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必须付出,必须用净化之刃来磨成,必须牺牲整个大海贝的快乐来换取这颗珍珠的自由!因为从来就没有凭空出现的事物:要增加,就得减少,若不牺牲,就不会有新生!你我都始于科隆尼斯这条上古巨龙,却不走一条路。布莱恩是对的,她就像你清澈的右眸,亦是我的‘月亮女神’。但其实,我也不应该为她的死过度哀伤,因我确信她将回归天城。或许正因如此,你才没有被嗜血病毒完全吞灭。原始之质就是一切,难道你没发现,那些变成‘智人’的兽人生来都有一副人样吗?原来,那些接受光之净化的兽人骨子里都是一个白精灵!至于你,你既不像我,也不像你母亲。你到底是沉睡者,还是觉醒者?是晕头转向,还是奋勇直前?你的天性与心智决定了你的一生。”
如今,莱特已经砸碎“科隆尼斯之镜”了吗?他又转过头,瞥向自己模糊的背影:那是谁?他又一时迷糊:“在破碎的镜子中,我看见一分为二的人与兽。在两片碎镜间,我拾取了耀眼的一片。瘦小的兽人在镜中闪现,他长着一副人嘴和人手。但镜子照不到他的心:你是人,还是兽?”
他又想起这病怏怏的诗。然而镜中之物皆逆反,科隆尼斯这头“巨兽”的死或许可以换回一个失落的人性。问题是这个“逆反的王座”并没有悖逆到极点,并非罪大恶极,乃像他一样,被光明与黑暗扯成两半!他对他印象生冷,因他以教父自称,却难掩其生父之本能;无论变成什么,也不外乎是凡人;尽管铁石心肠、作恶多端,也不过是血肉之躯;腥风血雨下,也会发出悲痛的怒吼;一觉醒来后,也会露出希翼的笑容。没有一棵树完全正直,没有人能一步登天:没有扭曲而稳健的节点,哪有向上生长的趋势?没有弯路,哪有前途?没有历练和挫折,何能成为合格的战士?没有累累伤痕,何能刻骨铭心?没有科隆尼斯,怎会有莱特?不,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历史!水清无鱼,无论莱特涉足何处,都只看到一片混杂——抑或科隆尼斯只是莱特与雷德之间的灰色区域,乃光明与黑暗,秩序与混乱这两片“碎镜”间的裂缝,莱特仍需在他们之间作选择。至于科隆尼斯是否在弥留之际悔悟,也只能成为另一个不解之谜。腐化比火化更悲哀,有些人就是注定要在死后才能明白。残余的废土又如沙漏,渺小之尘全然流逝,一旦落入深井,便化为灰烟,非上浮,乃不断下坠,看似与它原先的重量有关:重的继续变重,轻的继续变轻,本质一成不变。莱特颇为困惑,把头伸出井口,反观井顶和井底,发现它已变得扑朔迷离,仿佛被两面镜子封住——无论望向哪边,都只看到一个黑日般的窟窿。莱特似乎陷入了绝境,上下两难。如科隆尼斯说:“不想上天,也不想入地。”
莱特不得不动身,企图在这层大厅里谋求新的突破,不料刚跨出一步,就被眼前的鬼魅场景吓住。那是两个如烟若雾的半透明人影,莱特惊疑地挤了挤眉,眨了眨眼,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或眼花。但他心清眼明,摆在面前的,确是两个真实的“幽魂”,就像心形红水晶投射出来的形影,无论从哪边看,都能看出完整的人形。只是他们的影像若有若无,不清晰也不稳定,并且对外来者熟视无睹。莱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年轻的“雷德”和莎琳。他们沿大厅外围走,神色彷徨,嘴唇一直在动,好像在争论什么,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莱特紧跟而上,直到他们拐入一扇开启的屋门。两人就像戏台上的木偶,不断演绎着一系列轻佻、虚浮的动作。如普尔说:“你的一生也不过是一场梦幻般的儿戏,你之前的执着与痴迷都那么低级!你的行动实系幻影,你日夜忙乱、争战,实乃枉然!人醒了,怎样看梦,你死后,也必照样轻看自己生前的影像!只是到那一刻,已经太晚了。”
莱特吃了一个虚惊,转眼一看,又发现地上的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原来,他又回到刚才那个大厅。祈祷者的遗体还在那,还有那些怒尸,它们好像都被一种莫名的无形之力震倒了。莱特不知所措,急忙跑向那个敞开的屋门,顿时看见莎琳的人影把手放在配药台下的抽屉前端,做出一个抽拉的动作,取出一本笔记,递给身边的“雷德”。对方取走后翻了翻,此物加重了他的眉影和眼中的焦虑。随后打破缄默,吐出一句不太动听的话,将笔记扔回桌上,然后转身,弓腰垂头,闷闷不乐。沉睡者大为惊异,便走过去触摸他们,不料形影消失,原来这是另一个虚幻的场景。或许这是科隆尼斯的另一个骗局,莱特心想。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设下这些圈套,为什么要拿这些来蒙蔽他的眼睛?莱特感到不可思议,只能原路折回,来到大厅中央的井口边沿。莱特又一次望着这个深不见底的大圆坑。原来他刚才并没有急速下坠,那不过是一个梦魇般的幻觉,就像那原地打转的王冠,无论怎么转都一样。当他从这个“无限循环的幻梦”里跳脱出来后,才意识到自己被困在这条扭曲的“时空隧道”里了!莫非他已经中了“强兽人王冠”的诅咒和束缚?但或许这是黑日、地震、天遣者项链和亡魂之火共同产生一种诡异的效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莱特还不清楚。