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亚,这就是那个不朽的传说。”
狂傲之音又从莱特耳后扑来,“之前,科隆尼斯释放了这个信号,说有一个失踪的王女。随后利斯和我在此处醒来,众人的目光便聚焦在我们身上,查尔尼斯堡得以建造,于莎琳之堡的基础上。诚然,她们都是莎琳的女儿。至于谁才是她们的生父,也只有你我最清楚了。”
此时此刻,莱特又心头一震,仿佛又听见莎琳惨痛的哭声。苦涩之泪又在他脸上流淌,悲愤的怒火又在他心里翻腾。他手无寸铁,却一直紧握着拳头,真想现在就将他背后这个奸恶的魔头敲碎。可惜他现在心力不足,只能见机行事——他不想再像一百多年前那样咽下同样的苦果了。“或许现在,我们应该为它另起名字,利斯之堡,或利维亚之堡?由你选择。”
沉睡之棺下的破口已经敞开,雷德拨弄着其中的液体,吐出狡黠的诳语。“但你必须知道,我并没有强迫你们做什么。你喜欢沉睡,我们就让你睡;莎琳喜欢嗜血者,我就吸了她的血,让她怀上第二个孩子。但我没说她真是我的孩子,至少她生出来的时候也长得不像我。多亏了父亲的调教,才使她血性十足。直到最后,我才发现,这个凡人之女本来就是一具空壳。她只是一个会怀孕的女人,就像一辆马车将我们带到这来,除此之外,她就是废物一个。因此,我将她埋在沉睡者之湖,与那些凡夫俗子葬在一块。我以为她会被凡人之血染红的湖水融化,但她没有。就像其他成功转变为嗜血者的人一样,她复活了。但她失去了记忆,就像一个断线的木偶人,如今,又被其他人玩弄于指掌中。我想,他们都没有告诉你这些,对吧?”
狂怒之血涌上莱特的头,差点使他失去理智而徒手对抗这个凶险的血族恶主。若是如此,他还须面对他个“恶果”——黑暗之窟里的另一个沉睡者。但他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勇气面对她。他的心绪还没有稳下来,他口中的气喘得那么急,又那么虚。若他再经受一次打击,神经将会崩溃。因此他只能忍气吞声,闭上双眼,极力压住心中的怒火,再凭心力洞察周遭的一切,试图找到突破口,打破雷德设下的僵局。此法果然奏效,他发现:沉睡之棺下的窟窿并非黑暗深坑,乃像棺材一般短浅。它并非全然漆黑,乃像一个点着蜡烛的小屋。这只是直觉,他并不知道其中的人长得如何,但这至少没有让他失掉最后一线希望。“莎琳……是个无瑕者,利维亚,也是。”
莱特梗着干硬的喉,吐出铿锵之语。他想起之前好像看过一些有关嗜血病毒的书。“呵呵……”雷德发出一阵阴冷的闷笑,“虽是如此,也改变不了什么?”
雷德说完便抬起手,释放出沉闷的心力。莱特感觉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从沉睡之窟里被举起,在冥暗中渐渐苏醒,心跳怦然有力。“现在,利维亚,该见见你的亲生父亲了。”
雷德令道,黑暗之力从他口中发出,驱使着“新生的怪物”,撼动着莱特的心魂。陌生的气息从他背后飘来,怪异的呼吸在他耳后拂动,失衡的脚步声惊扰了他的心绪。莱特的心又狂乱不安地跳起来,全身的神经都在颤栗。他面色惶惶,心慌神乱,垂下的手指又紧张地搓捏着。不仅如此,莱特还发现她的心跳节奏与常人不同,这更令他心惊肉跳。他就这样僵持着,始终不敢转过脸来正视,直到她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旁,一把抓住他的金属假手。或许,她也已感觉到他身上的异样。莱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打了个寒颤,汗毛直竖。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转过脸来,颤着眼皮,抖着胆,用余光看着她的手。还好,她的小手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非常白,就像死人一样。除此之外,莱特再也不敢看她。他又闭上眼,试图让自己相信她是一个人。但他不能,他的心眼看得更加清楚:他看不见她的眼睛,也看不见她的双耳,只看见一颗行尸般的心跳!“不,不……”莱特的心又发出恐惧的哀叹。“这不是我女儿,不是!”
然而木已成舟,这个畸形儿已经走出迷雾。对她而言,莱特才是异物,这一幕又让他想起沉睡之洞里的那个小行尸。但莱特始终不敢睁开眼。在她面前,莱特又变成瞎子,只能颤着冰凉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触了一下。还好,她的脸没有腐烂。莱特又轻抚着她的右脸颊,才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然而,当他的手不经意地摸向她的左脸颊时,才惊秫地发现,她的半边脸已变成皮包骨,就像被一头磨牙吮血的恶兽咬掉了皮肉,连眼窝也是空的!“现在,莱特,你终于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的孽种!”
雷德又在他背后冷嘲热讽:“你,就像一个愚蠢的农夫,一直苦于无果的劳作,总想收获诸多硕果,直到你心力衰竭,却只能看着她们一个接一个死去,只留下一个恶果,一种凋残的腐化!”
