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此湖才是莎琳之湖?莱特想:为何她现在不能再从水里浮出来?为什么他有生以来一直在做噩梦,即使是破天荒的好梦,也是破碎迷糊呢?或许,命运之神认为他和莎琳的关系过于凑合,便将他们活生生地拆散,只留给他一个结晶,一个未经命运之神精雕细刻和亲手祝福的半成品。不,这不公平!就算利维亚是神的弃儿,他也要亲手将她雕刻完成!莱特目光一直,身子一僵,立刻沉入水中,呛了一口冷水。而就在这时,他又看见那个不该看见的异类。每当他全身入水,那个诡异的幻影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这水似乎是它的时空媒介,有水的地方,就有它!只见那个另类的少女又突然从湖底浮上来,猛然抓住莱特的双腿,拼命将他扯下水。莱特一慌,便奋力游向湖畔,也来不及看清她的长相。他好不容易从中脱身,钻出水面后便难受地咳嗽起来,又感觉刚才的遭遇不过是泛动的湖水产生的幻觉,直到他淌水上岸。“利维亚!”
莱特清了清嗓子,喊着她的名字,左顾右盼直到眼珠一挺,遽然一惊——那孩子已经杳无踪影!他又大呼了一声,燃眉之急下竟忘了这孩子连打雷的声音都听不进去。莱特的脸即刻绷紧了:难道命运之神给他开的玩笑还不够?他的心又开始狂乱地跳起来,感到天旋地转,脑中浮出各种可怕的猜想:他已失去“凡人之女”,难道还要失去他的贴心骨肉?若是如此,他还剩下什么?若是如此,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走?眼前的“美景”霎时坍塌,如摔落的万花筒,变得支离破碎。莱特心慌神乱,漫无目的地奔走起来,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一个失控的行尸,只感觉之前的噩梦变成了现实!“瑞根魔主!你是个懦夫!有种你就出来!出来——”莱特大声叫喊,拔出血族短剑胡乱挥舞,直到头晕脑胀,累倒在凌乱的草地上,如同倒在横尸遍野的坟场上。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双眸变得那么灰暗,如同吞噬一切的无底深潭。“奇异之花生于浊池,天降甘霖将其润色……”当他就要被巨痛冲垮而陷入昏迷的泥泞时,又仿佛听到一丝靡靡之音,还有小竖琴的弹奏声。莱特的心陡然一震,即刻从地上爬起来,就像被人一手拉起来一样。不,那不是幻觉,他能清晰地听见,优美动听,如轻盈的舞女在水上踏出的涟漪。莱特赶紧捡回刚才扔下的上衣,穿上后便像一根离弦之箭,循声而去:顶着发昏的头脑,绕过小湖,穿过树丛,越过乱石,来到山丘的另一面。就在这里,他停住了脚,面容一怔——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山洞!“我又含泪将之取出,置入试管掺入辛酸……”没错,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的。但这里光线不足,头顶上的星光都集中在了山丘的对面,莱特所站之处是山的背影。“蓝色火焰熊熊升腾,奇香丽色死而复生。”
此音总是那么美,那么明净,如山上潺潺流动的清泉,轻柔、温和地注入沉睡之心。莱特就这样呆站在洞口,直到歌声和琴声消停,随即听到她几句亲切的话语:“你就一直这样呆站着,不说不笑,也不弹不唱吗?”