走投无路的他又鼓起十足的勇气,迈开发软的双腿,走到井口边上,感受着充斥其中的无形之力。随后,他朝下一望,脚丫一抖,再次跳入深井中。正如刚才那些撒落的尘土一样,莱特又感觉自己被卷入这个汹涌的大漩涡,被一股强猛的力场拉扯,逐渐化为“水雾”,又如莎琳唱的童谣:“倾听那飘雪的声音。如梦降临,轻盈如白纱述说着天的话语……冰霜如水汽般浮起变成了白云。而我们睁开了……睁开了雪亮的眼睛……”莱特又不停地下沉,空阔的地下大厅与四面包围的井壁反复重现,直到在某一时刻突然停住。就像刚才一样,莱特又被一个不可抗拒的力量甩到井口的边沿,站到一个圆柱形大厅里。莱特以为这回有所不同,不料咋眼一看,又见地上那些腐烂的尸首。它们的皮肉出现更严重的腐化,僵化的肢体缓缓挪动,发出哀叹般的低吼,好像竭力要从地上爬起来。莱特骤然傻了眼,发现自己又被困在“时空的断层”里了。此时又出现两个争论的人影,他们沿着大厅外侧行走,进入一扇开启的屋门,动作几乎与之前一样。莱特连忙跟上前,进入那间药房,立时看见“雷德”捧着那本笔记,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们的形影比之前要明朗一些。这一幕又让莱特想起自己在精灵地堡与莎琳谈话时的情景,但是这本笔记看似莎琳对他的诊病书,从男子的表情上看好像对此很不满,或是不服命运的安排。所以这一次,当他说话的时候,莱特看清了那个悖逆的嘴唇:他好像把对方的名字念歪了,这个口形看起来倒像“莎莉”而非“莎琳”。莱特又大吃了一惊,陡然想起那些被困在东净化广场水牢圆坑里的变异少女。然而接下来的事又出乎意料。当“雷德”将笔记扔回桌面后,对方便气冲冲地走出屋门,径直走向大厅中央的井道。就在这时,“雷德”从后面赶来,把手一挥,便将对方吓住。她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下,差点跌倒。原来是“雷德”使用无形之力将升降柱抬走了,如果莎琳再向前走一步的话,就会坠入井道。过后,他们在井口边上发生激烈的争吵。男方火气一涨,竟将女方推下井道,随后面容一僵,身子前倾,也“落井下石”了。此景让莱特触目惊心。无望之余,也只能再次“跳井”。但他只是把脚一踮,便落入井中。所以就在他不断坠落的时候,又被一个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到井口边上,又来到这个圆柱形的地基研究所,看见那些腐化的怒尸。它们的身体已经糜烂不堪,动作却不再刻板,有些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一瘸一拐,连滚带爬。此时又出现两个行走的“幽魂”,他们不像上次那样争论不休,只是面色阴郁,表情苦楚。“雷德”手里握着一叠信,两人进屋后,莎琳拉开配药台的抽屉,取出笔记和另一叠信件。他们都把信堆在桌上。此时“雷德”又愤愤不平地吐出一个名字。莱特定睛于他的嘴唇:此名又与“莎琳”大相径庭,无独有偶,它也曾出现在兽人水牢的圆坑边。莫非她们的形影只是昔日的死亡回响?“我的心,你为何总是不死,却又容纳诸多死人?”
普尔之声又从莱特心底飘升:“我的心,你为何像个坟墓,目睹她们变成腐尸……过了今夜,她将复活,变成行尸走肉,尽情啃食你的肉。”
“没有喧哗,没有嘻笑。清风吹,船儿摇。我们远离了尘嚣,向大洋彼岸漂游……琴声飞,海鸥啼,我只是一个疾驰的琴音......”莱特又想起莎琳唱的歌。难道这一切都只是“腐化的音符”?“我的血看似能缓解你的病痛,但……事实上,它会加重你的病情。”
莱特似乎能看出这个幻影般的莎琳口里说的话。于是他们又争论起来,随后捧起桌上的信,走出屋子,来到井道的边沿,把信扔在地上。男子把手抬向井口,使出无形之力,将升降柱抬走,随后捡起一封信,将手中的信点燃,那女的也把信放到他手上点燃。这些信就这样被他们扔到井道里,此情此景又不免让莱特隐约想起莎琳在很久以前对他说过的话:“一旦有了灵力,就不需要任何魔法书!”
随后,“雷德”从腰边拔出一把又细又短的剑,递给“莎琳”。莱特定睛一看,发现此剑正是他的百年“陪葬品”。“莎琳”流着泪接过他的剑,举到他胸前,而他也把又尖又长的指甲放到对方脖子上,面容灰暗。莱特再也看不下去了,没等他们把这场悲剧“表演”完,他就毅然跳入深井中。这一跳更加果敢,却没能跳远。因此当他不断坠落的时候,又被一个强猛的无形之力拉到井边,回到原来站的地方,又看到几乎相同的情景。但如今,那些腐烂的行尸看上去体衰力竭,却依然茹毛饮血,全都扑倒在祈祷者的遗体上撕咬起来。沉睡者又被那两个“幽灵”迷惑,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与那些燃烧的信件一同坠落。他又跳了好几次,也都没有任何突破。心越急,脑子越乱,沉睡者无论如何尝试,都是“徒有虚名”,即是那些不断腐化的行尸和那个不断幻化的名字:莎莉、梅森妮、妮卡、兰蒂、阿利丝、约西娅……或者应该倒过来念。“记忆就像微风,在这片受诅之地飞来飞去。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过去发生的,现在也在发生。忘恩负义之人,一直都如此。所以我只想问你,你的使命是什么?”