莱特终于睁开暗淡的双眼,直视着她,眼一直在眨,手一直在抖。在她脸上,莱特仿佛看到自己的童年:他的眼睛就像一面镜子,无论看什么都只看到自己的单纯;正如看莎琳一样,以为天女下凡,是无瑕者,不会生老病死。然而事与愿违,如他的故园浮斯特一样:当命运之神看到他的眼泪时,便垂怜于他;半个纪元后,明日高升,与此同时,也照出他的黑影;因追求无度的自由与绝对的权力而陷入腐败;私欲的扩张与病毒的传染滋生出天灾人祸,心力之争引发流血冲突,无形之毒沉淀出烈焰之锤;战火席卷东浮斯特,烧毁荆棘和蒺藜;死神吞掉一半身体,腾出反省的余地;落日复升,净化之光传遍七大陆;科隆尼斯兴起,日照之地被大山和海水切断;上古精灵兴风作浪,七王混战;蒙面人混入真光之城,研制魔法熔炉和智人药水;魔法复兴,巫术横行;白城变黑,夜幕降临,上古精灵变嗜血精灵……现在,莱特终于看清了。科隆尼斯,他的生父和祖父都是伪精灵!当这个弱小的族群还在襁褓中时,命运之神就将他抱在怀中。他完美无瑕,单纯正直。但好运惯坏了他。他口中的蜜已经腐化,却舍不得吐。他恪守传统,因循守旧,泥古不化,始终不接受光之净化。然而腐化比火化更可怕,他手中的杖被黑暗力量打断,他的脸长了麻,身上也劣迹斑斑,却混入“白净之灵”中,推诿道:这是历史,他们是受害者!此说与兽族何异?借此苦肉计,在浮斯特挑拨离间,散播嗜血病毒,使七大陆陷入混乱……众所拥戴之“无瑕者”,你为何从高塔坠落,变成黑暗使者?岂不是因你的双眼看了太多的“明光”,以至心眼被刺瞎而变暗?岂不是因你的双耳听了太多“甜美”的话,以至将你淳朴的心声吞埋?尽管如此,你还以为你高高在上。不料,你眼前一黑,脚下一踉跄,即刻从高处跌下!望着眼前这个好像还在牙牙学语的无瑕者,莱特不寒而栗。如果她真是他的亲生女,那么科隆尼斯,这个可怕的名字就会像厄运一样降临在这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身上,如白净的聚光塔瞬间笼罩在日落的阴影下。艾玫说的对:塔楼越高,阴影越长。然而她的存在又如莱特脚下的阴影一样挥之不散,只要他活着,她也就活着;只要科隆尼斯之名还在,召唤体就会不停地孵化出来,使德斯兰陷入腐化的泥潭;如法炮制的“无瑕”只是一个“微笑的俘虏”、虚浮的幻梦,病变的“肿瘤”才是实相!没错,莱特现在就可以掐住她的脖子,拧断她的头,就像他在高地的地牢里拧断那个行尸少女的头一样。问题是,利维亚真是一个人吗?莱特茫然地眨着眼,盯着这个黑日般的眼窝和那只有眼无珠的白色清瞳,才愕然发现她是瞎子!“那么现在,利维亚,告诉我,你父亲如何?”
雷德又扯着尖刻的嗓子在莱特背后说三道四。“告诉我,他长得像不像你?”
但她依然哑口无语,她一直呆呆地站在莱特身前,把弄着他的金属假手,看来她已经把它当成玩物,如此专注,以至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此时此刻,莱特又心头一震,原来她是一个聋子!真是老天有眼!莱特差点惊跳起来,脑子里又突然蹦出那个苍劲有力的呼喊:“看哪!看看你们这些无知又无耻的卑鄙小人,你们只管启用沉睡者计划。殊不知在不久的将来,会是怎样一个病毒泛滥的时代!这些无形的嗜血病毒,将不断入侵你们的心智和灵魂,所有有眼有耳的人将无时不遭受它的侵害,只有瞎子和聋子能勉强躲过一劫!”
这正是莱特在一百多年前,就在雷德背后,在他的背影笼罩下的沉睡之棺里的激言。没想到这个破口而出的“预言”竟会在她的亲生女利维亚身上得到应验!诚然如此,利维亚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无瑕者!她闭眼无视黑暗力量的存在,掩耳不听嗜血病毒的风声,也不受人使唤。她的世界是一片黑暗,或说,一片苍白。她虽醒来,却依然睡着,她的童年都在沉睡中度过。正如莱特在崖洞里长眠一样:多少年来,她一直孤绝地躺在那个鲜为人知的角落中,如同进入黑暗虚空,没有感受,没有记忆,无法思想,只有“自我”的存在。当黑暗降临,狂魔恶兽在她头上游走,冲地上的灰尘冷嘲热讽,她也不知道。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明,无论外面发生多么可怕的事都与她毫不相干——没有快乐,没有痛苦,只有无尽的麻木!显然,沉睡就是将自己冻结起来。“诚然,她真是我的孩子,最后的沉睡者。完美无瑕!”
莱特暗自感叹:她的脸就像一个图谱,就像命运之神笔下一个宏伟的蓝图——无须重复描绘,已凸显其无上的完美!天工神作,无以言表!又有话从他脑中冒出:“不要去管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事,只管安然去‘死’!”
又如上古圣言说:多种者,收恶果;多食者,中剧毒;知多者,乃弱智。原来利维亚是命运之神尚未雕琢完成的传世佳作!真是莫大的恩赐!果然是颗“无花果”!莱特接连惊叹:没错,唯有瞎子和聋子的天赋,才能塑造出一个强大而清醒的“沉睡者”;只有在无声无色中,才能磨练出单纯的血统,如纯全正直的审判之剑刺破漆黑的夜空,将这些黑暗之魂领出沉睡的噩梦!无瑕的本性,永恒的生命!莱特心眼一亮,感觉心里好像有一个初升的太阳。她的左眼虽黑,却潜藏着秩序的力量,当莱特试图把手指伸进她黑咕隆咚的眼窝时,就会被一个无形之力斥开,看似与黑日的力量截然相反。看来她的“无视”即是无瑕者特有的品质!即便是瞎子,也能感受到黑暗中的光芒;即便是黑暗中的沉睡者,也能闻到远处的馨香,满怀希望地醒过来。她真像她美丽的母亲——无需雕刻,已成珍珠!莱特背对着身后那个“阴影”,轻抚着利维亚恬静的面容,露出舒心的微笑,吐出直率的心语:“现在,雷德,你错了!尽管将你所谓的净化称为进化,称病变为新生,尽管剥夺他们的人性和智力,用你粪土般的嗜血病毒填满他们的脑瓜,将他们当机器奴隶使唤。但无论你怎么做,利维亚都不会看你一眼。但你说得对,她并非瞎子,而是无瑕者——非‘无花无果’,乃‘无花果’;不在她眼中,乃在她心中!”
显而易见,她才是他的“记忆之球”,莱特想道。“但她的血仍属血族!”
只见雷德的脸僵了一下,立马从沉睡之窟旁站起来,冷对着莱特,朝他走来。“意想不到啊,我的兄弟,你的反应令人称奇。但很遗憾,她不是你的财产。”
“离她远点!”
莱特默不作声,只发出强有力的心语。“呵呵……”雷德走到莱特背后,发出生硬的嗤笑。“我倒想问你,你觉得天遣者会接受这个私生女吗?艾玫之前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现在,她又派她的妹妹阿梅利来追捕你,难道她就能接受这个被嗜血病毒浸透的孩子吗?无论你如何解释,她也不会相信。你要记住,你已经沉睡了一百多年,你不能再回到精灵高地继续沉睡了。即便可以成为精灵,也永远成不了神灵。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是命运的奴隶,永远无法成为你自己!唯有我们血族顺从自己的天性,所以我们的城堡依然耸立,我们建造我们自己的王城!这是一个沉睡的国度,就在这里,我们可以将那些无能的沉睡之魂召唤至此,这就是‘召唤体’!在这里,不用登上高山,不用爬上高楼,只须在这无底高塔中!无须走出荒原,只须呆在原地,就可以鹤立鸡群!至于你,莱特,在我眼中,你也不再是懦夫,乃是蜕变的血族领主!如果你能留下,这里的一切也都是你的。回到我们中来吧,我们都需要你。我也深信,你的回归必将引领我们走向更美好的未来!”