话毕,便轻松地笑起来。没错,正是莎琳的声音!莱特把剑收入鞘中,抬起发沉的小腿,鼓起勇气走进洞穴。洞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莱特不得不抬起手,用心力擦起一朵火苗。这里只是一条通道,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它的尽头有一个半掩着的小木门,微弱的烛光从里面透出来。莱特走近一看,发现木门上贴着几张画,有些用木炭绘成,有些上了颜色,描绘的都是附近的景致。另外莱特还发现门上有一个不太显眼的刻痕,用精灵语写着:“艺人之家”。莱特抬起手指,轻推了一下门。这门很灵活,转动时没声音。透过打开的入口,莱特终于看见他的女儿——利维亚。她正静静地站着,面对眼前的“陌生人”,一个留着黑长发,穿着黑衣裙,坐在地上埋头绘画的少女。莱特终于松了一口气,梦魇般的巨石终于从心头上滚落。但他依然提心吊胆,惊异地盯着身前的女人。是的,她确实长得很像她,却不是精灵地堡里的莎琳,而是黑暗降临前的记忆中的那个少女。她一边画,一边对利维亚说话,仍未发现身前的不速之客,直到莱特走到孩子背后,将她紧搂在怀中,把脸靠在她僵冷的右脸颊上,长叹了一口气。“你是孩子他爸吗?”
少女看见他,放下手中的画稿,客气地站了起来。“是。”
莱特轻点着头,把他的金属假手藏在裤兜里,心想:她竟然没有被利维亚不同寻常的外貌吓住,或许她已经不是那种“少见多怪的女人”。于是莱特不得不搜肠刮肚,找出一些话题,为要驱散自己心中的疑云。“你在这做什么?”
莱特仔细打量着她,又发现她长得不太像莎琳,而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陌生少女。“我只是一名学者,不过,我一直想成为一名艺人。”
她谦和地说,“我发现你的孩子很特别,她好像有某种天赋,只是说不清是什么。”
“你之前见过艾玫.欧德,东德斯兰的天遣者吗?”
莱特即刻切入了正题。少女露出灿烂的笑容,走到墙边的小桌旁,从桌上取来一本小册子,递到他身前。莱特接过手来一看,便认出这是天遣者的笔迹。当他翻开来仔细看时,才发现那是阿梅利惯用的“笔调”。“告诉我,艺人,心力是什么?”
莱特随意发问。“是……人与万物的联系,我想。”
她不假思索,语音含糊。“你认识一个叫莎琳的人吗?”
莱特又贸然问道。对方随即皱起眉头,莫名其妙地盯着他:“我……就是莎琳。”
莱特心头一震,把脸转向她,带着祈盼的眼神,企图从对方身上搜出另一个强有力的证词:“你是一名药剂师?”
莱特追问。“不。”
对方摇了摇头,莞尔一笑:“这么巧?”
她的回复又如凉风,拂过沉睡者的恍惚的面容——她根本就不认识他。“对不起,我……我认错人了。”
莱特眨了眨魅惑的眼,放开利维亚,像考察者一样巡视着这个不大不小的石头房间。他看见石壁上贴了许多画,有些画得不错,笔触灵犀,色彩绚丽。而且是一气呵成,纵有诸多败笔,也非问题——无所谓成败,只在乎实在;矫揉造作即无生命,阴晴圆缺才是完美。少女望着他,希望之光在她眸中闪耀。“我一直想在维利塔斯开一个画坊,但那只是一个不现实的梦想。”
她淡然说道。“嗯,这是一片苍凉之地。”
莱特叹道,面无表情:“连生机勃勃的生命树也会枯死。此非玉地,他山之石不可容,维利塔斯也难容艺人和命运之士。这个畸形的大商场现在也快要变成一个火葬场了,有才有智的人都前往浮斯特,或在斯康德汇集一堂。”
话毕,莱特才想起普尔曾对他说:“难道你不知道所有能活到黑暗之日的人均为无耻之徒……”算了,就当他没说。“是啊。”
少女闷闷地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又说:“我爸曾对我说,如果你灰心丧志,就去外面走走,如果还能听到鸟叫声,就知道命运之神依然疼爱这个世界。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维利塔斯了,真希望那里还不会太荒凉……”她埋下了头,却不再说话。但是莱特已经看出她的心思:她觉得他只是在前往维利塔斯的路上经过,只是他到现在依然云里雾里:她到底是谁?难道是莎琳的孪生姐妹,却互不相识,就像他和雷德、利维亚和利斯、阿梅利和艾玫?莱特眼珠一转,又瞥见地上那把精致的小竖琴,便屈身将它捡起来,摸了又摸。记忆的幽影又浮出脑际,那是海边的莎琳。只可惜那个珍贵的记忆画面总是被某种神秘力量反复拆解、重塑,印象模糊,真假难分。唯有一点可确认,那就是这位“凡人之女”不仅能歌善舞,还熟悉绘画。莫非眼前的她才是海边的少女莎琳,而非精灵地堡那个失踪的药剂师莎琳。但在他的记忆里,她们又形同一人。“这片荒原仍不安全。收拾好你的东西,我们去维利塔斯。”
莱特直率地说,把琴递给她。“现在?”