无奈之余,莱特又想起了天遣者艾玫的问题。从一开始,他就选择那把只能用来砍尸体或自杀的易碎之剑,还有那颗破碎的记忆之球——那个腐化的梦想。“一切生命体的智能都像孔雀的圆斑,极尽炫耀,但是他们终究无法飞翔!”
普尔曾说:“它们一直生活在肮脏的泥地上……如乌鸦迷恋尸块!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不断在拥有与失去,毁损与修复的命运车轮中反复辗转——生生不息,至死不渝?”
难道,这只是一场失忆症?可叹历史之轮一直在重蹈覆辙,就像这个无底深井的无数个“记忆断层”,又如死树的年轮,万劫不复,却死不瞑目,不断演绎着虚假而凶险的“救赎”!“我们必须训练出一支强大的军队来对抗这些该死的兽人。这些余孽必须被剿灭!”
莱特还记得自己在高地墓地出口门前听到的话。然而嗜血病毒的余孽一直存在,且后患无穷,就像一封封无聊而重复的情书,不断焚毁,又不断重现。恶龙并没有死,它无法被杀,只会从一种形式幻化为另一种形式;它的力量虽被削弱,但其爪牙和孽种以及释放出来的嗜血病毒一直滞留在人间;只要有人偷走它的一点遗物,哪怕是一片凤毛麟角,也就是继承了它的遗毒和它罪恶的血统!这些信就像毒蛇和水龙的鳞片,又像“微笑的口齿”和天遣者项链环环相扣的“圈套”,乃死的链结和循环。又如潮汐涨落,如车轮反复辗转,代代相传,却一直在绕圈、沉落,在黑暗之日里不断腐化、灭亡!原来“凡人之女”即是他的余孽,所谓的“海誓山盟”,实乃不洁的链结,终必化为虚情假意的残念,如试管中的黑渣。如此一来,他的“私生女利维亚”又作何解释呢?难道这些都是仿制品,都是一批废弃的“设计图”,包括天遣者项链和精灵族的各种利器和“神器”,还有上古精灵的心形红水晶以及所有复杂的人工制品,甚至连莱特自己,也都已经被“奇迹设计者”遗弃?莫非这又是迷幻水晶搞的鬼?莱特还真不敢想象有谁能造出如此精深的通道,模拟出如此复杂的影像。他认为这种技术已经超出生命体的智能,已经打破局限,像黑日一样变成一个“无限循环的梦魇”了!不,这可不是魔法熔炉就能造出来的东西,这是纯粹的魔力,是混乱的意识流、混世魔王阴险的恶作剧!“我的命运由我做主!我将踏平每一个厄运,向无限荣美之地挺进!”
莱特又想起自己在“乐极生悲”酒馆里对游吟诗人普尔吐出的“豪言”,如今却一直没有真正做出选择。本性无法被数量磨灭,无论有几个“雷德”,无论他销毁多少封信,都无法销毁他心里的最后一滴暗红之血!只要他心里还有一丝残念,一丝羁绊,就无法从嗜血病毒的魔嘴里挣脱!这不正是莱特之前的猜想吗?这些“凡人之女”就像裂变者,每一次倒下,都引发新一轮的“裂变”,“自我召唤”,不断“换血”,却一直无法获得救赎之血,看似奇迹,实乃“腐女”。她们不过是一群必死的行尸,莱特不过是在必死之路上不小心撞见她们,就像撞见一片水雾,很快就烟消云散。纵使她们的头发黑如浓酒,也必像枯萎的阳光兰一样凋落。“死了,死了,死于污浊的尘世……我的心,你为何总是不死?却又容纳诸多死人?我的心,你为何像个坟?目睹她们变成腐尸!她们有无数个,葬礼从未停止。我埋葬了一个,又背上了一个;又埋葬了一个,又背上了一个……为何我不能只背一个,为何死亡接踵而至?”
游吟者之诗又从莱特心中浮出。莫非这是一个事实:痴心不死的沉睡者乃树大招风,招来诸多“召唤尸”?不,命运之士并非草木,乃肩负命运之重任。为何莱特偏要脱离本位,随风漂流?或许是那些伪善的阴谋者在他眼中瞥见了正义的火光,便将“兽人之女”变成“凡人之女”,利用这些惹眼的迷幻术来欺哄他,扭曲他正直的心肠,将他引入死地!“这些凡夫俗子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众生之情皆浮云,唯灵力存到永久。”
天遣者如是说。那些那些“幽魂”确是浮云。“你必须杀死你的过去,抹除你犯下的错误……不能回避。”
莱特又想起德芬斯在杀死叛徒斯通尔后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我们都必须斩除这些腐化的根源及一切虚浮的梦想,哪怕是最难得的事。但我们……或许都没想到……自己也会留下这样一笔孽债。”
是的,那些信都是他的“债务”。站在井口边上的莱特又望着那两个轻浮而逼真的残影,还有那些在燃烧中飘落的“森森白骨”。它们就像陨落的星辰,燃尽自我,于黑暗虚空中飘逝。那些耀眼的光华,不过是游荡在浮尘乱世上的浮光,转眼即消亡。或许莱特注定要一劳永逸地闭上双眼后才能看清维利塔斯的真光,或许他还会死不瞑目,说:我曾经拥有。但他到底拥有什么?他花费毕生的心血,就为寻求一点虚情假意的快乐?他从出母胎开始,就一直像嗜血狂徒一样在寻求快乐,却很快厌倦了所有的快乐,并且焚毁所有的情书。他榨光亿万兽人奴隶的血汗,在他们的尸堆上堆起几千亿吨金子,最后也只造出一个红颜薄命的“空楼”,除此之外还拥有什么?如此下去,沉睡者必定会因为找不到真正的快乐而落入失望的低谷,死亡也将迫使他承认这个致命的错误!“不要固执己见了,莱特,为何你的心总是不死?”