“没错,这就是名副其实的沉睡之城,实乃虚无。”
莱特漠然应道:“不仅如此,这里已经极度腐化,乃万恶之都,万毒之巢,它不适合我。就像科隆尼斯说的,他造不出两个王冠,在德斯兰也不能!你可以继续留在这当你的王,我只想要回我的女儿,她属于维利塔斯,她将被秩序之光净化,命运之神必将恢复她完美无瑕的形容!”
所有的记忆残片也将复原,莱特又想。“难道你不知道‘白净之灵’也一样活在虚幻的梦想中吗?”
雷德说道:“他们也建造自己的幻想邦国,顺从他们幼稚的秉性,以为只有正直之道才是王道。如果你回去,等待你的将是最无情的审判。你和你的女儿都将被当作嗜血病毒的罪魁祸首,被他们活活烧死!这,就是你的梦想?”
“他们的梦想基于秩序之道,只有这样,才能在通畅无阻的大道上欣然飞舞。”
莱特默默地望着眼下的无瑕者,抚摸着她光滑顺畅的黑发。“她的头发就像被烈火烧过一样,黑如焦炭,哪怕再经受一次火的煎熬,也无法让它变得更暗;但她的脸是那么白,白得就像死人一样,哪怕再死一次,也丝毫看不出死过的印痕;因她天生丽质,生来如此!抛舍一切荣华,回归寂静虚空,或许这就是无瑕者特有的形容。哪怕他们有无数罪污,也必然被命运之神正直的审判之剑冲散。如高山之泉流过浊土,所到之处皆被净化。该走的弯路我已走过,我已厌倦逃避的生活。在命运之神面前,我宁可选择自首。与其像粪堆中的蛆一样苟且偷生,不如像点燃的火把,将自己及一切献给光明之道!”
“包括莎琳,和你的女儿——最后的沉睡者?”
雷德抬起了凶横的怒容,嘴唇因生气而发抖。“你无权决定我女儿的命运!还有莎琳,如果她还活着……”莱特目光一沉,垂下了双手,拳头一握,强大的心力在手中聚集。“这样看来,我的兄弟真的死了。”
雷德咬了咬牙齿,蠕虫般的血管爬上他死冷的面颊,血色之眼瞪出了凶光。“把你那灰暗的眼珠从无瑕者身上挪开吧,你的脆弱保护不了她们的无瑕。现在,请你转过脸来好好面对跟你长得一样的人,我们必须做个了断。在镜前好好反省吧,莱特!”
雷德武断地说,言下透出杀气。“对不起,利维亚,我的爱女。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到这来。”
莱特忍着悔恨的泪,在她面前蹲下身,吐出真实的心声。“请饶恕我,我发誓从今以后,绝不踏上这条血路!”
可惜这些推心置腹的心语都没能进入她的心灵,在她那一黑一白的清瞳里,根本映不进半个光影;在她那紧闭的耳里,根本容不下只言片语。她在莱特面前就像一个严肃的雕像,从不说话,从不看他一眼,只是抬着手,抚弄着他凌乱的头发。这种苦闷又让莱特想起沉睡之墓里那个一直扯他头发的小行尸。但就在那一瞬间,莱特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她身上,或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注入他心灵深处。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感受,如此熟悉,又如此惊奇。但确切地说,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此时此刻,莱特又感到浑身是劲,正如一个精力十足的沉睡者被冉冉升起的骄阳唤醒。“够了!莱特,”雷德在他背后怒斥:“你以为你在向谁说话,夜之女神?那个被你剁成肉酱的母夜叉?”
此话彻底激怒了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一次飞到他面前,挡在他和无瑕者之间。混乱之力又在黑暗中蹦出,狂怒之血立时涌上他的额头,乌黑的血管再次爬上他的面容。莱特的左眼闪出一道腥红的火光,立即像迸出的弩箭一样从利维亚头顶飞跃而过,又像一头硕大的蝙蝠,扑向石壁,将挂在壁上的血族短剑夺取,顺势一踹,向后一个翻越,落在雷德身后,变成他的“阴影”。这一幕又与百年前的他如出一辙。雷德还没转身,莱特的剑已砍向他的后脑。但雷德心力强大,汹涌的黑暗力潮从他身上释放出来,挡住了莱特的进击。“哈……”雷德破口大笑,笑声猖狂,以至将整个地穴撼动。“这么快啊,莱特,果然名不虚传!”
他傲声说道:“秩序与混乱只有一念之差,说到底,你还是混乱之子!在你那黑日般的无底心坑和深深埋藏的骨髓里,全是混乱的因子!所以现在,释放你的怒火,吐出你的龙种,发出你的龙吼,使出黑暗之力杀灭你的仇敌吧!”
“别再用你那梦魇般的大话来迷惑我了,雷德,我已看透你的诡计!”
莱特咬着牙,紧握着剑,吐出铁水般的心潮:“血族与血灵一样口出狂言、自吹自擂,我已司空见惯。它们总是将渺小如尘的污点放大,将微小的嗜血病毒无度扩散!”
雷德背对着莱特,恶狠狠地瞪着那个还呆站着的利维亚,对身后的人说:“你真是科隆尼斯家族的一大败类,你那残废的女儿比你还好,至少她不会像你这样把剑指向你的亲族。”
“我从来就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脚下的阴影!”
莱特猛压着手中的剑,试图切断挡住他面前的黑暗力场。“杀了你,就是杀了科隆尼斯!血族的阴影将荡然无存,我的家族也将改名换氏,我身上的咒语将被移除!”
“你不过是我手下的一颗棋子,莱特。”
满脸怒容的雷德说,“如果你执意要死的话,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话毕,他手指一抖,从漆黑的袖口中弹出一根铁器,握在他手中。咔嚓一声响,漆黑的利刃从铁器一端迸出,变成一把长剑;随手一挥,即在黑暗中燃起一片血腥的烈火。“不出所料,血族一直与魔族苟合。”
莱特眼皮一抖。“血灵之舞,没见过吗?”
