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威士忌在酒杯里摇晃着,在酒吧里昏暗的灯光中仍然有些发亮。酒柜像一堵墙堵在方自归和游梓晖眼前,各式各样的酒瓶色彩斑斓地泛着不同的光泽。 “四十岁的人了,你还是很热血啊。”
游梓晖说。 “是啊,只要没死,血就是热的。”
方自归说。 “哈哈哈,没错。”
“来,喝一个。”
游梓晖的酒杯停止了摇晃,冰块摩擦杯壁的声音停止了,两个酒杯碰在了一起,发出了“铛”的一声。 这家酒吧没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拥挤扭动的人群,已经入冬了,吧台后面穿着超短裙的姑娘,仍露着雪白修长的腿,让游梓晖觉得这个酒吧很舒适。游梓晖曾经喜欢比较吵闹的酒吧,而现在也已经四十岁的他,口味也发生了变化。 游梓晖到了上海,约方自归喝一杯,可方自归最近一直在苏州,工作上正忙得不可开交。方自归一想,公司刚迁入新址,正要举办公司成立十周年庆的活动,不如请游梓晖到苏州一聚,顺便向台胞展示一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变化,便邀请游梓晖来苏州玩。游梓晖对方自归的公司到现在还没有倒闭颇有些好奇,便应邀来到了苏州。 “明天我会很忙,要接待世界各地来的客人,要组织协调一些事情,还要演讲什么的,就没空照顾你了哈。”
“理解。你忙你的。”
“白天你就跟着那些嘉宾一起参加活动。上午是研讨会,下午是参观公司,晚上有个庆祝晚宴,到时候一起吃饭。”
“好的。那这样的话,今天要跟你多聊聊。”
方自归笑道:“是啊,几年没见了。来,再喝一个。”
游梓晖跟方自归碰了下杯,喝了口酒,说:“先聊聊我最关心的话题。”
“嗯,什么话题?”
“中国的经济。”
游梓晖就开始分享他听到的一些让他担忧的消息。 听完游梓晖讲的那些小道消息,方自归说:“中国经济会继续增长,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是吗?”
“你好多年都不上班了,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在经济第一线的人,从各方面得到的第一手信息比那些小道消息可靠多了,你根本不用担心中国经济会出大问题,至少最近二十年我认为不会有问题。要说政治问题呢,说实话,我不太了解,我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内幕消息是真是假,但是我能深深感觉到,不管谁领导中国,改革开放都不可逆转。”
“你这么有把握?”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
方自归这么说,游梓晖放心了一些,但还不能完全消除他的顾虑,就这个问题跟方自归又讨论了半个钟头,到最后还是一副纠结的表情,方自归就说:“既然你这么不放心,那你索性把你BJ、上海的房子卖掉一半,然后用这笔钱去美国买房不就好了嘛。”
游梓晖道:“但是买美国的房子,每年要交物业税,我原来在美国的那套房子每年交一万美金,很夸张的。而大陆这边,我持有房产的成本基本上是零。美国房价又不怎么涨,每年还要交税,投资美国太不划算了呀!”
“那或者你把钱换成美元投资美国股市。美国股市很成熟了,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健康的。”
“股价涨涨跌跌的,没有房市稳定啊。”
看来,游梓晖的理想是既要高回报,又要绝对安全,那这个问题在经济学上是无解的,只能通过文学上的穿越类玄幻小说在臆想中解决,方自归就觉得没必要继续讨论下去,便转换话题道:“你跟周由比起来,其实已经很幸运了。”
“周由是谁?”