少女接过竖琴,露出激切而惊疑的笑容:“我在这已经很多年了,就是没法走出去!难道你可以……”但就在此时,莱特又发现利维亚又在他们说话之际悄然离开,便又吃了一惊。不过还好,他还能听见她微弱的脚步声。“抱歉,等我把那孩子看好!”
莱特急声说道,转身走出门口。“好的,我就在这等你!”
少女欣然应道,开始打点行装。莱特匆匆跑向洞穴出口,顿然看见站在洞口发呆的利维亚。她虽眼瞎,却总是被神秘力量吸引,令人匪夷所思。此时,莱特脸上又现出一缕莫名的愁云,感觉危险已经悄然逼近,再慢一步,便可能被巨大的黑暗吞埋。于是莱特将利维亚抱起来,随即调转过头,急速走回“艺人之家”,却惊愕地发现门已经严严实实地闭合了。莱特不得不敲门,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莎琳!”
莱特急喊,但门内毫无动静。“莎琳,你在里面吗?”
他又大喊了一声,却发现自己好像在对棺材盖喊话。莱特急了起来,不得不闭上眼,凭心眼察看。但很遗憾,他依然感觉不到任何声息,不知那位少女出了什么问题。莱特把手放在门上,随即用心力打开对面的锁,推门而入,面色一沉。只见此地已经人去楼空,那名少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他刚才还在跟她说话,她的东西都在眼下,这里也没有其他出口,她不可能不胫而走,这不合常理!莫非……她只是一个幻影,或是昔日的回音?在莱特梦中,或在命运之神的画中?莫非,她就是那个“神秘的俘虏”?莱特放下怀中的孩子,茫然拿起掉在地上的一根画笔,举到眼前看了又看,发现这笔的确很像黑暗降临前莎琳常用的那种笔——她曾在海边绘出梦中的“莎琳之堡”。或许莱特之前眼花,没有看清药剂师莎琳的行踪。但是现在不同,这个少女不可能从四壁封锁的石头房间里凭空消失。或许刚才那一幕只是时光倒流,往事如风,如同画布上的颜色被清洗掉,重新绘出一个更美更真的人!那时的她是如此的真实,莫非她只是跑回自己画中?但这更离谱,更像哄小孩睡觉的童话故事!这又怎样呢?或许她本来就是一个童话人物,是命运之神在黑暗降临之前绘制出来的,或许这里就是他的“秘密画坊”。但莱特可以真实地看见她,根本分不清是人是画!若不是他精神有问题,就是这个世界有问题。或许黑暗降临后的世界已经开始坍塌,这里的一切也都开始变得很不稳定,乃至出现时空漏洞,使这些微小的精神产物时常钻入沉睡之人眼中!如此怪象又让莱特想起那颗残破的“招魂球”。但他靴子里的水晶碎片并没有发热,刚才的他没有任何不安之感,唯有亲切的惊喜和温馨。莱特脑袋一沉,全身僵冷,眨着魅惑的眼睛。随后闭上右眼,巡视了一圈,仍不见任何活物。他又抬眼望着面前这堵贴满画作的“艺墙”,随后转眼看着身边一直在“发呆”的利维亚,脑子里飘出各种奇思怪想,却打死也不能接受“莎琳的失踪”!或许莎琳真的死了,却是阴魂不散,有时会被人看见。但这并非说明他们在世上游走,而是说明他们身处异世却与此世存在心力的连结,是世人的心绪将他们召唤出来。他们大都失忆,但本性仍存,其形影只是另一个世界的影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莱特可以如此清晰地看见,而非虚渺的幻觉?不!她绝不是一团“迷雾”,他想:她绝不是什么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抑或莱特的一生只是一场虚浮之梦,如浮萍,如泡沫,很快就付之东流,是真是假又有何亦同?但是,如果这是命运之神开的玩笑的话,那就真的是把玩笑开大了!“不!这不公平!”