雷德阴沉沉地说:“这条血色长舌不久前刚卷走天遣者的老命,希望你不是下一个。”
望着这股罪恶滔天的邪恶势力,莱特不得不咬紧牙,站稳脚,双手握剑。一想到他之前丢弃在深坑裂缝里的狂怒之剑如今已被嗜血巨人夺走,就惋惜起来,手无利器的他不知拿什么对抗恶敌。“武器,对你们来说并不重要,它不属于你们……”天遣者的心语又在莱特脑中飘荡。“我想你心里应该清楚,自己所面对的是什么。蚊子斗不过蝙蝠,毒蛇斗不过恶龙。所以,我还是劝你另找出路……”他又想起普尔之前的警告,“心血来潮”逐渐弱化。雷德以为这是下手的机会,即刻把剑向后一挥,却挥了个空——莱特在他身后瞬时消失了。这使他颇为惊讶,却依然嘲笑道:“你的心力只是浮光掠影,在广袤无垠的黑暗异界里不值一提。”
“黑暗只是我脚下的阴影,哪怕将我身心全然遮蔽,我的灵也没有坠入绝望。”
莱特躲在洞穴最阴暗的角落低语,掩蔽在浓雾般的力场中,即使雷德凭心搜寻,也难察其踪。“我与黑影相连,却无时不将它踩在脚下。它不是我的另一半,而是我的脚凳,使我站得更高,望得更远。正如我从脚下的泥土里找到食物,但我不再是尘土。我深入黑海,却不被掩埋,乃汲取最原始的力量并转化为亮光,遨游其上。在沉睡中,我也没有被黑暗腐化,孤寂的寒气冷却了我不安的心。沉寂之中,我大大得力。沉溺之后,我终于觉醒。黑暗衬出了光明。或许这才是我回到这来的原因。”
“嗯……”雷德脸上掠过一个狡黠的笑容:“如果你不想回归黑暗,获取纯正力量的话,我也不会强求你。但是你也无法强迫利维亚跟你走,她属于黑暗!”
说罢,便飞一般地跳到利维亚身旁,把剑举到她脖子下。此时莱特正躲在一台石棺影下,雷德的话就像无形的毒箭,无论他躲到哪,都会被它射中。利维亚果真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软肋;他已失去太多,如果再失去她,便是失去了自我!“出来吧,莱特,再次跪在我的脚下,我会给你更高的头衔。”
雷德又放出狠话:“你的时间不多了,沉睡者,如果你再这样磨蹭,将会连累更多的人,包括你的爱人和你的私生女!”
在雷得的威逼利诱之下,莱特不禁萌生出屈服的想法,正如落水的伤者无论如何挣扎,都在不停地往下陷。然而,他又想起刚才对利维亚说过的话,又使那段即将枯萎、凋零的记忆霎时间有了润色,就像从灰暗的树杆上重新滋长的叶子,一片片地长满整个树冠,顶住一场场腥风血雨——这棵长在记忆陡坡上的大树一直顽强地栽在泥地中,没被流沙冲垮。莱特惶惑地眨了眨眼,面色沉静下来,闪亮的红眼眨眼间变回灰暗的原色,眼前的视野却逐渐明朗。终于,他又看见了希望。直觉告诉他:虎恶不伤子。“看来你的父亲抛弃了你,利维亚,现在,你只能死心踏地跟我走了。”
说着,雷德抱起她,向洞穴深处跑去,随后传来一个雷鸣般的撞击——有重物摔落在石地上,震慑着莱特的心。地穴又开始震动起来,愈来愈强。但这次不同凡响。它好像已经异变为某种可怕的召唤术,为要唤醒深埋在地下的黑暗力量。许多石棺从壁坑里震了出来,一个个掉到地上,发出深重的碰击声。莱特无法预见到这些即将从沉睡之棺里跳出来的是什么鬼,只能跌跌撞撞地跑到洞穴的最底端。这里门都没有,只有一排排放棺材的壁坑。被地震震倒在地上的莱特不得不闭上眼,用心眼搜寻,直到一个漆黑的方形阴影在他眼皮底下浮现。原来这里还有一个狭窄的出口,即是其中一个壁坑。莱特收下武器,纵身一跃,爬进一条狭窄的暗道。背后传来一连串轰然巨响,莱特扭头一看,见地洞中的石棺盖一个个弹落在地上。剧烈的碰撞唤起了汹涌的低吼,许多形态丑恶的异变体从石棺里蹦出来,发出狂野的咆哮和刺耳的尖叫。此洞就像一艘入水的大船,很快被新一轮的“嗜血潮汐”淹没。莱特不停地向前爬,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团黯淡的红光。很快,他来到暗道的尽头,把头一探,又立刻怔住了。只见暗道底下又是一条暗无天日的通道,只能借着石壁上的红色水晶石散发出来的微光看清地面——整条通道都被毒蛇、蝎子和可怕的昆虫覆盖,有些还爬到石壁上来。莱特慌忙张开左手,试图用心力燃起一团火,却不成功,便闭上眼,屏住呼吸,弹开五指,才勉强点起一朵橙红色的火焰,就像点起一根火柴,随即抛到底下的通道,驱散了周围的毒物,腾出一小块空地来。莱特正想爬出这条狭小的通道,不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凶恶的怒吼。他回头一看,立时看见一个畸形的怪物脑袋,没有头发和外皮,五官不正,嘴却张得像鳄鱼一样,满嘴锯齿尖牙。这是什么?超级召唤体?莱特惊愕地望着它,企图在它脸上搜到一丝人性,但他不能。他急忙爬向出口,但那鬼东西像爬蛇一样穿梭而来,咬住了他的小腿。莱特一急之下冲它踹了几脚,却发现这个异种的骨肉韧如木头。他无计可施,只能抬起左手,将体内的黑暗力量释放出来,射出一道红色闪电。恶怪嘶叫着退了回去。看来此地也险恶重重,若再推迟势必被黑暗之潮拖垮,变成它的影子!他倒吸了一口气,跳到眼下这条通道。随即点起一朵火苗,端到脚前,一边驱散脚下的毒物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通道只有一端可走,莱特沿此道来到一个拐角,进入另一条黑暗的通道。这是一条弧形地道,莱特急步前行,来到一扇厚重的门前:这是一个生锈的圆形铁门,门上刻着两个手印,左右对称,并接成鹰形;在“拇指”上方,即“鹰头”之上,有个“小王冠”,由七把“剑”组成。莫非这又是另一道锁?莱特揣摩着,却看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抬起双手,按在这两个手印上,发现他的左手与手印吻合,可惜他的金属右手“骨瘦如柴,心有余气不足”。莱特不得不多费几番功夫,将心力汇集到手下。两手渐热,直至发烫。