普尔曾对他说:“当黑暗之灾降临在你们头上时,你们依然死性不改,仍握着凋残的怨念不停地建造、建造,建造昔日倾倒的坟堂。这些杂乱无章的敲击已经扰动了命运之神的怒气。所以停止吧,莱特,你不是他们中的一个。”
为什么这些“信”都一个样?为什么沉睡者总是屡试不爽,总是无法汲取教训,总是跳得太近?原来,他心里仍有一个残念——那封下落不明的信!此时莱特才想起药房抽屉里的那张纸,或许这是最后一个仍未消解的“心结”了。于是他又跑回药房,拉出抽屉,取出那张陈腐的信纸回到井口边,借助心力将其点燃,扔入深井。两个“冤魂”即时消失,看似“余孽”已被消除。莱特的眼睛顿然明亮,又看见那群嗜血如狂的怒尸已将祈祷者的遗体啃食而尽,只剩碎骨。它们一发现井口边上还有活人,便朝他怒吼,形貌恐怖。其体能看似已经强化,变成“超级怒尸”。莱特又一次望着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日”,逝去的话语又在他脑海中重现,如井中的回音:“一旦有了灵力,就不需要任何魔法书!”
莱特对未知之事与神秘力量的渴求一直驱使着他走向奇异之地,但就算他有千万个好奇的心思,也忍受不了昙花一现之事与痛不欲生之“尸”。在这场虚无缥缈的“风暴”中奔走等同于自投罗网、作茧自缚,唯有黑日,没有出头之日!不,他不能再容许自已呆在这!他必须果断放弃这场没完没了的“大风暴”,以腾出更多时间和空间来继续战斗——必须进入“风眼”,义无反顾!眼看那些怒尸已朝他飞奔过来,此时此刻,他立定了心志,鼓起勇气,借助灵力一跃而起,从井口的中心坠下去,从此峰回路转,一坠不起。正如普尔说的:“万物皆相对,但其中必有一个绝对。一个圆仅有一个圆心:万物皆有心,人有心,地有心,天有星……万物合一,万众一心,只有一个中心;众生之息源于此,命运之子乃唯一出路,三心二意者皆为黑暗之魂!在唯一的希望之外寻求希望的人根本没有希望……正道之外无自由,山道两旁荆棘遍布。花园墙外只有荒野,天界外面漆黑一片。”
如果他想在荒漠中挖十口井,却只是在探察而不深究,岂能挖出水来?坠落中的沉睡者想起自己在查尔尼斯荒原上的感悟:这就像采花的蜜蜂,无须采遍所有鲜花,只须像药剂师那样采集纯正的品种,即可酿出佳美的蜂蜜。是的,为何他要插翅高飞,在虚浮、混乱的尘世中搜寻那些渺小的财宝,而不深入时空秘境,感悟其中的奥秘呢?不,他是命运之士,非凡夫俗子,必须深入内心,寻回命运之力!因为命运之神只有一个,只有一条出路,秩序之律深藏于万事万物中。它们同出一源,千篇一律,却如日光照出的七层彩虹。但是莱特,他不能成为其中一色!他不能成为战士,也不能成为国王;不能成为医生,也不能成为艺人;不能成为药剂师,也不能成为净化者;不能成为学者,也不能成为思想者!这些角色不过是加油添醋的寓言,只为普尔的书添加几分零碎的笑料!唯有“沉睡者”,是唯一适合他的角色!若不沉睡,怎能清醒?所以现在,他不能绕圈子了,旅程结束了,该走的路他已经走过,“沉睡”的时候到了!“你以为你比我们更清楚黑暗力量,殊不知,它是一个无底深潭,我们都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而你,莱特,你比我陷得更深!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
霍斯曼的“临终警钟”又在他耳边敲响。但他只是一个嗜血者,不是沉睡者。而在莱特心灵深处,并非无底深潭,乃是命运之血,非血深火热,乃长阔高深!“我们被明光排斥,因此我们在黑暗中重生!我们无法获得神力,因此我们以血为食!未来属于我们,荣誉属于我们。浴血而立,嗜血永生!”
“不要去管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事,只管安然去死!”
无论怎么说,都算被他们说中了。因为莱特心里有血,那是命运之血,所以,他不必再嗜血!如上古圣言说:多种者,收恶果;多食者,中剧毒;知多者,乃弱智。万事万物非秩序即混乱,若不顺从天理,即是天马行空!普天之下再无新奇之物,唯命运之血,是唯一救赎!无须跑远,无须攀上高峰,只须坠入寂静心坑!“吾等乃秩序所生,秩序之叶必归根!”