莱特嚷道,愤然扔下手中的画稿,在这个空荡荡的石头房间里焦急地踱着步子,感觉自己的头脑又在发热。他又举起武器,朝那堵厚实的墙壁砍了几下,却是挥剑击石,墙巍然不动,只发出嘲讽般回响。但莱特仍不善罢甘休,继续疯砍,直到把剑砍断。莱特扔下剑,转过身来,面对眼前的“私生女”,气喘咻咻。失落之余,他只能向木偶般的利维亚道出心语:我目睹她死去,又目睹她活来,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她也是一个召唤体?我向命运之主求奇迹,他赐我畸形儿!我向他求净土,他赐我魔坑!我向他求活人,他却赐我粪土般的黑尸!若我再向他求新生,岂不招来一死?”
“不!这不公平!”
莱特吼了一声,走到利维亚身前,捧起她呆愣的面庞,凝视着她黑坑般的眼窝:“告诉我,你是谁?”
对方依然无动于衷,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莱特即时恼火。“你在听我说话吗,孩子?或许……你只是在嘲笑我……说话,孩子,说话!”
莱特一气之下便一个铁掌打在她右脸上,不料出手过重,把她打趴在地上。莱特不禁傻了眼。只见利维亚不吭不声,倒地后就爬不起来,只是在原地爬着,嘴边还流着血,或许她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莱特顷刻跪倒在她身前,一脸懊恼。“对不起……”他哭丧着脸,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就像扶起一个破碎的花瓶。“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你母亲,是我把你带到这片天煞之地!”
他又伸出有血有肉的左手,抚摸着她白嫩的右脸颊,盯着她嘴边那道鲜红的血。就在这时,一种可怕的念头又像狂笑的魔嘴一样飞进他脑中。“嗜血”——这是一个多么吓人的词,莱特的心又即刻被这股寒气冻住了。莫非这就是那个噩梦的意思?那个想要抢走他孩子的恶魔就是他自己?他的心又猛然一震,抬起那只毫无生气的金属假手,抹了抹利维亚嘴边的那道血迹,颤着手,放到嘴唇上一舔,果然觉得新鲜、可口!莱特立时蹦了起来,退到墙边,心慌神乱。命运之神总是给他意外的“惊喜”,总是故意在他“沉睡”时给他敲响警钟:每次以为厄运不会降临,厄运就偏偏降临在他的头上;每次以为自己万事俱备必胜无疑,就偏要一败涂地;或许好运已经展翅高飞,离他远去;任何选择都是无门,任何努力都徒劳无益!莱特的心又陡然一沉:难道命运之神已经切断了他的“命运之脉”,不再为他和他的“心外之物”——他的家人和他的畸形女利维亚“输血”,而只有人和魔鬼能助他一臂之力?他沮丧地倚在墙上,脑袋往后一靠,碰出一个沉重的声响,随后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洞口到狭窄的隧道。时而像死神手里的丧钟,时而像翩然起舞的心跳。莱特心中一亮,以为是莎琳,仔细一听才知道那是一个小队,便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如果敌军现在来找他算账的话,他也不会反抗,因他已经无计可施了。脚步声嘎然而止,莱特仰起冷淡的面容,抬起迷糊的目光,转脸一望,仿佛望见梦中之人——站在石室门口的又是那个全身素白、面容明净、双眼放光的女精灵——天遣者阿梅利。“莱特!我就知道你会来这!”