莱特松开手,只见“王冠”亮起了红光,笨重的铁门怦然开启,灼眼的火光从门内涌现,一闪一闪。沉浸在黑暗中的莱特一时适应不了亮光,便把手挡在额前,感觉像是打开了一扇起火的屋门。但是火光转眼便熄灭,眼前又是一片昏暗、阴冷。莱特皱着眉,眨着眼,渐渐看清门内的景象。这里高大宽敞,酷似精灵之殿的尖拱形长厅,其中充斥的,却是另一番阴森。灰暗、粗硬的岩层地,瘦高、幽邃的网状穹顶,左右两侧无窗无光,唯有挂在侧廊石壁上的多棱形魔法石发出的暗红色微光。左右两排巨型束柱就像列队的巨人,从束柱顶上撑起来的“保护伞”形似一双双硕大的魔掌,数不清的爪牙向穹顶延伸,织成张张巨网,使每一个陷入其中的人都难以脱身。莫非这是诱敌深入?莱特不禁担忧起来,希望莎琳和利维亚都没事。他的心又陡然阴暗、不安,仿佛被一张巨大的黑网笼罩。他左看右看,见长厅两边的侧廊里堆满了枯黄的骸骨,仔细一看才看出是兽人孩童的遗骨。但有许多摇摇晃晃的铁笼从高不可攀的穹顶上垂落,被铁链悬在半空,发出尖刻的咯吱声。莱特又定睛一看,见有奄奄一息的人类孩童被困在笼中,时不时地发出凄冷的叹息。有些看似已经死去,有血从笼中滴落。此外莱特不见任何活物,唯有石头、残骸、锈铁和鲜血……从入口处一直延伸到阴气沉沉的大厅里端,组成一条幽深、凄冷的“嗜血长廊”,哭诉着东德斯兰悲惨的历史。塔楼越高,阴影越长。莱特又一眼将长厅望穿,烟雾弥漫中,仍有星星之火闪耀。那只是一朵火苗,好像从一个巨型石雕顶上发出。举目无望的莱特唯有向前行走,死寂与空洞沉淀出僵冷的气息,灰暗的身心踏出沉冷的步伐。刚走没几步,身后那扇沉重的圆饼形铁门便“吱唔”一声,闷声闷气地闭合了上去,发出砰然巨响,震撼着这座庞大、空阔的“坟堂”,惊动了这里的每一个“阴魂”。莱特的心也受了震颤,脑袋里响起洪钟般的敲击——回音频繁,余音冗长,持久未散。火光愈发清晰,主体物愈发突兀。那是一个大圆池,池中央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石头雕像,看似一个咆哮的嗜血领主;却不像兽人营地里的魔像,乃像一个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精灵男子,表情和五官酷似雷德。腥红的火光从它严酷的眼目里冒出,鲜红之血从它嘴中倾吐;右手握剑,左手高举着一个漆黑的金属杯。莱特认出此杯曾被雷德之女利斯用来装填她的“高能之血”,翻涌的烟雾从杯中升腾,溢出滚热的鲜血,如山泉倾泻,沿着它强壮、彪悍的身躯,垂落在四围——几个拥簇的人类孩童头上,流经他们面黄肌瘦的形容和瑟瑟发抖的肢体,直到脚下的圆池,俨然一座血的喷泉。这些孩童都光着上身,背靠雕像,捆绑成一圈,垂头闭眼,好像中了“微笑俘虏”的沉睡魔咒。唯有站在正前方的女子有些“另类”,她穿着深红色的长裙,面向雕像,悠长的背影和红褐色的长发在逆光中显得十分幽暗。莱特踮起脚尖,放轻步子,提心吊胆地走近血池,感觉自己正走在命中注定的死路上。然而那位静立的神秘女子似乎已经在此恭候多时,当她转过身来面向他时,莱特才定睛一看,心中陡然一颤:这不是他女儿吗?一时眼昏的莱特竟忘了利维亚残缺不全的脸,还以为她这么快就长大成人,没想到还是那个“阴笑的俘虏。”
“哦?莱……特,欢迎。”
女子扯着沉滞、生涩的嗓子说起了话:“请原谅我年幼的顽皮和无……知,让我们放下成见好好谈......谈。你弟弟对你有点失望,所以又一次,他把烂……摊子推……给了我。”
说着,她抬起浸血的脚,跨出血池,站到莱特身前。此时此刻,莱特才看清之前被她的身影挡住的一个孩童——那孩子正是利维亚,原来她被雷德劫持到这来了。还好,她面色依然,也没有受伤,只是右眼紧闭,好像睡着了。莱特不得不把目光移到身前的“腥红妖女”:灰白的面庞上,一丝丝灰黑色的毛细血管依稀可见,血瀑般的长发,红光闪闪的大眼,弯刃般的鼻梁,暗紫色的嘴巴。“利斯!”
莱特看了许久,才勉强认清“血族之心”的原貌,脸色一沉,立刻拔出血族短剑,指向对方,怒问:“莎琳在哪?”
“莎……琳?”
利斯发出一个爬蛇般的嗓音,看似故意,但也不完全是。“莎琳是谁?”
他耸了耸眉,嘴角一咧,露出冷笑。显而易见,利斯已经长成一个高挑的少女,个头已到莱特的嘴巴。而且学会开口讲话,只是喉音有点阻塞,口齿也不伶俐,好像还在牙牙学语。虽是如此,却还是当年的利斯,凡是从这副“微笑的利齿”里吐出来的言词都像一把把匕首,锋芒毕露。黑暗力量如沸腾的热血,在她身上涌动,使每一个走近她的人都望而却步。莱特的身心也受其牵制,抬起的铁手不住地颤抖,再尖锐、再锋利的武器对她来说好像都柔弱如泥、轻薄如气。利斯蔑视了他一眼,踏起了轻佻的步子,绕着血池走起来。血色长裙拖地摇摆,仿似一条舞动的毒蛇,一路血迹。“告诉我,莱……特:勇者,还是沉……睡者;我,还是利……维亚;哪一个更……像你?”
利斯边走边说,仿似狡猾的响尾蛇。莱特追问不成,反被她的问题难住。诚然,他很难在这两者间找出本质上的差异,毕竟她们俩都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再说同一事物在每个人心中的印象都不一样,他心目中的“凡人之女”并不代表莎琳自己,也没人知道她到底是谁,到底有几个“凡人之女”,“她们”现在到底是死是活。“释放我的女儿!”
莱特恼怒成羞。“释……放?呵!你们人类的语言真……好笑。请告诉我们,自……由是什么?”
利斯停住了脚步,坐在血池右侧的边沿上。原来利维亚只是呆站在池中,没人封住她的眼和口,或绑住她的手和脚,但她依然不会看,不会说,不会做,不会走。如他在沉睡之棺里的感悟:倘若沉睡即是受缚于梦魇,那么觉醒不也是一场无聊的“追忆游戏”,只是幼儿手下的积木,或得或失,又算什么?倘若拥有即是失去,何不一了百了?尽管如此,莱特还是信心十足,斥道:“秩序即是自由,明光终将驱散黑暗与混乱!”