“众生之情皆浮云,唯灵力存到永久。”
沉睡者不断下沉,心里却一直惦念着这些话。“那么去吧,去那个秘地。我早已意识到事态会愈发复杂,所以赶紧按照原计划,将利维亚和两个天遣者安置在升降柱中,敌人无法打开。利维亚似乎还没醒来。我想天遣者已将两把钥匙交给了你,还有一把在我这;用此激活此柱,进入秘地。那本是一个奥术研发基地,黑暗降临后,基地的其他出入口都被陌生的力量封锁,无法进出。典礼大厅中央的圆阵即是之前的圆桌,也是升降柱,希望你记得。如果石柱的潜能被激活,秘地的井道会在短时间内被无形之力覆盖,呈封闭状态。无须再搭载升降柱,只须果敢地跳入圆坑。里面的路或许会更难走,但除此以外,已无别路。所以莱特,我只能送到这里了,请一路走好。”
此信最后一页的右下角有一个深红色的皇家印章,署名:阿道夫.格利夫.科隆尼斯,东德斯兰众议院议长,法学公会长老。所以这就是所谓的“成长挫折”:视屈辱为曲折,制造出抑扬顿挫的“乐谱”?或是离谱,或是所谓的“逆石磨出利剑,逆境铸造豪杰”?所以,科隆尼斯最终还是将莱特推入“沉睡之坑”,如成熟的果子从树上掉落?如此行,是聪明绝顶,还是自寻绝路?是顺理成章,还是大逆不道?沉睡者感觉他还有很多话没说清楚。此信字迹潦草,书写急躁,如他之前的断言:他的梦和预见都混杂不清,甚至是另类幻景,与他并无太多牵连;未来充满了变数,如翻涌的潮水,毫无规律可循;当那些不可预测之事劈头盖脸地袭来时,就只能像死鱼一样躺平了;即使可以借某种力量翻身而行,也是瞎子摸象和大海捞针,最终都会落入黑暗深坑!无论怎讲,沉睡者已经“孤注一掷”,无法思想,也没有任何感受,如入虚空,就像他当初进入长眠一样。但他深知,这是他唯一的出路,在他心底,仍有一滴命运之血。一滴,就足够了。稳如大山之沉睡者,你为何从高处坠落,不再回头?岂知,你并没有坠落,乃像鹰展翅上腾?因镜中之物皆逆反,这是一个悖逆的世代!命运之神本想让人顺服命运的驱使,但人总想战胜命运,因而背道而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殚精竭力却错失良机。如此僵持,势必僵死,刚愎自用必自取其咎!亡命天涯之命运之士,你是否等到黑暗降临之日,才不得不闭上眼睛自我反思?你是否受困于黑日下的魔法屏障,才不得不躺下来静心反省?你是否被逼上绝路,才不得不悔悟?不,与其战胜黑暗,不如直面内心的黑暗。与其征服世界,不如战胜自我。所以你不能戴上任何王冠,以免失去自己头上最宝贵的光环!诸事不为,无功无罪?追随名利势必付之东流,与世无争才能返璞归真?岂不知他们仍然可以控告你,指控你为懦夫、废物、逆子、叛徒、死囚?得了吧!尽管让他们把所有的罪名都安在你头上吧,你都要失去世间所有的一切了,沉睡者!“即使我再活几百年,也是如此!无论我走到哪,也都面临可怕的死亡。时空没有尽头,痛苦没完没了,我必须做个了断,在各种悲惨结局里选择一种最为满意的结果。我有权这么做!”
他曾对莎琳说。如此看来,也是自作自受了。他本可选择退缩,坐等黑暗将他吞噬,但他没有。他本可以随波逐流,见风使舵,但他没有。如此一来,那些层出不穷的“美梦”,以及维利塔斯堡里的“荣华富贵”,也都在此断绝了。是的,他不能再像那个黑暗之魂那样在魔荆一般噩梦里解谜、除草了。他不能再绕圈、逃避了,越是逃避,他心中的黑暗就越壮大。当正义停顿一小步,邪恶便跃进一大步。“该走的弯路我已走过,我已厌倦逃避的生活。在命运之神面前,我宁可选择自首。”
他曾对自己说。“与其像粪堆中的蛆虫一样苟且偷生,不如像点燃的火把,将自己及一切献给光明之道!”
所以他不能退缩,只能向前奔走,有如一颗在燃烧中急坠的星矢,又像他胸前的“火炬”胎记,就像布莱恩临死前对他的祝福。纵使他仍是一个罪人,仍会犯错,也不该害怕犯错,更不该追求所谓的“完美”。越是追求,越是面面俱到,就越是失去命运之士的淳朴,变成僵死的沉睡者、萎靡不振的行尸。乃应像一泻千里的山瀑,灵活自如,无须精雕细刻,只需真情实意,即可将它熠熠生辉的灵光闪现出来!不入黑暗,不晓明光。在无休无止的坠落中,沉睡者的意识又渐渐苏醒。诚然,当一只蜜蜂在冷寂的黑暗之日里不停地绕着一朵篝火般的鲜花打转时,就会挖出一个漩涡般的“迷恋之坑”,越陷越深。可叹时空秘境永无止境,但沉睡者时日不多,所以要像那砝码般的十字长剑:若不权衡其法度,怎能至死方休?他赤脚踏过诸多险恶之地,阴影将他身心全然遮蔽。其血脉被暗黑之血充满,却从不让灵魂坠入绝望!他深入黑海,却不被掩埋,乃汲取最原始的力量并转化为亮光,遨游其上。在沉睡中,他也没有被黑暗腐化,孤寂的寒气冷却了他不安的心。沉寂之中,他大大得力。沉溺之后,终于觉醒。