掌心里传来烫人的温度。 他扭头望向穿梭机的窗外，试图用星空来排解心情。 但他失败了，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下方。 穿梭机正在升空，陈锋从上往下俯视而去，正好瞧见建在星锋堡垒上的自己的雕像。 这座雕像为全金属结构，高达三十五公里，直耸出力场护盾之外，甚至比星锋堡垒的大气层还高。 这是人类文明为陈锋所建的最大雕像，甚至有其独有的名字，星锋巨像。 比起其他雕像，星锋巨像有其特异之处。 它并非死物，而是个真正具备战斗力的巨大人形机器。 除了是最大的陈锋雕像之外，星锋巨像还是迄今为止人类制造的最大人形战兵。 全人类也一共只制造了这一台高度超过百米的人形战兵。 顶级银河战丸战士可以身披全能战士形态战甲进去，通过二次链接对其进行控制。 星锋巨像里糅合了机械院、动力院、爆破院、超大机械中央控制系统研究院、仿生院等数十个研究单位的最新科技，是无数人的的骄傲。 三个月前，星锋巨像才刚刚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技术更新换代，并完成一次高机动演习。 星锋巨像作为众多科研院所的技术展示媒介，以及自带的重要历史象征意义，一直都是星锋堡垒居民们心中的骄傲。 但陈锋却觉得简直荒唐。 星锋巨像有象征意义，也仅有象征意义。 人形战甲做得这么大，机动性和火力分配极度不合理。 在太空战里，这就是个蠢到家的活靶子。 这样庞大的人形兵器能起到的战场效果，绝不可能等价于同重量的数艘战列舰，又或者微型战机集群。 做这玩意儿纯粹浪费资源，浪费技术人员的宝贵生命。 学者和军方显然是知道这点的，不然他们也不会只做一台了。 所以技术展示什么的都是空了吹的扯淡，真实目的还是给他立雕像。 更讨厌的是，此时这些人竟不舍得将星锋巨像拆除并分解重组为小型战机，只是在给星锋巨像换一张脸，变成了个无面人的形象。 在星锋堡垒的改造计划中，星锋巨像将会变形为一艘双足式智能战舰，绕星锋堡垒做公转，勉强起到点聊胜于无的护卫功能。 陈锋啪的关掉了舷窗，不想再看。 烦。 我的确做错了。 作为一个窃贼，我终究也沉醉在了虚名中。 我在千年之前，不该盲目的一直提高我的地位。 这都是我的劣根性——爱慕虚荣种下的苦果。 如今世人与我一同品尝。 他打开了全频道通讯。 “我是陈锋，有些话想告诉你们。”
他讲了很多。 他从未在公开讲话中说过这么多。 他与人们分享了自己曾经作为凡人，再到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心境。 他进行了深刻的忏悔与自我检讨。 他又是一通好骂，这次他不但骂别人，也骂自己。 大体意思就是，我错了就是错了。 我认。 我也会犯错。 我不稀罕你们崇拜我。 我希望你们学会反抗一切。 哪怕压迫你们的是我，也反抗给我看。 人类需要的不是膜拜谁的意志，是反抗一切压迫，向命运发起挑战的勇气。 无论是你们看得见的太阳系屏障，还是你们看不见的对我的个人崇拜与使命感构成的思想茧房，统统都是压迫。 必须打碎一切压迫，还思想以合理的自由，才有出路。 你们必须点燃自己的欲望，打碎一切压迫。 哪怕你们的欲望只是单纯的求生欲，只要你们把求生欲建立在互相信任的合作上，都好。 你们有欲望，才能得到真正的创造力，才能开动你们的脑子，拿出真正的求知欲，才能有开拓性的成果。 所以，我拆除自己的雕像这个决定不会更改。 哪怕你们哭也罢，闹也罢，我一点都在乎。 我也不高兴，反而只会痛心。 我只会更痛恨自己当年的自我营销。 对，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伟大。 我曾经也只是个贪慕虚名的窃贼。 我在千年之前散播的那些知识，没有一个是我本人的独创成果。 我只是充当了一个信息传递的桥梁，让某条时间线的人的努力不要白费而已。 我不该鸠占鹊巢，冒名顶替。 我在不知不觉间，过于沉醉在个人的名望中。 