“一片黑暗或一片苍白,非此即彼?这是魔族和精......灵族的毒誓,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在收集所......有可以佩戴的红宝石。”
利斯眯着眼,扬起倨傲的面容,用染血的脚趾在地上写字。“但你们走得太远了,别忘了你的生母是谁!”
莱特信誓旦旦:“吾等乃光明秩序所生,而悖逆之徒只是在步黑暗魔君的后尘!”
“雷德说你把你妈的遗体砍成碎……块,也有传闻说你砍倒了查尔尼斯荒原上所……有的瑞根魔主像,但那只是兽族的偶像,你无法推倒你我心目中的神……像。”
利斯扭头看了血池一眼。莱特也情不自禁地望着身前这个鲜血淋漓的大血池——原来这是一个血祭池,池中的孩童之血喂饱了高能嗜血者;这里是另一座敞开的大坟墓,沉睡者和无瑕者皆被牢笼,如飞蛾扑火!“不要尝试解救任何人,解救你自己吧!”
莱特猛然一惊,那个悲惨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呼啸,这是霍斯曼临死前的呼喊。诚然如此,莱特的嗜血之躯也是一口“棺”,无论走到哪,他都发现:在他里面总有两个律:良心与嗜血之欲;它们分庭抗礼,彼此争斗,无休无止,却不能将对方杀死,只能致其昏迷、沉睡,变成雷德这类人;倘若莱特在这场殊死拼杀中不堪重负而停止了挣扎,就势必被罪恶的洪流淹没、冲垮,与诸多嗜血者一样昧着良心,以血为食,沉迷于罪中之乐,眼睁睁地看着如花般的事物被丑恶之物,被嫉恨神性和人性的魔兽摧残至死!不,光明与黑暗,秩序与混乱,他们中间并没有灰色地带,如同一道溪流,不是向左,就是向右;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莱特,他也必须在这两者中做出明确的选择:继续沉溺于噩梦,被罪恶泯灭;或极力挣脱噩梦的枷锁,及时醒悟;这在黑暗降临后的世界里确实是一个无情的考验。莱特真想现在就跨入血池,解开这些可怜的孩子身上的残酷枷锁。若是如此,他也必须淌下这滩罪恶的混水了,他可不想再染上这种跳进德斯兰西海域也洗不清的“恶毒”。就连一个小小的病毒,他都抵御不了,还能救人吗?再说这乌烟瘴气的血池好像还受黑暗力场的保护,莱特的金属右手一直受其排斥,手中的剑一直在抖,无法再向前伸,剑尖只能放在血池的边沿上。望尘莫及的沉睡者眼巴巴地打量着这些被缚的“血奴”,发现缠绕在他们身上的不是普通的绳子,而是毒蛇一般的血管。正是这些血管将他们的“无瑕之血”输送到雕像里头,涌上它的右手,注入血杯。杯中血液沸腾,看似新一类的“高能之血”。这个罪大恶极的偶像就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不仅高大,还捆绑了许多幼稚、无知的人。如果莱特真有能耐,可以将它一刀两断,斩草除根,不也会伤及无辜,断绝诸多生路?实在可恨!此时出现怦然一声响,如同强劲有力的心跳。血杯燃烧起来,七道血红的火光从杯中迸出,如刚直的火剑,刺入血池周围七根暗红色的水晶柱。莱特之前还以为这些巨型圆柱只是长厅末端的“祭坛”壁柱——从半圆拱形的穹顶垂下的七根“脊梁”,唯有当它们被火光点亮时才能看到其中的影像。原来被困在这七根水晶柱里的是七个沉睡的嗜血巨人!他们五官棱利,面色灰白,身强体壮。前两个在脑门上有两个卷曲的角,左右四个在额上各有一个圆锥形角。但正前方的柱子是空的。水晶壁柱熠熠闪闪,与火光相互辉映,热气充斥着整个长厅。看来这是新一批的“高能召唤体”了,如他们所说:浴血而立,嗜血永生;与其如虎添翼,不如化身巨人。当然,在血泊中复生的巨人也都变成血族的“木偶人”,受其操纵,言听计从。他们竟用小孩的鲜血来喂巨人!难道,这就是他们的命运吗?莱特义愤填膺,却束手无策,只能埋头,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红光闪闪的大血池,直到火光熄灭,大厅又陷入阴沉、冷寂中。莱特的脸也黯然失色,看来这又是一股“间歇性发作的嗜血潮汐”。“请告诉我命运之神的名字,哦不,不……要,因他可以是任何名字。”
利斯又阴阳怪气地说起来,言词愈发顺畅:“他用他的心血造就了万有,一切都是梦。你的梦想是什么?是沉……睡吗?除了做梦,你还能做什么?能翻天覆地吗?可以,但那只是虚浮之梦,空中之尘,非水到渠成。也不知你是吃错药还是摔断脑筋睡……过头了,之前好好的,为什么现在又一蹶不振了?你可以说失败是成功之母,但是先入为主,雏鸟无法离巢——即使将你妈碎尸万段之后远走高飞,进入百年沉睡,也无法躲避她的尸毒;因为这是命中注定的血统,在你心中,在你的每一根血管中;身上流着什么血,就有什么样的境遇;天性即命运,你无法逃避!诅咒或祝福,都因人而异;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不然,就连流产的婴儿也有权利断定是非了。多种者收恶果,与其弄巧成拙、故弄玄虚,不如扬长避短,在沉睡中觉醒。为何兽族先于他族灭亡?因为他们的血性和品味都低人一等,或说是情有独钟。所以不要指望麻雀会高飞,因为高空是鹰的领地。小鸟就是小鸟,即使插上屏风也不是孔雀!除神以外,任何跟屁虫都不能创造,唯有模仿。若非如此,就是呕吐,所吐之物都令人恶心!为什么我们要在荒原的腹地建城堡?因为我们只是在这个地下远古遗迹上面建造。你能从这些古老的石头上看出它的年轮吗?我想那些虚伪的木精灵没有告诉你整棵树的历史,他们只想让你咽下烂俗的果子!至多,你也只能在苍凉之地上捡枝子。”
“言之有理,也是强词夺理。只是老调重弹,非救赎之道!”
莱特回道:“这些换汤不换药、无关痛痒的说辞只能证明你们只是一群血奴,只为万恶的血路找借口,吐出血色长舌,为巧舌如簧的吃人凶手辩护!但你们仍忘了根本,只会兜圈子,却从未进入血脉的源头。而我们只想记住血统的净化史,而非鬼魔的血腥史!”
