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记得自己当年上的第一堂表演课,郝荣就跟他们讲表演的基础就是感觉、信念和真实这三要素。 表演艺术是感觉的艺术,感觉对了一通百通。 信念就是戏里一切虚构的事物都要看成真实的东西,相信真的就是信念。同时信念也是在真实的基础上产生的。 因为自己相信了观众才能相信,只有自己感到真实观众才能感到真实。 这些年来他就是这么实践的,也正是两辈子经历的事情多了,才使他在表演的道路上始终游刃有余。但如果有些事没有经历过,一点信念感都找不到,不妨先去深入其境的去生活工作中去体验、观察、模仿、思考等等,也就是俗称的体验生活。 当然作为演员你不可能把所有的职业都做了,所有的事情都经历过,这个时候就需要想象力和所谓的替代情感。比如你的爱犬死了,如果你没有狗,你就可以用别的情绪来代替。 今天晚上这场戏是杨年华在整部片子中唯一一次情绪爆发的一场戏,但同时也需要克制,作为一个中年人、隐形富豪,从年龄、经历都需要克制自己的情绪,肯定不能象所谓“演技炸裂”般歇斯底里的情绪宣泄。 但所谓的克制并不是说你古井无波,面瘫就行了,这个过程有个情绪上的波动,如何掌握这个尺度很讲究,最好的方法就是相信这种情绪,培养这种情绪,然后一起随着自己最真实的感觉走了。 这场戏关于杨年华内心伤痛的感觉的诱因贺新有,而伤痛本身则需要想象。比如说现在程好怀孕了,这时候他突然身败名裂、被封杀、社会性死亡、破产,程好提出要跟他离婚,还背着他偷偷把孩子给打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说老实话,一开始他压根就不敢想,但剧情需要又不得不要找到这种真实的感觉,这个就不是简单的情绪问题,而是直接反馈到生理反应,反胃、恶心、浑身鸡皮疙瘩,甚至让他喘不过气来。 “Action!”
贺新在卫生间里就位,这时的镜头是拍不到他的,机位设在外面,只有他靠在门上的一个背影。 此时的面对镜子里自己,挤压在心底的情绪开始慢慢往外溢,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变的急促,鼻子发酸。这些生理反应都没有刻意的设计,都是根据情绪自然的表露出来。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镜子里的自己。 “哎?”
门外传来蒋琴琴的喊声,此时的她在镜头中一脸不满的跟着走到卫生间门口,望了一眼门上的那个背影,喊道:“我在这儿等着你呢!”
完全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 屋里的贺新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打开门,面对蒋琴琴那张问号脸,直接道:“我的情况呢就是这样,你要觉得合适呢,我们可以继续下去。但你要觉得不合适……” 他勉强咧了咧嘴:“那就算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侧着身子跟对方擦肩而过,快步离去,这不是事先设计,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作为一个内敛的男人,他不想在女人面前失态。 当他朝着镜头快步走过来,导致摄影师来不及调焦,以致他的画面虚化。 盯着监视器的刘姜看到这一幕,顿时皱了皱眉头,刚刚想喊停,就在贺新即将走出镜头的时候,就见蒋琴琴猛然转身,喊了一声:“杨年华!”
这是一个双机位的镜头,当贺新这边走出对着卫生间门口的镜头,正好是另一个机位的近景衔接镜头。 听到蒋琴琴的叫声,他在另一个机位的近景镜头中停住了脚步,镜头里的他目无表情,只是没有焦距的眼神和细微哆嗦的嘴唇表明他内心的波澜,似乎在拼命压制,同时又想迫不及待的逃离。 看到这个画面,刘姜刚刚想喊停张开一半的嘴巴立马闭上。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蒋琴琴从身后追上来,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我这是找老公呢,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亲自操作另一个机位的摄影师陈坤辉显然要比他的徒弟经验丰富,立马变焦把镜头给到蒋琴琴一个近景。 就见一脸不解且带着怒意的蒋琴琴道:“我们在一起是需要了解,需要沟通的,在一起是一辈子的事!我这过分吗?”