现在我把别人的东西还给他们。 我告诉你们真相。 这个真相很破灭，难以接受，你们也必须接受。 现在，你们清醒了吗？ 骂完之后，陈锋又断了通讯，也不让任何人联系自己。 反正这条时间线里的人心已经扭曲成这样了，可着劲的作妖吧。 他又在赌。 赌自己的自我推翻和否定能不能真的打碎思维茧房，唤醒每个人的自信，让世人领悟到“我可以”，并非古人可以而我可以，而是我本来就可以。 说完这番话的同时，陈锋的确也拿出了新的决定。 等这次回去之后，他将会在打造文明的过程中不断弱化自己的存在感，避免自己再被神化。 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名字从历史中悄然抹去。 过去，他注重建立自我权威的表面理由是为了行事更方便，并且指望着能以己为镜，隔空激发其他潜在领袖向自己学习的动力，催化他们的自我升华。 但他心理学上的底层驱动力是虚荣。 之前陈锋没意识到，现在他懂了。 如今他本人倒是得偿所愿的成了领袖，但后人的成长完全没能达到他的预期。 这可不是他的胡乱揣度，除了他本人对战神计划、失落者等方面的了解之外，还有另一个有力的佐证。 这条时间线中的人类在大灭绝浩劫之后再未经历过残酷战争，有更多时间休养生息发展科技。 步入二十九世纪后，又有繁星的智能辅助。 这条时间线里的人类文明拥有得天独厚的生存条件，科技水平理当发展得更好。 陈锋已经观察了一个多月，从银河战丸、雪花战舰以及繁星的超脑核心可见，的确比上条时间线更好一些。 但陈锋依然不满意，因为他没看到跨越式的质变。 陈锋对民生科技的了解不多，视野主要集中在军事武器上。 实弹武器武器性能并未质变，玩的依然是质子、中子、夸克，勉强下探到夸克底层的裂变和聚变，初步涉猎弦能。 这个弦能并非千年之前的弦理论那般简单，已经发生了本质改变，结构更复杂，理论更丰富，弦能的分类也更加庞大与准确。 但本质依然是物质的细分，换个说法就是前子亦或是超前子。 能量武器也只不过更大功率，更高强度而已，依然没有质变，还是相位粒子、伽马射线、高能射线等等。 恒星巨炮算是融合了实弹武器和能量武器的创新，但这个创新本身依然建立在人类对太阳的研究基础上。 恒星巨炮的创新理论依然建立在二十一世纪人类的想象力之上。 也不知道是以前的人太强，还是后来的人太废。 也可能是一千年相较于整个文明的进程着实太短，时间压缩再加上太阳系封锁，限制了后人的眼界。 目前人类最尖端的武器科技，是吸收了Z菌的生物制造理念推出的物理毒素弹，但其结构稳定性、传染性和爆破能力均不如原版。 别的诸如生物合成金属材料，包膜式类曲率引擎，依然脱胎自Z菌。 陈锋来了之后催化的殖装魔战，也是Z菌的附属产物。 事实就是，除了吸收Z菌带来的突变创新之外，人类其他各方面的进步，依然局限在上条时间线里的繁星与各大人类科学院曾经推算出来，只是来不及完成的道路。 没有人真正跳出太阳系内的物理规则，把思想“走出去，再拿回来”。 陈锋没看到足够颠覆传统的东西，譬如反物质炸弹和暗能量黑洞炸弹这两大他曾经期待的核心，依然没能提前诞生，科学家们被挡在大门外。 这分别代表了人类科技水平的新两极，对反物质与暗能量的利用。 此外，由于统一力的研究水平依然未能达标，人类的类曲率科技也并未进化到可以超光速的完全体——曲率科技。 如同球型战舰那般疑似折跃的瞬间移动能力，也没有。 陈锋根据自己对复眼文明的观察，能确凿肯定反物质、暗物质、统一力和折跃必然是正确的前进道路。 但现在这四条路，人类文明都还是门外汉。 所谓的进步，依然被局限在了过去已被验证的道路上，没有真正的革命创新，只不过是将之前的路走得更远而已。 或许以当前的境界足以击败球形战舰。 但如果复眼者真的还有个舰队，依然必败无疑。 陈锋只做最坏的打算，他还想得到进一步革新的跨时代武器，颠覆性的科研成果。 他认为自己必须将自由的思想还给人类，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取得下一个革命性进步。 