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落满金黄色树叶的风景画,是翠西三年前带来的,此时已从办公室的墙上取了下来,在阳光里的墙壁上留下一片长方形的灰色遗迹。那些花和植物都还在,这些东西翠西可不方便带回香港,所以办公室看起来,依然像一个绿意盎然的小型植物园,只是才刚过了元旦节的寒冷冬季里,没有花开。 这是翠西在复行科技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母司坐在茶几边上,而茶几对面坐着的翠西,她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笼罩着,在逆光之中看起来是一片朦胧的深色剪影。 “告老还乡啦。”
翠西说。 “三年时间,感觉过得真的好快。”
母司说。 翠西为复行科技服务三年的合约到期了,母司没有提出续约,翠西也没有提出来想续约,大家都有些心照不宣。三年前母司把翠西招进公司时,觉得三年时间翠西总能把国内销售带起来了,可最终结果,让母司和方自归都感到有些意外。去年复行科技的国内销售只比前年增长了4%,反倒是翠西不怎么管的国外销售又增长了30%。 不过,母司从来没有责备过翠西,因为他觉得翠西已经相当拼了,并且一年前母司说过销售部这一年不设KPI,这一年主要任务是改革和调整,所以业绩几乎没有增长,母司也不能说什么。这一年,销售团队稳定了下来,翠西没有像最初两年那样动不动就裁人,阿米巴经营模式在一个省进行了试点,只是目前为止还看不出这个模式有什么明显的效果。 “我认为复行一定会很成功。”
翠西说。 “哦,为什么这么说?”
母司微笑着问。 “因为复行非常健康,你们做事情都很正点。”
“哈哈,正点。”
“复行有士气非常高昂的员工,复行有一个充满创造力的研发团队,复行的业务模式很正。只是可能,我们这一代年纪大了,我们不一定能够找到最适合企业发展的道路。”
翠西的话非常诚恳,母司突然觉得有些感动。 “虽然我在复行只工作了三年,但其实我已经爱上复行了。如果我将来又出来做事情,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再去任何复行的竞争对手那里。”
这句话让母司更有些感动了,因为复行与翠西签的合约上,是没有竞业禁止这一条的。 “谢谢你,翠西。”
“我觉得复行也像我自己的孩子。”
“哦对了,翠西,你的股份打算用什么方式处理呢?”
“我打算按照合同约定的计算方法变现1%,另外1%就留在手上长期持有。哈哈,所以,我将来还会关心你们的哟,我是你们的股东哟。”
母司笑了,“你不打算全部变现吗?你知道,克多对上市没有什么兴趣,可如果公司真的长期都不上市,留在你手里的1%股份就是一张废纸。”
翠西笑道:“你们不上市,我就把这张废纸当作纪念品好了。这是我三年心血的一个纪念。”
遗憾的双方能微笑着分手,这结局也算不错了。 翠西离开公司后,方自归和母司就翠西这三年的表现进行了一番讨论,方自归说:“我给她打60分。”
母司说:“偏低啊。为什么只有60分?”
“她做为职业经理人,我觉得她素质是非常好的,她不是一个花架子的经理人,是有本事的,她的本事在一个大企业里头,是能发挥的,但是在缺资源的情况下,她就有无力感,她就有些手足无措。而对商业来说结果最重要,从结果来说,我们每年花几百万请她来,她就给我们做了这么点销售,她的表现就是不及格。可是考虑到她确实很敬业,确实很职业,确实给我们带来一些圈子里的人脉,我给她60分。”
“我认为给低了。”
“你认为能给多少?”
“80分。”
“偏高啊!为什么能有80分?”