此时蒋琴琴的心理建设一定是之前自己只是把他当做针对王洋的挡箭牌,但是随着接触和了解,尤其这个男人整天跟一舔狗似的给她做饭,接她上下班,无微不至的关心,让她逐渐开始接受这个男人,尤其是白天看到乔娜结婚受到了刺激,这会儿正准备敞开心扉,珍惜眼前人。 结果这货就给她来了这么一出,让她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哪怕脾气再好也会忍不住火气蹭蹭往上冒,这算什么,闹着玩? 镜头切换,停住脚步的贺新听到蒋琴琴这句话,犹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让他因剧烈情绪波动而发热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不管不顾对蒋琴琴其实是不公平的,尤其当她说出两个在一起是一辈子的事情,表明对方的态度是认真的。 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剧烈波动的情绪稍稍平定下来,慢慢转过身。 这时,之前操作之前那个机位的陈坤辉的徒弟不敢怠慢,赶紧推了一个中景。 贺新转过身来,看着那张满是问号脸的蒋琴琴,走近两步,只是他的目光不敢跟对方对视,稍稍往下,聚集一点,嘴角极为勉强上翘了一下,表达自己的歉意道:“抱歉,没什么不能交流的。”
他当然很喜欢眼前这个女人,要不然也不会每天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他尽量用平缓的语气的,阐述自己的过往道:“我呢,很早就离婚了。之前的生意做的还不错,我们俩的感情也特别好。后来……生意败了,沾什么赔什么,又赶上她怀孕,她就提出来要离婚。我呢,我一直安慰她,我说钱可以再赚么,俩口子是一辈子的事,况且还是孩子,是吧?”
随着慢慢深入的话题,他内心的情绪也随之开始波动激发。 稍稍顿了一下,接着磕磕绊绊道:“她不同意,坚决要求离婚……背,背着我把孩子打了……” 他几乎用全身的力气的把这话说了出来,犹如自己又亲手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道从未愈合过的伤口又重新撕开给对方看。 鼻子中一阵阵传来的的酸楚,让他的一直努力控制的泪水夺眶而出。身子踉跄着靠在墙角,伸手比划了两下,哽咽道:“孩子要是在的话,估计有……有这么高了吧?”
也许是特别想要一个女儿,也许是想起了上辈子的女儿,他这里多加了一句台词:“女孩!”
说完,便靠在墙角,泪如雨下,一时不能自已。 蒋琴琴一直望着他,从一开始不解,到理解,到同情,当看到如此伤心的样子,有点不知适从,带着歉意的眼睛在慢慢变红。 她没有这方面的感同身受,只是看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如此伤心而难过。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蒋琴琴犹豫着开口:“可能我不了解男人,但是……我多少了解点女人吧。如果一个女人嫁给你,为你怀孕,再把孩子做了,这说明她……她对你得多失望啊!”
两个机位同时给到了两人的特写镜头,贺新听到她这番话,神情诧异的看着对方,之前在想象这种事情的发生,也许程好跟他离婚并不是最痛苦的事,自己完蛋了,活该!而且从内心深处来讲,他也确实希望对方离开自己能过的好。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把孩子打了。 这番话虽然剧本上有,但是此时从蒋琴琴的嘴里娓娓道出,还是给他不同的感受。依旧是那句话,两个人相处,别一直希望对方为你做什么,而是想想自己给对方做过什么。 他望着蒋琴琴,蒋琴琴也望着他。 当年的琼女郎真不是盖的,眼瞅着她那红红的大眼睛中泪水一点一点溢满,居然还能保持不滴下来。 他承认对方说的对,只是自己一时还不能接受。他抹了一把满是泪痕的脸,道:“嗯,你好好歇着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说完,转过身,在镜头延伸一片虚化的画面中走出了镜头。 “卡!”