陈锋不知道这个进步的方向在哪里。 但以他对宇宙的认知去推测，低等文明如果能在某项科技上获得质变，用质上的差距压到量上的差距。 比如某低级文明掌握了一种超便捷超快速的太空舰移动方式，快到复眼者追之不及，甚至能穿越太阳系屏障，那么便能保存火种了。 那么这低等文明便拥有了在宇宙中自由存活的资格。 现在陈锋还没看到这个希望，所以他对现状并不满意。 他对自己、卢先锋、拿威纶、董山、欧青岚和施罗德这些各大体系的掌舵人，统统不满意。 但他还是不着急，既然已有确凿证据证明《永不独行》可以适当消弭内战的风险，那么下一次，他的确可以实施相对极端的养蛊战术了。 他不再指定任何目标尝试跨越时间的渗透，不再奢望自己能隔空投放伟大领袖。 先削弱自己的存在感，再把优胜劣汰的理念留存下去，交给后人自己去选择。 陈锋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与钟蕾聊天时，曾聊到过关于救不救岳飞的话题。 当时他被这问题困住了。 钟蕾却说： “历史总能自我修正，人类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把文明看得那么脆弱。 你自视太高，太轻视文明的力量与惯性。 如果岳飞真造成了不利的动荡，再做点别的事消弭他留下的负面影响，不就行了吗？”
当时陈锋以为自己懂了这番话，如今看来却是似懂非懂。 历史兜兜转转一大圈，陈锋的思路往前走，转过了一道弯，又过了九曲十八弯，最终他对文明的认知却又回到钟蕾曾说过的原点。 给文明和后人以真正的自由。 不把自己想得多么了不起，把选择权交还给所有人。 点燃每个人的野性，还思想以真正的自由。 也只有这样，才能将个体和群体的力量进一步发挥到极致，要让文明如同破土而出的野草般怒放。 不否定伟大领袖的重要性，但每个人除了追随伟大领袖之外，同样应该追随自己，自己就是自己的领袖。 只有这样的世界，才是自由奔放，充满希望，又具备无限可能的世界。 那可能会输得彻底，但赢也会赢得漂亮。 因为，陈锋已经隐约触摸到了宇宙的规则。 宇宙的历史如此悠久，幅员如此辽阔，本就具备无限可能。 作为新兴文明的人类必须面对残酷现实。 这个现实便是，宇宙中一定有比人类诞生得更早，且更强大，并且极具霸权的高阶文明。 目前人类看到的高阶文明，便正是复眼者。 人类不会允许地球或者太阳系内有另一个与人类有生殖隔离的智慧生命种族存在。 人类统治了地球之后，做得最努力的事便是不断扫荡与研究地球和太阳系，观察在附近范围内是否有另一个智慧文明。 这是文明自我保护的天性使然。 假如某天我们在自己统治的疆域内找到另一个互相生殖隔离的智慧文明，会与对方谈天说地，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吗？ 很显然，我们只有屠刀。 因为，虽然宇宙仿佛无限，但在我们自己的疆域内，我们的资源永远有限。 复眼者文明也一样。 曾经人类的统治范围是地球。 假定复眼者文明真那么强大，其统治范围是银河系亦或室女座超星系团。 在人类文明跨越1级文明，拥有走出太阳系的能力之前，在复眼者文明的眼中，可能人类只是会拿起石头砸核桃的猕猴。 但如果人类文明掌握了完全调取一颗行星能量的科技，且能制造出具备远航性能，进入下一个恒星系建立殖民地的大飞船。 那么就等若猕猴发明了猴语，并在石板上刻下第一句话“猕猴族永不为奴，猕猴族的足迹必将踏遍银河”。 这时候，可能全世界所有人类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让猕猴这个种群从宇宙里消失。 这，便是宇宙的客观现实。 强权通吃。 但弱者并非生来就该被屠戮。 宇宙的无限可能并未局限在弱势文明非死不可中，弱势文明依然有创造奇迹的一丝丝可能。 甚至可能复眼文明本就是得到了某种机缘，推翻了上一任统治者，才得到了如今的地位。 