黑暗衬出了光明。坠落逐渐停息,沉睡者的形体又逐渐恢复,如烟若雾的秩序之光终于尘埃落定,木已成舟,化身英姿勃发的“火凤”。看来他并没有摔死,而是感觉自己又陷入一种“半沉睡状态”。自他从百年沉睡中醒来,他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眼前虽是一片漆黑,空灵无体,万籁俱寂,但是比起精灵高地上那座轻浮的大山和山顶上摇摇欲坠的城堡,这里显得那么安宁,那么稳静。莱特不禁想起那个身临其境的梦景——黑日背后的光明,只有内心的感受,没有眼见,亦无声息;没有繁思杂虑,亦无风吹草动,只有寂静的虚空。与其像轻舟一样颠簸于波涛汹涌的肤浅浪尖上,不如像沉静的鲸鱼,潜入深海,感受它的奥秘——深不可测,宽广无比。沉睡者又感觉这里就像他的家,一个非常古老的家。“我梦见自己来到一个花园,这里五彩缤纷,种满各种奇花异草……优美的乐章在园中奏响,众仙子开始歌唱。伴随委婉的歌声,我迈开轻缓的脚步,沿曲折的花园小径开始护送手中的白玫瑰……就在这时,园中的音乐忽然变得消沉、哀婉……我手中的白玫瑰开始收拢她的花瓣,逐渐萎缩。我的心顿然灰暗,我的灵愈发忧伤,那时的我非常迷茫。但我没有退路,只能沿着这条仅有的小径向前走,直到踏进一个金色的石屋。凄楚的哭声从圆拱形的屋顶上传来……与此同时,我手中的白玫瑰变成一个花骨朵……悲壮的音乐奏响,花仙子的哭声愈发哀伤。我心发出沉痛的哭喊,直到这时,我才睁开双眼,从梦中醒来……”那是“葬花之梦”,一百多年前的“美好愿景”。莫非,这是一个葬礼,沉睡者刚刚死去,连同那些残缺的记忆和那些破灭的“心结”,都已经被末日之火焚化,埋进这个“华丽的坟堂”。不,利维亚还活着,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莱特心里又燃起一把薪火,看来这是他心里唯一一斑星火了:不管她人是否完整,只要她一息尚存,就是他的呼吸,他的心魂!不管她人是否光彩,只要她存在,就能将他的心火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哪怕他只剩一颗心,也要与她连结!因她是他的心肝宝贝,是“骨中骨、心中心”,而非血肉之躯。对他而言,她就像一本展翅高飞的魔法书,承载着他的希望和未来。如死般的鲜花都能散发出亮光和奇香,将她的美托上穹苍。倘若这光这香不存在,花也不会存在。倘若利维亚不存在,莱特也不应该存在!即使这只是命运之神的一个叹息,他也必须争下这口气!看来沉睡者依然“痴心未泯”。他心念一起,便迈开脚步,却依然置身于茫茫黑暗中。如其所愿,黑暗中的亮光若隐若现,就在他眼前。但那只是一个很细微的亮点,在“死亡之火”的百般熬炼后,在死气沉沉的“炉灰”中,“精灵宝钻”终于呈现,熠熠生辉,就像一颗小星星在对他眨眼。欣快的心跳,深长的呼吸,凝重的脚步,沉睡之心又被唤醒,逐步向那“闪耀之星”靠近。但那不是一颗星,也不是一颗心,而是一朵花,揣摩中的火花。就像海浪冲击礁石迸出的朵朵浪花,在眨眼间迸发,又在眨眼间消散,随着沉睡者轻快的步伐,愈发频繁,也愈发明亮、壮大。终于,莱特看清了它,就在那一刻,转瞬即逝的火花终被点燃,化身一朵“燃烧的向日葵”,又如破晓之光,将沉睡者眼前的黑暗驱散,连同他心中的“冷厉冰山”,也随之熔化。“莱特!”
响亮的呼唤扑面而来,如维利塔斯堡上的钟声。但那不是一个敲击,而是一个心语。不是从他耳里进入,乃是在他心中敲响,轻灵而明晰。“普尔?”
莱特眨了眨眼,他的声音也变成一个心语。火光映照下,现出一位沉稳端庄的精灵男子,有点像“初醒之梦”里的那个白衣人。并非因其朴实无华的外表,乃是一种单纯、正直的力量,还有那种漠视一切的安然。他穿着黑皮长裤和白上衣,眉目清秀,面容平静,手里拿着一盒火柴,坐在圆石上。点燃的火苗越发旺盛,如堆叠的浪涛,乃至燃起一堆雄壮的篝火。有重物在火中燃烧,那是一本厚厚的硬皮书和一把破损的鲁特琴。篝火旁边还躺着两只睡着了的白孔雀,它们体态慵懒,却是容光焕发,尾部羽毛上的圆斑已经消失:“眼目”一闭,一睡不醒。火光很快将此地照亮,看似一个空阔的洞穴,感觉像一个圆梯体空间,又像药剂师专用的烧瓶。地面很粗糙,四周怪石嶙峋,洞顶却一片漆黑,如无底瓶颈,一眼望不到顶。“你在这做什么?”
莱特颇感惊讶,以为他要在此生火做饭。若无火,岂有光?若无热,岂能成事?“玫瑰插在花瓶上,向日葵跟随太阳,宁可被真理之火灼烧,也不理会那些睥睨的目光。花园是他的坟墓,荒野是他的乐土。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苟且偷欢!”