阿梅利直视着他,跨进门来,背后跟着几个精灵长剑士。“你很庆幸没有碰到沙尘暴和那些养精蓄锐的荒原恶兽。血族大军已经倾巢出动,很快就会挥师北上!而你脸色苍白,无精打采,莫非又撞鬼了。”
她又缓步走到利维亚背后,把手放在她肩上:“现在,请告诉我,你是莱特,还是雷德?”
然而,对方又闭上了黯淡的眼目,旁若无人。“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否认过去。”
阿梅利严肃地注视着他,“你一直在怀疑,对吗?很多人认为你脑子有问题,但我知道,你碰过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没有一个能吓倒你。就算你再蠢,也不会蠢到将艾玫推下山崖。因我知道那时的你已经良心发现,并试图力挽狂澜。但你不能,我也一样。所以,我只能将你列为头号通缉犯,为要转移军力,把你从血族的血盆大口里拉出来!”
“但我……是我害死了她,还有……不,不!莎琳还没死,她就在这!”
莱特依然愧疚难当,勉强挺起发沉的眼目。阿梅利皱起了眉头,捡起掉在地上的小竖琴,看了又看:“她只是你的弦外之音,你只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你们并非天生一对,只是情同手足。目前我还不知道莎琳与血灵有无关系,但我希望你能回心转意,看清原来的你。你只是病了,这是沉睡者的顽疾。此病近来很常见,但非绝症。我有一个药方,目前正在收集药草。”
“不!她不是血灵,我刚刚看见她!”
莱特眨着忧郁的眼睛,眼神依旧迷糊:“她就在这,我发誓……”“莎琳和斯通尔总是跑在我们前头,但现在他们都失踪了。”
阿梅利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黑暗之日,野鬼遍地游行,到处吞噬无知之人。若不尽快回城,岂能重见天日!若你拉着她登上高山,与你一同傲视这生灵涂炭的东德斯兰,或被恶龙赶到山下,这就很好?殊不知你只是一只迷途之羊,除了奔跑之外,还能做什么?命运之神将她赶走,免得你鬼迷心窍,被牵着鼻子走!若不被厄运之墙碰得头破血流,你就是无法从崖边回头!别忘了你是命运之士,这些凡夫俗子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毋须安守本分,走你的命运之路。不要再背道而驰,在凡尘中苟且偷生了!”
“不,”莱特睥睨了她一眼,面情虚妄:“我必须继续,即便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她!哪怕是一点蜘丝马迹,或是另一个长得跟她相像的女子……”“如我所见,疯王已经归来!”
阿梅利叱道,抱起利维亚,将她递给身后一名精灵卫兵,吩咐他们把她带走,随后又转过身,严苛地望着他:“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在众人面前宣告你为王。若你再这样盲目,执意走你的混乱之路,或继续沉睡,停滞不前,厄运和灾难必然临到你!你所拥有的一切也将如幻影瞬间消失!”
莱特又冷了她一眼,见她郑重其事的样子,便发出一声闷笑:“那请告诉我,天遣者,我还剩下什么?”
“你自己!”
阿梅利嚷道,“醒悟吧,唯有秩序之路通畅无阻。”
“你要把她带到哪?”
目视利维亚离开,莱特不免担心起来。“我们必须保护她,送她到更安全的地方。”
阿梅利坦率地说:“你的心力和武力必须使用合宜,才有用武之地,不像现在的你。我想我姐姐之前应该有提醒你,血气用事必死无疑。”
“我非屠龙勇士,乃罪恶之果,龙之传人;唯有一死,才能砍断嗜血病毒这条巨蛇的头!”