总之，弱者要打破宇宙用千年万年亿年的时间差构划的残酷等阶差，冲破科技壁障，肯定很难，但肯定有希望。 哪怕这个希望是亿亿分之一，它依然存在。 陈锋如今就是这个希望。 文明在摸索，他也在摸索。 陈锋现在要做的，依然是一个试错的过程。 反正他输习惯了，输得起。 半天之后，所有雕像全部拆除，一个不留。 几乎同时，包括他上次召开的军事指挥会议，陈锋记忆中关于战争的情报也被仔仔细细的分析了出来。 在上条时间线的会议中，他用口述的方法讲明了很多要点。 这次，由于繁星直接公布了记忆画面，倒给陈锋省去了这番功夫。 军事理论和作战指挥研究院里有数十万名军事理论研究员全面仔细的分析他的战争记忆，这比他本人总结再开口说要方便多了。 时隔大半天后，此时雕像已经拆除得七七八八，陈锋再度进入了小会议室。 这次与会人员不足十人。 “情况如何？”
陈锋问道。 拿威纶翻开简报，“陈将军，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接受了现实，但还有三分之二的人需要心理干预。总体来说，几乎所有人的工作状态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影响。智囊团和繁星进行过综合估算，一个月后，还有三分之一的人会因为精神状态不佳而损失超过百分之五十的工作能力。”
陈锋问：“所有人？”
“是的，包括士兵和科研工作人员，也包括……我们。”
拿威纶很无奈的环视一圈。 虽然结果早在陈锋的预料之中，但他也叹了口气，摆摆手，“不碍事，这不还有十个多月嘛。有阵痛是必然的，我写了一篇文章，你们可以拿去全民传阅，算是一次我的个人总结吧。”
陈锋说完，便发了份文章给在场每一个人，然后又退出会议室。 在这篇文章里，陈锋分析了思维茧房产生的原因。 他再次把所有责任都算到了自己一个人的头上。 一切的根源都是他。 当年他打造自己的人设，是为了在未来得到领袖思维。 陈锋推测自己离开后，这个想法非常牢固，他本人过于注重思维引导，做了很多牵扯思想的暗箱操作。 这些操作贯穿了他本人在千年之前的漫长一生。 他将个人痕迹深深的刻进了文明发展中。 这些都是历史书里几乎不可能看出来的细节。 他的影响通过一系列行动慢慢渗透出来，并蔓延扩张，形成了如今的格局。 很显然，如今的格局并不理想。 这个时代的人心可用，但只是表面功夫。 人们看似坚定的意志是无根浮萍，否则这次拆雕像不会有那么多人哭成泪人。 世人过于看重基因唤醒度的重要性，排行榜单更明确的影响了择偶观。 利用基因唤醒度来引导种族繁殖的价值观一直在影响世人的方方面面，忽略了个人思想上的差异化。 这种价值观过于功利，看似可以取得更好的结果，其实是投机取巧。 针对陈锋的战神计划，同样是文明领导层为了得到强大领袖的投机取巧之举。 这是种十分刻意的，在自我麻醉下催生的，为了追求什么而奋斗的时代气氛，又形成了一个更加庞大的信息茧房，在潜移默化中束缚住了所有人的思维，不允许有不同的声音。 这便是覆盖到每个人头顶的无形战士计划，也投机取巧了。 投机取巧四个字，成了贯穿文明的主旋律。 宇宙对沉迷投机取巧的文明，从来不会仁慈。 走捷径的代价，便是真正的创造力无法诞生在被束缚的土壤中。 因为思想需要自由。 这个自由并非毫无限度，有时候也应该被控制。 但要让人放弃自由，只能有一个理由，为了得到更大的自由。 人类自由的活在宇宙中，才是人类想要的自由。 可控且坚定的自由，这是陈锋想追求，但这次没做好的地方。 他在这篇文章中总结了自己的失误。 之前陈锋不说出口，没有人可以从他的过于耀眼的个人光环中跳出来，总认为他做什么都对。 “这是我最后一次自我解剖，如果那些人看了这片文章后依然没有改观，那么……就淘汰掉他们吧。我相信他们还是有牺牲精神的，到时候全部送进自爆战舰里去吧。”
陈锋在文章的末尾如此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