“真是孤陋寡闻。”
利斯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这里并非地中岛唯一一座血祭坛,其他地方更多。特别是维利塔斯,热血冷血都从里头涌出来,实乃恶贯满盈、水深火热的大黑心。只因命运之神给了我们新的希望、新的选择,所以我们走了血路。若非如此,就会像你女儿一样残缺不全,令人作……”“你的‘完全’令人不安!”
莱特忿然打断了她。“因为你反抗高能之血!”
利斯也扭过一脸怒容,发出嘶吼,怒视着莱特,声音变了调。“因为……那不是我真正需要的。”
莱特吐出虚弱的语气。“告诉我,你还需要什么!”
利斯厉声叱道。莱特无语,只垂下灰暗的面容,扪心自问:他心里还有什么?莎琳之血还在他体内流淌吗?之前发的誓言还存留一句在脑子里吗?不,命运之血无法形容,无人能理解命运之主的潜规则。也无人能了解沉睡的心境,即使沉睡者心中有数,也是无以言表。“不,我们并不追求完美,只想变得正常、健康一点。”
利斯又扭回脸,说:“世界是残酷的,残酷的厄运需要残酷的爱来化解。据说你的爱人是药剂师,难道她没用试管告诉你这个简单的原理吗?命运之神的心血一脉传承,命运之子的活血挽救了一切,只有人血能深入人心,让梦想成真,将残缺不全的畸形儿塑造完整!但你知道吗?他们要吃多少东西才能汇成一滴血,而我要喝多少血,流多少血,才能讲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私欲的扩张是......永无止尽的。那......那是罪恶之血!”
莱特口吃起来,看似被对方“感染”,手中的剑也在池边磨出断断续续的声响。他忍不住望向这个红衣少女,她的身姿如此娇美,她的脸面如此惊艳——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看透她的恶心呢?“何罪之有?”
利斯又抬起她高傲的面容:“他们身上不也流着神的无瑕之血,凡吸食此血的人都可净化自心。我想这个你比谁都清楚,何必忘恩负义呢?再说,他们也渴望被吸血,与我们合一。此爱非自私,乃难舍难分。”
“但你绕开了真神,你曲解了血的真道!”
莱特嚷道:“你们用棺材挡住明媚的日光,在黑暗的噩梦里燃起微小的烛火。你们将命运之血占为己有,陷入内在的腐败无法自拔!你们只是昙花一现,终有一日,深藏的罪证将会水落石出,你们都将自讨苦吃!”
“哈哈……”利斯发出一阵鬼泣般的嗤笑,如“狂笑的俘虏”。笑声刺穿了莱特的心门,使其全身发冷。“你还以为你在拯救世界吗,沉睡者?你又忘了,这,只是一个游戏,怎么玩是我们的事。命运之神已将这个宏伟的使命交付我们,或成或败,非人可论。无所谓对错,只在乎经过。这,才是游戏规则!难道,你不喜欢吗?显而易见,你也喜欢,但你玩得并不好。”
“你可以有你的玩法,但你不能证明你有多优越!”
莱特斥道:“你以为命运之神喜欢聪明人、好人,或美人?问题是,你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假人,除了孤芳自赏、血口喷人之外还有何能?”
“这是本能,无须说服和印证。”
利斯依然眯着眼,脸也不抬,口气依然轻蔑:“你能想象疾病给你带来的痛苦吗?不,你不能。利维亚比我多睡了几十年,却不知自己长什么样。她缺了左脸,我却相反,此外还有不少麻烦。不过科隆尼斯还是选中了我,让那些蒙面人在这里训练我。所以坦白说,我只是一个很现实的人。试想一下当你饥寒交迫时会作何选择,不要以为你总可以在饭后高谈阔论。没有血,你一句话也说不出!凡人之血让人死而复生,无瑕之血让人脱胎换骨。除此血路,还有何出路?”
“本性无法被数量磨灭,天下乌鸦一般黑,何况在黑暗之日?”
莱特断然说道,又抬起手中的剑,向她走去。“越是顽固,越是不化;越是孱弱,越有希望;与其嗜血而死,不如活活饿死!我会把这‘死’当成一个天赐良机,重塑自我!”
“唯有血能重塑一切,你却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利斯嚷道,面色变得有些消沉,而莱特也感觉到血池上的黑暗力场消失了。“我不喝人血,只喝神血!”
莱特依然横眉冷对。“但你的手都酸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利斯轻笑道:“继续吧,杀了我,然后喝下我的血,这是你的第二次机会。为什么你当初不喝下我的高能之血呢?雷德那时竭力劝你,只想让你亲自领受一个真理,那就是血浓于水,我……也是你的亲生女!”
“不,不!你在说谎!”
莱特怒然一喊,又向前一小步。但是他的右手依然在抖,此时他才发现这不是外接的金属部件问题,而是他的心智问题——沁人心肺的“香味”终于从血祭池里飘逸出来,这池就像一个决堤的河坝,血气呼之欲出。“你弟弟说,你只能对死……去的女人下手。”
利斯冷然说道:“当然,我也可以说,我活够了。若不喝血,会饿死;若要克制,须流血致死。所以,为何不砍下我的头或刺穿我的心来帮我了结这个家族的魔咒呢?”
“为什么你不亲自动手?”
莱特斜着眼,蔑视着她。利斯举目望顶,吐出一口寒气:“告诉我,你能修路吗?不,你只能走路,不能背道而驰。除此命运血路,别无选择。”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看来武力已经毫无用武之地了。莱特又垂下酸痛的膀臂,将沮丧的目光转回到血池上。望着这片跌宕起伏的鲜红血水,莱特的嗜血之欲又渐渐死灰复燃。纸包不住火,薄弱意志吹弹可破,嗜血之欲无人能挡,嗜血之咒非人力可破!“怎么,饿了吗?不饿才怪!所以现在,让我们看看你还是不是狐狸吃不到葡……萄倒说葡萄酸了。”
利斯说着,从池边站立,缓步走向他,声音变得更加歪邪、阴险。“我只想要回属于我的一切。”
莱特朝利斯投去睥睨的一眼,随后又举目望向池中的利维亚,吐出虚寒的语气。“这血就是你的一切!”