“周由就是我在美国留学时,跟我同一个锅里吃烂糊面的室友。”
方自归就向游梓晖讲了讲周由的故事。 周由在美国拿到汽车工程硕士学位后,在底特律找到了一份工程师的工作,可是他也同样遇到了人生无常的情况,中年危机还没有来,先碰上一场金融危机,他在美国汽车业大裁员的大潮中丢掉了工作,后来搬家到了旧金山,转行找到一份设施安全工程师的工作。周由曾向方自归表示,他做安全工程师做得很有心得,算是成为了美国中产,他也知足常乐了,可是以方自归的视角观察,周由正好严丝合缝地错过了中国大发展的风口。 游梓晖从美国到中国那年,也是周由研究生毕业那年,周由正好在美国开始上班,两人的际遇就对比非常鲜明了。游梓晖到中国来,首先从工程师变成了部门经理,在中国买的房子,也在这十几年中升值了十倍之多,游梓晖早早实现了财务自由。而周由这十几年在美国就一直做工程师,这个开始大概率也是结局,属于写成小说肯定没人看的那种,而他在美国买的第一套房子非但没有升值,反而在美国金融危机和美国汽车产业危机的夹击之下,大幅贬值,因为他那套房子恰如其分地买在了日渐衰落的底特律。 “所以说,梓晖,你就知足吧。我以为,你来中国就来对了的,周由去美国就去错了。”
“就是。”
游梓晖快乐地说,“几个月前,底特律竟然宣布破产了。”
谁说“人比人气死人”,这一次“人比人”之后,游梓晖之前的焦虑明显减轻了很多,” “是啊,我以前都不知道一个城市是可以破产的。”
“美国确实在走下坡路。”
“而且就在今年,我第一次认识到,美国人开始对中国的发展感到相当焦虑。”
“诶?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周由今年回国的时候,有趣了,带了一个美籍越南人跟他一路体验生活。他们经过上海时,我请他们吃吃饭泡泡吧,我发现那个越南人对上海的现代化表现出来的情绪竟然是……一种深深的恐惧,你知道吗?我觉得真的挺惊讶。”
在旧金山,周由不多的朋友全是亚裔,其中包括这个从小在美国长大,不懂中文,但会说一点广东话的越南人。这越南人是个律师,立志于为美国人民服务,对政治特别感兴趣,曾参加过议员竞选。他虽然竞选议员没有成功,但仍有志于将来从政,所以越南人与方自归聊天时,许多话题都围绕中国的巨大变化和中美竞争。越南人对亲眼看到的上海感到震惊,让方自归感到颇为震惊。 “我给越南人说,将来中国的经济总量即便超过美国,美国人民也根本不用担心。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做‘四海之内皆兄弟’,中国文化从来就不是一种好斗的文化,中国人喜欢交朋友做生意,不是打打杀杀。我把儒家思想跟他解释了半天,但我看他最后还是半信半疑的样子。”
“这个也很正常。他们在美国也被洗脑了嘛。”
“那个越南人很讲礼貌,我们一起乘地铁,他还给老人让座,给我留下的印象相当好,所以我才耐心给他讲中国文化,我才耐心解释说不必因为两个国家不一样,两国就一定要互相为敌。但是聊到最后,他还是焦虑。反正我觉得他担心美国的未来,比你担心中国的未来,要厉害得多。”
其实,中国人基本上只要阖家幸福就可以了,不像美国人老觉得自己要拯救地球。当然,美国人在电影里拯救地球和拯救全人类的次数已经有几千次了,虽然有史以来,地球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像样一点儿的危险。而保护地球和保护全人类确实是一种高尚的追求,中国人也应该学习的,可是中国人一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美国人相当不适应,觉得中国人思考这个问题,侵犯了美国人的知识产权。 “Victor,”游梓晖话锋一转,“这次来上海前,我去了趟东莞。”
“哦,”方自归笑道,“每次来大陆,都不忘去东莞打卡啊!”
“东莞已经大变样了。”
“变怎样了?”
“一片萧条。”
“是吗?”
“桑拿房,按摩房,会所,KTV,全都关了。”
“那是又一轮扫黄打非吧?”
“据说,这次不是简单的扫黄打非,这次玩真的,彻底一窝端掉,以后也开不起来了。”
“哦……这样啊,好在东莞制造业发达,就是没有色情业,也不至于像底特律那样衰败下去。”
“几年前我在台北请你吃饭,你说共产党不会让东莞一直这样下去的,果然让你给说中了。”
“哈哈,你是不是有些失望?”
“唉——” 这两年,游梓晖每三四个月就来一次大陆,对老婆宣称是大陆银行里的理财产品到期后要本人签字,并且大陆的房产时不时需要打理打理,而其实他来大陆主要是为了度假。除了高尔夫球场众多的昆明,东莞对游梓晖来说,是大陆最重要的度假胜地,而这个在特殊历史时期能让男人实现幻想的城市,现在,只能让男人实现理想了。 东莞,终于变成了一座理想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