莱特想起之前的激言,便对阿梅利说:“嗜血之姓不死,岂能为己正名?当我第一次看见莎琳之湖时,那里风景如画,却埋藏着邪恶之种。当我重返此地时,邪恶已经长大成人。我便逃到荒原去寻求帮助,然后折回那个罪恶的居所,试图铲除自己种下的恶果。但是为时已晚,龙之毒瘤已经扩散,无法挽回。是他们……杀了莎琳!”
莱特怒喊。“呵……”阿梅利轻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一心想要报仇,或是自杀和自甘堕落!殊不知,我们的仇敌已经远超仇恨与内疚的范畴!没错,你已死过一次,现在,你要死的不是你的心和姓,而是你的嗜血之性!”
“还有斯通尔,他也死过吗?”
莱特漠视着她。“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因此我将他遣回城去。”
阿梅利直率地说,“但我的其他部下报告说他失踪了。所以不要管,我只说过,你本该领军作战,而非沉睡者。你是命运之士,命该如此!”
“好吧。”
莱特垂下沉重的脑袋,又消沉地叹了一口气。“我会跟你们走,但请再给我一点点时间。现在,我想看看你的剑。”
“我的剑?”
阿梅利皱起了眉头:“你,一直对剑感兴趣,对吧?”
她说着,毫不犹豫地将腰边的审判之剑拔出来,递给他。莱特接过银剑,举到眼前,看了又看。这,就是名扬四海的审判之剑?他暗自感叹:它看上去锋利无比,坚不可摧,还带着闪亮的魅力;或许此剑正好可以验证“艺人之家”这面石墙是否牢不可破,其中是否“包藏祸心”。阿梅利担忧地望着他,直到他转过身,把剑刺入石墙。果然,只须使出一点气力和心力,剑就会发出明亮的蓝色火焰和闪电,深深插入坚硬的石壁中。“你在做什么?”
阿梅利急声说,却不知是否应该阻止他,因为几乎整条剑刃都插进去了。“帮我一把。”
莱特急切地说:“把它拔出来!”
“你疯了!”
阿梅利叫道。此时墙壁已经出现裂缝,若是拔剑,怕是把墙拉倒。“想必你藏了不少银子在里头。”
阿梅利摇了摇头,把手举向此剑,使出心力。借助此力,莱特使劲一拔,墙砖果然崩开,露出一个漆黑的破口。黑暗力量在其中翻涌,莱特遽然一惊,感觉此口不是什么藏宝盒,乃像咧开的魔嘴。阴郁之风从中透出,如恶灵的邪笑。“退后!”
阿梅利沉住气,压着声冲莱特叫喊。她也觉得势头不妙,便夺回手中的审判之剑,退到门口。此时她才想到此地离之前那个被裂变者占据的精灵地堡有多近。一声阴险的嘶叫从破口深处传出,随后是一股狂乱的躁动,如涨潮的海水漫上破口。莱特见状,不禁倒抽了一口寒气,退到阿梅利身前。“我们必须离开,现在!”
阿梅利拽住莱特的胳膊,急声叫道。“或许,莎琳就在里头!”
莱特还死死地盯着那张“魔嘴”,阿梅利不得不将他从门内拖出来。莱特没辙,只能跟随阿梅利跑回山丘洞穴的出口,随后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汹涌的脚步声,如翻滚的浪潮极速涌向他们。想必这些被困多时的黑尸已经饿得发疯,一闻见人的气息便兽性大发、嗜血如狂。固然被血族称为“裂变者”,不仅能挤入狭窄的裂缝,还能穿山挖土,趁虚而入,如同“蛇女”肚中的污毒,抑或是对莱特这个不伦不类的沉睡者的讽刺。“为什么不将它们一举歼灭?”
莱特面色沉沉,一边跑一边喊,似乎还有未了的心事。两人很快跑出洞口,与精灵战队汇合。“我们已经失去太多,必须保存余力!”