一如既往,普尔又出口成诗,但此诗对莱特来说已不陌生。望着火堆中的“贵重物品”,莱特深感惋惜,心想:或许普尔头脑发热,或许这是另一场火祭仪式。但是那火不温不火,就像荒原绿洲里的碧湖,抚慰着火中的“食物”。它抹开了书上那片厚墙般的“脸皮”,又翻开它的层层“血肉”,将尘封的记忆触摸。灰烟徐徐,携带着深沉的馨香之气,升向深不可测的洞顶。如维利塔斯堡塔上那些“不朽的字迹”:“虽是昙花一现,却是述说满月之荣。义士之血虽枯,却如花香随风飘送。虽是过眼云华,却依然吐露着芬芳。这些消逝之光,都变成不朽的英魂。他们光华四射,光彩照人。此乃天界奇珍,永生之证!”
又如莱特在黑暗地牢里的誓言:“与其像粪堆中的蛆一样苟且偷生,不如像点燃的火把,将自己及一切都献给光明之道。”
如此简单,如此轻巧?还是说,“冰霜如水汽般浮起变成了云”,不过是幻化为另一种形式?“你……不是游吟诗人吗?”
莱特不解地问。“我说过吗?”
普尔漠然说道,把手中的火柴盒扔到火堆中,垂下头,长叹了一声,看上去有点困。“我只是用华丽的词汇粉饰丑恶的罪证,用香喷喷的墨迹渲染残酷无情的战火。所有的美梦,到此付之一炬。得到越多,失去越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眼前迭起更雄壮的火势,冲击着沉睡者视野中的普尔。火中的书已化作“一纸空文”,书下的鲁特琴亦是“空穴来风”。片片灰烬在火中飘舞,如碎镜,如音符,如燃烧的情书,如诗如梦,述说着过往的哀思。“但你还在呼吸,我还能看见你。”
莱特不悦地望着他。话音未落,对方便打了一个盹,身子向前倾,差点扑进火里。“你以为你的光景不明堂,是因为你我都写了一本书吗?”
普尔悻然说道,语气虚弱。“时空无常,何谓因果?书如其人,如镜互映;话多必失,虚实相生。但绿地无法取代蓝天,学者无法超越师者,哪怕他们登高望远,也无法战胜天生的巨人。锋利的武器与玄秘的魔法只会让灵力不断消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黑暗之日将诸多实相掩埋,但华服掩饰不了猪的丑,美容也隐藏不了人的恶,这些衣冠禽兽就是无法成为历史的巨人!它们终究无法飞翔,无论如何驯养,都是白费功夫!”
说着,他踢了踢脚下两只白孔雀,但它们都死死睡着,毫无反应,便把话头转向莱特:“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为何活着?为何痴情于凡人之血?心血来潮之后,不也一样是死?”
沉睡者埋下头,哑口无言。火光刷红了他的脸,映出迷惘与焦虑的眼神。他还想再问什么,不料被对方仓促地打断。“看来你还没有战胜你的敌人,那个巨人……”他说:“必须小心谨慎,莱特。你应该记得那个‘微笑俘虏’的寓言,还有我之前讲过的半人半鱼的传说。”
普尔又倦怠地弯下腰,垂下头:“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还认为可以用秩序与混乱来评判这个半兽人的话,你就被它拉下水了。但你无法像鱼一样在水里游,对不?你可以说,凡事无对错,但你总不能站错地方,对不?”
“对不起,我只想找……”莱特没心思跟他玩解谜游戏了。“就你目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德性,怎能与之匹敌?”
气喘咻咻的普尔又一次打断了他的问题。“如我之前说,你无法逃避你心中的噩梦,也无法凭一人之力战胜强敌,除非我助你一臂之力。”
“一臂?”
莱特皱起忧郁的眉头,不得不吐出苦衷:“德斯兰的人正在饱受血火之苦,全境之内无一净土……”“人无完人,世无净土。若非如此,人就不会有向往。又有谁能将贪得无厌的强盗、孜孜不倦的学者和命运之神的忠信三者区分开来呢?”
普尔眯上了他的精灵大眼,吐出若有若无的语气。“黑暗之日实乃明暗之间的分水岭,明者越明,暗者越暗。荒土生出奇树,逆境造就豪杰。但德斯兰的事,目前与你无关。如果你仍想继续,那就继续吧,不要说我没有警告你。”
莱特直视着他,还想说什么,不料对方眼一合,仰面倒下。莱特赶紧绕过篝火,走到他身旁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只见普尔全身抽搐,皮肉如缺水的花叶一样逐渐萎缩。莱特忍不住蹲下身,伸出手来触摸他,顿时发现眼前的普尔已经变成一个瘦小的半兽人,就像莱特第一次遇见他时那样。但在霎那间,他又消失不见,只在他眼中留下一团迷糊的消逝之光。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一个强大的秩序力量从对方身上转移到他心上,持久不散。还有两只孔雀,也随之消失,火中的书和琴也被火化,变成焦炭。火势渐弱,直至熄火,只剩炭灰,零零余烬在其间闪烁,如夜空的星光,渐渐暗淡。地洞又陷入死寂的黑暗。真理之光美丽而明亮,必然吸引无数追求真理的目光。但是何为真,何为假?很多眼见都是偏见,眼前这些也至多是场虚幻,连同普尔自己也一样!诚然,和平与胜利都是假象。每打完一场胜战,人就放声歌唱,时间之刃却一直在收刮他们胜利的果实。直到他们都变成沉睡者,跑回洞中饮酒作乐,用暗淡的篝火驱散近处的黑暗,用枯叶般的书本铺设他们的冷床,用棺材盖一般的乐器掩盖腐化中的身躯。即便如此,也无法蒙蔽死不瞑目的心光!纸包不住火,终有一日,他们将点燃自我。他们的生命就像指间的流沙,加速衰老,最后烧死在自己的心火中。直到这时,黑暗也依旧笼罩着他们。沉睡者依然不安,普尔说他还没有战胜“天敌”,果真如此吗?眼见众光都被黑暗埋没,“沉睡之王”亦无地自容。没有胜利,不能停息,仍须搜寻黑暗中的光明。垂头丧气的莱特正想继续摸黑前行,不料身边忽然一亮,便转眼一看,竟看见一把长剑插在熄灭的火堆上,发出绚丽的光芒。“在上古时代,精灵族用篝火驱走夜间的狼,但在黑暗之日,我们用审判之剑斩妖除魔!千锤百炼只为一剑,一剑斩千邪!”
