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格格看宋氏哭了,还因为是自己把她惹哭了。 她先是奶声奶气地说了几句让宋格格别哭。 结果看没用,三格格手足无措地就回头望着宁樱,希望额娘能帮自己说几句话。 宁樱也知道宋氏在哭什么——她是看见面前的三格格,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触景伤情了。 “宁侧福晋,妾身……”宋氏一流泪便触动伤怀,很快便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摆着手直摇头,看着三格格依偎在宁樱身边,一副母慈女孝的画卷。 宋氏流着泪就道:“妾身福薄,多谢侧福晋还记挂着妾身,来看看妾身。”
宁樱伸手把她扶起来,看她难过,知道这时候无论别人说什么,她也是听不进去的了。 送着宋氏进了里屋,宋氏已经站不住了,枯瘦的身子摇摇欲坠。 婢女们赶紧过来将汤药伺候,又扶着宋氏半倚半躺了下来。 这副样子就不好再见客了,宋氏连连告罪,宁樱看自己在这儿,她也休息不好,于是又安慰了几句宽心话,带着孩子们走了。 临走的时候,三格格回头看了宋氏好几眼。 …… 宁樱带着孩子们走在后花园里,她握着女儿的小手,忽然就听见三格格晃了晃她的手,抬头若有所思地问自己:“额娘,大姐姐离开了她的亲额娘,她不伤心吗?”
宁樱心说这还真不一定,但是对着女儿,却不好这么直接。 她想了想,低头瞧着女儿肉嘟嘟的小脸,反问她道:“你觉得呢?”
三格格睁大了眼睛,刚要说话,旁边的弘晖嗤之以鼻道:“若是会伤心,也就不会去正院了。”
宁樱就听他话语里有着不平之意。 果然,弘晖抬头对着宁樱道:“额娘,我小时候觉得大姐姐人还是挺好的,真没想到如今会是这样狠心的性子。”
宁樱想了想,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沉思着道:“我们并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受了什么,无论如何,这是她的选择。”
她顿了顿,抬起眼望着远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 盛夏的时候,宋格格身子彻底垮了下去。 这时候距离除夕也过去小半年了,福晋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有了时间的冲淡,无论如何,这事儿都不算太扎眼了。 整个四贝勒府里,上上下下,从主子到奴才,人人心里都有数。 就连绣房都暗示问福晋——要不要给宋格格提前准备上衣裳了。 这虽然无情,却也是天家见的多了的事情——后宫之中,更是如此,紫禁城的红墙之下,谁能说哪处又断断没有埋着几缕冤魂? 宋氏顽强的熬过了最后的时光,到了中秋之前,眼看着是不行了。 四阿哥念着到底是当年跟着自己的旧人,过去看了好几趟,瞧着宋格格这凄凉样子,四阿哥心中也不免有些唏嘘——想着大格格这事儿恐怕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早知如此,便是将大格格先放在她这儿,多养上几年,又有何妨? 等到养到了嫁人的年纪,再改玉牒也来得及啊。 四阿哥坐在宋氏床前,双手撑在膝盖上就叹了一口气。 他其实想对宋氏说别怨他,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缘生缘灭,缘聚缘散,都有定数。 他问宋氏可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尽管一一说出来,他都能允了。 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问她对大格格还有什么想说的。 但是宋氏只是摇了摇头,微微闭上双眼,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没有。”
她轻轻地道,声音一如当年温顺委婉。 宋氏顿了顿,淡淡道:“玉牒既然已经改过,妾身本便没有这个女儿的。”
…… 福晋正院里。 福晋坐在正位上,手里捧着茶盏,凝眸看着面前的大格格。 大格格一天天出落得有些淑女样子了。 尤其是如今,到了福晋院子里之后,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她又处处留心,说话仪态、风度举止全部都跟着福晋学。 几乎快让人忘记了从前灰头土脸的模样。 “人可能是熬不过这几天了,你要不要去再见见最后一面?”
福晋声音低低,微不可闻。 大格格垂着眉眼,坐在她面前,一双小手静静地交叉着,放在华丽的衣裙之上。 她摇了摇头:“额娘,女儿之前也已经探望过了。”
顿了顿,大格格大概是为了讨好福晋,连忙又抬起脸,对着福晋就道:“女儿是额娘的女儿,陪着额娘才是正经事,旁的一概不重要。”
福晋也不好说什么,淡淡笑了笑,低头瞧着茶盏里微微波动的茶水。 她在那么一瞬间,莫名地为宋格格生出了一丝心疼。 …… 中秋节,月圆人圆,宋氏病重,家宴未能赴宴。 家宴之后,众人赏月之时,婢女朵芬哭着来报,说是格格午膳之后,身子便极不舒服,加上心情烦闷,便命令奴才们不许打扰。 她独自一人昏睡了半天。 方才奴才们觉得不对劲,去喊醒她的时候,才发现人已经在睡梦中走了。 连手都冰凉了。 大格格坐在席位上,睁大了眼睛,两只小手在桌下抓着帕子,渐渐地就越抓越紧。 福晋听着,到底心有愧疚,拿着帕子就擦了眼泪——这眼泪因为受着良心的折磨,倒是真情实感的。 四阿哥在旁边,听了这消息,心里也沉甸甸的。 正式办丧事是几日之后了。 虽说宋氏生前只是个格格,但是到底为皇阿哥育有一女,生育有功,丧事办的还是算体面风光的。 大格格瞪着眼睛,远远地看着额娘的院子,看着进进出出,面有哀色的奴才们。 看着那一张张旧识的脸——都是从小服侍她的奴才。 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无论额娘能力大小,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对她毫无保留,全心全意爱她、包容她的人,是真的彻底离开了。 大格格眼前渐渐模糊,抬眼望着额娘院子里的素色。 她一直觉得:自己为自己铺就的,是一条锦绣大道。 于是只顾狠下心,一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殊不知蓦然回首,才发现来路已经苍茫。 那个女人再也不会站在路的那一头,用饱含着痛苦与期待的眼神望着她。 再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