阿梅利愤然说道。然而此时,那群凶猛的黑尸已经钻出它们的毒窝,全部涌向洞口,就像巨兽嘴中黑糊糊的倾吐物。阿梅利随即举起长剑,朝洞穴的上方射出几道猛烈的闪电,打下一大片岩石,将洞口封住。滚滚烟尘中,仍可听见一声声阴邪的嘶吼,血红的目光从狭小的石缝中透出。“我们无法困住它们太久!”
阿梅利对精灵战队说,走向一匹长着尖角的白马,跳上了马背。“传令给那些还在山上采集蔬果和那些还在湖边闲逛的士兵,叫他们速回南塔!”
“是!主人。”
领队的骑兵应道,随即调转马头,带他的部下离开,随后举起一个号角,吹起一段急促、响亮的集结号。但莱特依然站在原地,木然望着身前这个被封住的、咆哮的洞口,感觉就像望着精灵地堡“后院”里的那条裂缝,那条通向神秘而危险的窄道。就像“微笑俘虏”的嘴,含着剧毒的蜜饯,倾吐着甜言蜜语,绵里藏针、笑里藏刀,阴险至极。“武器,对你们来说并不重要,它本不属于你们,任何切断命运之神原定时空的武器都无意义。时空的裂缝难以修补,失落之魂在其间坠入。”
莱特又想起天遣者艾玫的忠言。掩藏在乱石堆后面的裂变者一直在嘶叫,莱特又疑虑重重:它们是人,还是兽?是魔,还是其他孽种?这些行尸走肉总是追着他不放,这就能说明他不是它们中的一个吗?按理说,他本该纳入精灵族的行列。但如果换位思考,又会得出一个令人吃惊的疑难:这些都是他一手酿造的祸水——“尸生子”吗?倘若如此,就无非是另一个美丽的陷阱,专门坑害那些本来就贪婪自私,直到黑暗之日还在捡垃圾、挑杂碎的黑心人吗?但普尔说过:若不重拾遗落之物,就会失去更多——原来选择无须任何理由,不管自私无私、美丑善恶,皆由命运之主随心所欲、一气呵成!现象并不存在,唯有真情实感;生生死死都不足挂齿,唯有梦寐以求之爱!又如利斯所言:此爱非自私,乃难舍难分。问题是,这“爱”是发自真心的吗?若不是,不就是绊人的石头了?如莱特之前的预见,很多人都对宝贝熟视无睹,只有他留意到绿洲山洞附近的乱石堆——就在某条“高深莫测”的石头缝里,他又如获至宝,捡到一片令他鬼迷心窍的水晶碎片。这些尸块般的“记忆残片”就像一个分散于异地的爱人,唯有将此心头之肉拼合完整,才能心满意足。纵然如此,还不一定能填补他黑日般的心洞,因为莎琳和利维亚都离他而去了……雪白的独角马飞驰在荒凉的沙地上,扬起滚滚尘沙,随哀婉的风声飘浮、跌宕。马上的天遣者抱着酣然入梦的无瑕者,目光犀利又深沉,哪怕周围传来无数凶险的嘶吼。强大的心力指引阿梅利越过诸多险阻,不远之处,明净之光熠熠闪闪,犹如初升的太阳。那是南净化塔——让诸多漂泊之人落脚的地方。塔上高悬着一个深邃的黑日,犹如无底漩涡,更像一只黯然伤神的眼珠,凝视着底下发生的一切恶事。它似遥似近,令人琢磨不清。环绕的星光也变得稀疏、黯淡,令人茫然。“命运之子离天城,入尘世,述说真切之秘事……”这里已筑起高高的石头围墙,独角马放慢了速度,踏着疲惫的蹄子,缓步走向净化塔的后院。阿梅利跳下马,抱起利维亚,稳重地走在石砌的小径上。深沉的歌声不间断,阿梅利走到院门前,两个全副武装的精灵士兵为她打开院门,将她的马牵进去。此时此刻,利维亚睁开了迷糊的右眼,眼神那么恬静、安逸,周围的一切在她眼里就像一团飘渺、朦胧的雾气。“命运之神眷顾你,他眷顾你,永远眷顾你......”忧伤的曲子从净化广场上传来,阿梅利抱着利维亚从后院走向广场。