利斯指着血池走到他面前,言词铿锵有力:“这不是空谈的淡水,而是生命的精髓!不要试图掩盖你的身份,你骨子里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嗜血者!所以,如果你还想打利维亚的主意,我会阻止你。如果你依然固执己见,一意孤行,我们就只能兵戎相见了。但我还是劝你与我共进晚餐,然后同心协力,取代那个虚假的‘雷德一世’!比起他,我更相信你的能力!你可以在沉睡中陷入失望的谷底,而一旦你开怀畅饮,你就又能冲上云霄、腾云驾雾了。我们将不愁生计,这些鲜血将在瑞根之神的祝福下长期保存,足够我们撑到第七纪元。我们并没有欠下什么血债,这些孩子并没有受痛苦,至多只是沉睡至死。再说,魔族的大军也即将南下,我不想让他们受更多苦。只等到新秩序建立后,我们又可以喝上更新鲜的人血了。你我并非纯粹的邪恶,只是恶毒的抗生素,所以我们以恶报恶、以毒攻毒。至于其他人,你就能保证他们比我们干净?在黑暗之日,我们不能仅靠篝火和蜡烛为生,唯有嗜血!这是我敬你的最后一杯,别傻站着,尽管喝!与其作为凡夫俗子去死,不如在鲜美的血泊中超凡脱俗!”
真是一条诡辩的毒蛇!眼见利斯已经站到身边了,莱特没辙,只能垂手转脸,木然盯着血池,心想:雷德和利斯真是一对毒牙,一刚一柔,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只是忍痛难,忍痒更难;若他拒绝,就是战胜了大考验,却要背负这个“奇痴大痒”直到死!莱特之前已经从丢失的水晶碎片和死性不改的乌鸦那里领受了“血的教训”。若他喝下这血,还能获取诸般完美无瑕的记忆,远胜那颗破陋不堪的记忆之球!若是放弃,恐将追悔莫及!“嗜血潮汐”再次出现,腥红的血光又照出莱特惶惑不安的脸面。这血就像一瓶陈年老酒,不管优劣,都是他的“知心老友”。如家常便饭,哪怕有朝一日滴酒不沾,也会顿生贪念,酒瘾一起,便旧病复发,痴心妄想,丧心病狂!那种独特的香醇总在他心里隐隐发作,压根儿也说不出理由,只想找回久别重逢的感受。越是不喝,越如饥似渴;越克制,越利欲熏心;越是逃避,身后的阴影越黑;离别越久远,越归心似箭;如弓弦反弹,如潮汐涨落,如车轮反复辗转,周而复始,狗改不了吃屎!这种怀旧情结真是不可理喻!所以,宁可酗酒,也不可戒酒。就在那时,莱特感觉自己仿佛被“血族之心”猛推了一把,霎那间坠入血池里面,不停地下陷。嗜血之欲一直像附体的恶灵一样在他心里乱咬乱抓,极力拉他入血海,品尝各种血色奇珍。想象一下一个被死尸包围的快要饿死的嗜血者在饥渴的苍凉之地上是否会茹毛饮血?想象一下这些红光闪闪的血是谁的血?或许她们都是莎琳和利维亚这样的可怜人。若他粘上这样一滴,不就是粘上残害无辜的重罪,跳进德斯兰西海域也洗不清?借血消愁,愁更愁。但是现在,他已经深陷血族深潭中,就像陷入无法自拔的沼泽地一样,越是挣扎,陷得越快、越深,越难以自控。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还有多少抵抗的力量?还有谁能帮他从病入膏盲的泥潭里拉出来?不,再无他人了!血族之火越烧越旺,如烹饪的烟火。眼前的血池就像一个煮开的锅,香喷喷的血腥之气缠绕在莱特嘴前,如同一条条魔手,牵着他的鼻子走向血的餐桌。他从没想到血族之女还有如此阴毒的魅惑术,就像她之前用血杯来蛊惑他,又用查尔尼斯堡尖塔上的魔球将她的毒气释放出来,吸引诸多脆弱的生灵自投罗网一样。现在,摆在莱特面前的又是一个更加强大的嗜血力场。正是这个血池吸引着他不断向它靠拢,无论跑多远,上天入地,登峰造极或沉睡于地底,其实都只是在围着“嗜血之心”转,如查尔尼斯堡塔上的蝙蝠围着嗜血魔球飞舞,最终坠入“无底火坑”!在过去,天遣者艾玫起兵攻打这座“坚牢”,却无法拔除它的毒根。难道,这就是“黑日”的命运:沉睡百年也无法改变他的嗜血天性,即使金盆洗手、弃甲归田也无法抹去他的真实身份?无论他改过多少次名字,无论走到哪都如此?无论荒原之风如何刮,他都会以嗜血者的身份打道回府?伪善者一直在行善积德,最后还是万劫不复?弱小、胆怯之性怎能扭转必死的宿命?黑暗、歪斜之影怎能接受明光的斥责?岂非烟消云散、转瞬即逝!如此看来,莱特就只能放弃抵抗,坐以待毙吗?池中的血水在火光的鼓动下不停地泛动,莱特陷入了迷惘,面色更加灰暗。他的心狂乱地跳着,心中的魔嘴已经大大张开,在咆哮,在怒吼:喝吧,喝吧!然而,他又好像听见血池中有人在尖叫,在哭喊:不,不!池中的“声音”就像莎琳,她的悲惨经历又历历在目。眼看他的手就要沾到池中的鲜血了,但他还是没有放弃挣扎,依然用残存的心力反抗,即使这样做终究是徒劳。无助之余,莱特又仰起了脸,望着身前的利维亚。此时此刻,她的右眼已经睁开——虽是一片苍白,不见一丝明光,却闪烁着坚毅的辉光。莱特一怔,只见利维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原来这就是他的亲生女,任何罪恶都逃不过她犀利的视线,何况在她眼下喝血?她的眼神似乎有一种压倒一切的劝阻力,能将崇山峻岭挪移。她的目光厉如天眼,好像只要他有一点轻举妄动,就会遭到严厉的天谴!是吗?果真如此吗?莱特脸上掠过一个倔强而痛苦的神情:如果命运之神真的眷顾他,为何不出手相帮,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软弱无能的他继续沉沦?如果正义仍存,还有正路可走,为何他到现在还在盲目求索?不!他所爱的人就要死了,他已经走投无路了!手无寸铁的他要维护自己的权益了!管它什么黑暗混乱,什么歪门邪道,如雷德早前说的:难道喝一口就会死?难道圣者之言都说得那么绝?难道他对净化之理的感悟万分真确?难道救赎之道就容不了半点偏差?难道他的残废女儿果真能看见他?难道他的头一伸进血池里就不可逆转、无法回头、暗无天日?不!他宁愿看到自己和他的全家人都变成邪恶的嗜血怪物,就像那些夜行动物,也不能失去她们中的一个!宁可舍去鲜活的肉体,也不可失去“骨中骨、心中心”!“原谅我,利维亚。”
扭曲的泪光落在血池中,枯槁的手指在荡漾的血水里战抖,其上人影凌乱、残破。此时此刻,莱特理智丧失,捧起一片鲜红之血,正要喝下。利斯却站在一旁死盯着他,发出阴邪的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