当刘姜一喊停,就见贺新快步走进了卫生间,“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现场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原本的嘈杂声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不过他们目睹刚才那场精彩的表演知道贺老师这是入戏了,找个地方缓一缓。 就连一脸兴奋的从监视器后面跳起来,正打算招呼贺新过来看一看,看到这一幕只得朝蒋琴琴招招手:“琴琴,你过来看一下。”
“啊?哦!”
她有些担心地朝卫生间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应了一声走过来。 一开始那个刘姜想喊停的贺新从卫生间走出来时来不及变焦画面虚化的镜头如今连接起来看好象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画面中蒋琴琴一脸不解的神情显得十分清晰。 双机位拍摄,两个屏幕上的画面需要结合起来,不象观众看到成片,那是通过不同的画面剪辑而成的来得更加顺畅。 贺新的表演无疑非常走心,但蒋琴琴对自己的表现不大满意,感觉在整场戏里自己都是被动的,而且最后两人面对面的时候,她并没有get到对方的情绪,显得有些生硬。唯一觉得还行就是台词说的比较顺畅。 “导演,你看我的部分是不是太淡了,好象有的跟不上贺老师的节奏?”
“有么?我看倒是刚刚好。唐微微并不了解杨年华的过去,而且她也没孩子,做不到感同身受反而更加真实,我觉得挺好的!”
刘姜笑眯眯道。 “呃……好象是这样噢。”
蒋琴琴仔细想了想,还是认可了刘姜的说法,只是感觉自己的表演节奏一路被贺新带着走,心里隐隐有些不服气。 她原本还想再来一条,但抬头朝卫生间的方向望了望,贺新还躲在里面没有出来,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是我,你没事吧?”
“哦,没事,我就是缓一缓。”
里面贺新的声音还算正常。 “那我进来咯?”
这是现场搭的景,卫生间的门并没有锁。 说着,她也不等贺新答应,直接就拧一下把手,开门进去。 “哟,还在伤感呢?”
就见贺新此时正坐在马桶盖子上,两只眼睛红红的。 “呃……” 贺新有点尴尬,他很少在片场会出现这种失态的情况,刚刚也确实躲在卫生间里哭了一鼻子,因为在戏里积压的情绪并还没有完全发泄出来。 “那啥,我只是把刚才人物的情绪捋一捋,突然发现这人不能有钱,有钱人好象特别矫情!”
他随便找了借口道。 蒋琴琴本来就是想进来调侃他几句,帮他舒缓一下心情,但听到这话下意识好奇道:“怎么说?”
“呃,你想啊,杨年华是个有钱人,他一直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但换过来说,如果他没钱,真的是一个整天为生活奔波的中年落魄男,还会在意当年的事么?”
贺新摇摇头道。 设身处地,他把杨年华的遭遇想象成这一世自己遭遇,特别是程好现在还怀着孕,如果她真的象杨年华的前妻那样,把孩子打了要跟自己离婚,确实是非常非常的痛苦。 但是如果用他上辈子的心态来面对这件事情,可能一开始也很难接受,很痛,但时间久了,这种伤痛相信也会满满愈合淡忘。 因为站在杨年华的角度他很成功,于是一些曾经的失败和不如意往往就会放大,包括他本人现在的心态可能也是如此。而上辈子的他,从来没有成功过,一直再面对失败,甚至还要面对比打掉孩子离婚更大的失败,可能就不会如此耿耿于怀。 “为什么呀?”
蒋琴琴不解道:“失去自己的孩子,我想不管是有钱还是没钱,感受都是一样的。你怎么会这么想,傻了吧?”
“哦,我也是胡思乱想。”
贺新摇摇头,这种事根本就解释不清楚,苦笑道:“我刚才把自己想象成杨年华了,确实恨不能接受这种事情,所以就发散性的思维了一下。”
“噢,我说呢,刚才我的节奏都被你带偏了。”
蒋琴琴笑眯眯的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好好肯定不会对你这么无情无义,就算你跟戏里的杨年华一样破产了,我相信她也一定会养你的……” 说着,她顿了顿,促狭道:“退一万步说,就算好好真的把你一脚踹了。放心吧,姐姐我罩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