广场上站满了人,有些人仰面高歌,有些人埋头低吟,有些人在啜泣。阿梅利垂下头,拉低风帽,抱着利维亚穿过人群,站到净化塔的台阶下。他们不知道天遣者已经“大驾光临”,因为他们的心眼已经被沉恸和哀伤占据。不幸之事飞得比风还快,深切的哀悼也追不上它的翅膀。净化塔西侧的围墙脚下堆满了漂亮的鲜花。花香弥漫之中,阿梅利看见许多楚楚动人的画像粘贴在墙面上,都是天真的孩童,从围墙南端延伸至高塔的后院。有些孩童的耳朵仿似鸽子的翅膀,似乎表明他们的灵魂正从死亡之地飞来,被哀婉的歌声和温暖的亮光吸引,回到他们的亲人身旁。“特里克斯之泪满星空,这是恒古不变的述说;不管你是否无知懦弱,命运之子搂你入怀中……”此时高塔的前门被打开,一个灰袍净化者手持净化之杖慢步而来,走下高塔前端的台阶。“啊——命运之神眷顾你,他眷顾你,永远眷顾你......”众人继续唱,倾吐着悲凉的气息,充斥着整个净化广场。许多人走到画像前凭吊,触摸着画中的面孔,苦涩的泪水在他们脸上流淌,垂落在底下的花丛中。阿梅利见有人正朝她走来,便从腰包里取出另一顶风帽,套在利维亚头上,遮住她脸上的“大伤疤”。“这不是我们挥泪痛哭的时候,天遣者。”
净化者悄然走到她身旁,在她耳边低声说话,那是新生者克雷森——那位全心接受净化之力而变成“白净之灵”的年轻人。“嗯。”
阿梅利眼珠一挺,点头说道:“我想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是的,主人。”
克雷森毅然说道,随即走上台阶,面向人群,举起了净化之杖,悲戚的歌声渐渐平息。“很抱歉,我不得不说,”他面向群众,眼里含着忧郁与义气。“无论我们有多少苦闷,命运之神都会垂听我们的祈祷。在此之前,这里同样发生过不幸。嗜血者袭击了净化之塔,引起混乱。很多人死去,包括那位年迈而受人敬重的净化者。但是你们看,”克雷森把手举向人群:“孩子们的痛苦已经释放出秩序之力。想想当初,特里克斯用他的血泪赎回了我们的信念,因为失去,所以获得。如今也一样,他们的死唤醒了我们的良知,他们的血洗去了我们心头上的污垢。特里克斯已经复活,孩子们也会复活!”
众人听着他的话,或多或少得了安慰,甚至感到舒心、释然。会场渐渐平静下来,哭声稀朗。有人站在“哀悼之墙”前,含着泪将自己孩子的画像收下。“我们无需再流泪,”他继续说,双手举过头顶,脸上绽放着热忱的红光:“我们的眼泪已被命运之神悦纳,他终将回报我们,把我们谱写的传奇故事传遍时空每一个角落,被每一个生灵听见。无论何时何地,命运之神就是我们的一切!他眷顾谁,谁就拥有一切!”
话音一落,底下的哭声便全然消散。众人扬起崭新的面貌,向年轻的新生者克雷森投来坚毅的目光。克雷森点着头,巡视着底下一张张坚如磐石的面孔,又道出铿锵之语:“疾病并不存在,唯有人心之恶!没有病毒,只有恶毒!坠入虚空即是黑暗,烦人的病魔就是病毒!瑞根魔主虽千方百计要熄灭我们的心光,打乱我们的进程,但他不会得逞!在这极大的悲愤中,我们将重拾信念之光,让它照亮整个德斯兰,将所有罪恶净化!胜利在望了,兄弟姐妹们,我们必须停止哭泣,必须战斗下去,因为到最后,我们一定会胜利。胜利,胜利,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