“首先,等于说她把我这样一个销售上的土八路啊,培养成了正规军。我有这么一个高级教练陪我练了三年,我被她培训了三年。”
方自归感叹:“这培训费也忒高了些。”
母司继续补充:“而且呢,虽然三年做下来,业绩没有说做起来,但是她帮我带来了最先进的销售管理,还带来了一些工具。比如说,战略会议的流程啊,做BP的流程啊,培训的流程啊,薪酬激励制度啊,选人的标准啊,销售系统的建立啊,等等等等,这是她给我们带来的价值。”
到底是60分还是80分,方自归和母司各执己见,好在这个分歧并不重要,也没必要一定达成共识,两人最后就君子和而不同了。而翠西走后,母司和方自归在有一点上达成了共识,就是招一个负责海外销售业务的老外,再招一个负责国内销售业务的老内。 负责海外业务的老外很快就到位了,是个以色列国籍的犹太人。 这犹太人是方自归几年前在一个展会上认识的,是方自归的老相识。当时犹太人为一家做“压力吻合器”的以色列创业公司工作,这家公司的创新,是以记忆合金为原材料,靠压力进行吻合,而市场上的吻合器还都是用吻合钉来吻合,可以说是一条全新的技术路径。做为从业人员,方自归对吻合器领域内的所有创新都感兴趣,跟踪“压力吻合技术”也蛮长时间了,所以在展会上跟那犹太人一交流,犹太人非常惊讶,他没想到一个竞争对手可以对他的技术有这么多了解,而且还能告诉他一些他们都没有想到的临床问题,于是,犹太人就跟方自归交了个朋友。 然而技术上可行的东西在商业上不一定可行,技术太超前,有时还特别容易成为先烈,这个压力吻合技术就属于这种情况。所以那家以色列公司创业以来,前前后后融资融了大概八千万美元,坚持了三年,把钱烧完了,于二零一二年底正式倒闭。倒闭前的几个月,以色列公司的总经理处于焦虑之中,方自归正好去以色列出了一趟差,犹太人就约了方自归,把本公司的总经理介绍给方自归,请方自归来公司参观,希望复行科技能够收购这家摇摇欲坠的公司。可是以色列公司开价两千万美元,方自归认为根本不值,因为这公司虽然烧了很多钱,但主要都烧在临床上了,况且从临床应用的角度看,压力吻合技术的价值偏低,方自归不认为这是吻合器行业的未来发展方向,所以复行没收这家公司。 但方自归觉得,可以把这个犹太人收进来。 以色列公司倒闭不久,翠西也从复行科技离职了,方自归就向刚失业的犹太人伸出了橄榄枝。母司跟犹太人谈福利待遇时,发现该犹太人谈判能力极强,确实跟本中国人棋逢对手,就觉得这家伙谈福利待遇都谈得这么厉害,将来帮复行谈生意应该也谈得不差,母司就跟犹太人谈成了。母司跟犹太人谈好,他需要经常全球出差,然后每季度来苏州总部工作一个星期。 招聘负责国内业务的销售总监,母司就费了一些周折。 这次招聘,母司改变了方法。当初为了吸引翠西加盟复行,母司对公司各种涂脂抹粉,而这次,母司打算一开始就不要把公司蓝图描绘得那么美好,一开始就告诉应聘者,他们要像鲁迅那样直面惨淡的人生,一开始就告诉应聘者,他们加入复行后将遇到哪些挑战和困难。比如母司会对应聘者说,创业公司就是缺资源缺人才的,也没有那种世界五百强式的各种管理支持系统,而你在这种缺少资源甚至没有资源的情况下,你不单单要达成目标,你还要做得比两大巨头更好才行,因为你光是做得跟巨头一样好,你还是竞争不过巨头。 母司这样面试,应聘者对自己的拷问就不一样,前几个来应聘的职业经理人自己就打了退堂鼓,直到一个叫江俊的职业经理人来应聘了。 江俊现在就职于复行最大的竞争对手高格,是高格某事业部的大区销售经理,但不是吻合器业务所属的那个事业部。母司和江俊初步一沟通,母司对江俊初步一吓唬,江俊仍然表示出想加入复行的愿望,母司觉得有点儿意思了。 “说一句调侃的话啊,”母司笑着说,“你来应聘之前,有没有先看一看大数据?”
“哦……”江俊有点儿纳闷,“什么大数据?”
“就是外企高管空降到本土创业公司后,他们的存活率。”
“明白了。您是说,空降到本土创业公司的外企高管,存活率很低。”
“不是存活率很低,是极低。这几年从高格和维科就出来不少高管,人生下半场更换赛道嘛,但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本土创业公司里活不过两年,存活超过三年的,据我所知一个都没有。所以你如果要加入我们,你要先想一想你能不能呆够三年,如果不能,你又何必来折腾一番呢?”
“我相信我能。”
“有信心,很好。不过我想告诉你,职业经理人和创业者本身就是两种类型的人,最近牛雨说的一段话很有意思,也很形象,他说,野猪冲上来了,职业经理人的反应是撒腿就跑,而创业者是拿着砍柴刀冲上去拼命。这个区别其实大了去了,那么野猪冲上来,你是哪一种人?撒腿就跑,还是……” “其实我看到复行的招聘广告就主动投了简历,就是抱着一种和你们一同创业的态度来的。”
“哦,是嘛?”
“James,我这样给您说吧,哪怕复行给我的待遇比我现在的待遇低个百分之二三十,我也愿意加入复行。”
母司非常意外,愿意自降身价来应聘的,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谢谢江俊。那么我好奇了,为什么你这么有愿望想加入我们?”
“我很偶然地听说了一些复行科技的创业故事,有的故事让我感动,有的故事,甚至让我热血沸腾。其实在高格这种外企打工是没有归属感的,我觉得我跟你们这些立志振兴民族工业的人才是一路人,我想跟你们一起干!”
母司有些兴奋起来了,两个多小时后,仅仅经过一轮面试,母司就决定聘用江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