莱特在不知不觉中想起这话,目光被剑吸引,便凑近去仔细观察,发现这把酷似天枰砝码的宝剑正是灵光圣剑和审判之剑的合体。原来那根石柱即是“神力铁砧”,须由“神火”激活,才能熔铸金银二剑!为什么他刚才就没有发现呢?想必这是无形之力的神秘结晶。莱特木然凝视,又陷入迷惘:此剑虽已重铸,却难掩其长久的打磨;看似完美,却像维利塔斯堡的修饰,刻意雕琢的迹象仍存;有点画蛇添足,瑕疵不可避免。不祥的阴影又浮上沉睡者的心头:或许它也是一件复制品,就像那些召唤体一样;或许他也只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命运之士,一个冒名顶替的凡夫俗子。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毫不在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万事万物,自始至终都各从其类,尽善尽美;无论完美与欠缺,存在即合理!如果他是一名伪装者,那就必须演好伪装的角色!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比他更真实,岂不都是戏台上的木偶人,命运诗篇中的一个音符?无所谓真假、美丑、善恶,只在乎位置!若是如此,他就不能脱离本位,也无权妄下结论!“至于你,莱特,你只能尽力演好你的角色……你必须时刻铭记你的身份,选择光明之路,拾起秩序之剑,取悦命运之主。”
普尔所言极是。莱特露出一个晦涩的苦笑,剑光投射在他脸上,面容渐渐疏朗,直到他鼓足勇气,拔下这把神奇的宝剑。此剑金银参半,既有明净的光泽,又有晨光般的色泽;海水般的蓝焰上竟能发出浅金色的辉光,令人惊诧。金银相融,合二为一,如普尔所言:万物合一,万众一心。熔炼之后,更是独具匠心。直到如今,莱特才愕然发现:原来这些“神器”本非银,亦非金,而是一种非常稀有的异类金属,显然不是本土的。“合金圣剑。”
莱特思道,随手比划了几下,果然炙手可热,远胜“荆棘之火”与“血灵之舞”——经过“至死不渝的火光”净化与锻造后,终于炉火纯青,一举成名,成为沉睡者的利器!只不过,它也是一把双刃剑,在“替天行道”同时,或许也会自食其力、自吞其果。持剑者能否保证它不再筑下大错,能否扼制住狂热的混乱之流,能否不再让自己变成脱缰的野马呢?如此看来,沉睡者还不如放下这把屠刀,袖手旁观为好了?就像他进入百年沉睡,或在东净化广场一样绕开战场。如今他不也正是远离了头顶上的魔兽战场,放任恶敌为非作歹,在这无可救药的兽人大陆上狗咬狗、鬼咬鬼吗?但无论怎讲,他都是灵魂勇士,非嗜血狂徒;眼下,才是他的战场。莱特摒住呼吸,直至发现一丝微弱的气流从空阔的地洞一端流入。手中的剑燃起了希望的火光,却不再是冷火,乃不温不火。有了这火炬般的光芒,莱特即可在黑暗中有恃无恐地摸索。枯朽的尸体散落此洞,稍有不慎便会踩中。无情的岁月掠去他们的皮肉,枯骨却一根不断,生锈的酒杯依然逗留在枯枝般的手骨中。原来他们也是“沉睡者”,都被自己的软弱醉死!洞穴地上有许多雕刻过的痕迹,显然是东德斯兰的地形图。想必过去曾有人在此密谋国事,敲打如意算盘。莱特惊奇地发现:地中岛的轮廓、地形和位置都很特殊,看上去就像是东德斯兰的天然缩影。怪不得有人说:谁掌控了该岛,谁就控制了东德斯兰。然而迄今为止,不论是谁掌管这片土地,都是一片混乱的败局!不难推测这些倒地不起的“嗜酒者”都是被人设计毒死的,就像莱特当初被人推入死地一样,或许他们都知道太多了:生在酒下,死在酒下;在日光下吃喝,在阴影下醉死?有些人因无知而遭难,有些人正好相反。此情此景又让莱特想起“微笑俘虏”的故事和“内在腐败”一事,至今,他还不知道它们到底为何物。想必他也因此遭暗算,或说:被人特意“保护”起来。无论怎讲,这个真相也很快要水落石出了。莱特无暇旁顾,把剑举到眼前,缓步向前。轻灵的歌声从不远处传来,如林中仙子的吟唱,伴随着清脆的小竖琴的弹奏声,若有若无,飘渺莫测:“命运之泪满星空,这是恒古不变的述说;不管你是否无知懦弱,命运之神搂你入怀中……”沉睡者静心聆听,才记得之前在南净化广场听过此歌,在那场令人心碎的葬礼上,为纪念那些死在血族地堡里的孩童。不过现在,这歌词好像不太一样。“命运之神眷顾你,他眷顾你,永远眷顾你……”火光终于照出一个漆黑的大窟窿,清冷的微风携带着悠闲的音符扑面而来。面向此破口,沉睡者进入其中,立时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预感:一种冷淡,一种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