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黄昏,龙东大道两旁的路灯亮了,高高的白色灯柱把一团光送入空中,让路灯好像蒙蒙细雨中一根根冒着火花的魔法棒。 红色的Polo穿过机场车库的收费站,驶入被两排魔法棒点亮的大路。 车厢里寂静了好一会儿以后,云儿说:“很久很久,我的身体里静静流淌着一条冰冷的小河,今天全部沸腾了。”
方自归轻轻感叹:“我和你一起沸腾了。”
“真美好。”
“你就像一个火盆。”
火盆里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火花在她的眼睛里闪烁,“感谢量子纠缠让我们再次相遇。”
方自归看了一眼把头斜倚在车窗上的云儿,不禁笑起来,“哈哈哈,量子纠缠。用你们东北人的话说,你可真能整词儿啊!”
“你知道那天在展会上,我突然遇见你时的感觉吗?”
“啥感觉?”
“就好像在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光。”
“啊?好像那时候是大白天啊,我就像一个神一样,带着光下凡啦?”
云儿嗔道:“我认真跟你说话呢。”
方自归敛笑道:“我认真听你说。”
“其实那天我可以不用去上班的。我感冒了本来不想去的,已经请好了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去了。”
“幸好你去了。”
“而且,那天如果不是从另外一个展厅的后门出来,也不会迎面看到你的笑容。那个后门一般人都不给走的,因为我是展览公司工作人员,我才可以走。而一般我也不会走后门,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从后门走出去了,走出去就看见你。”
方自归微微一笑,“是因为缘分到了,我觉得。”
云儿甜甜一笑,“缘分好可爱。”
“哈哈哈,可爱。”
“那天跟你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虽然生着病,可是我既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就觉得好开心,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以前我觉得孤独的时候,从来遇不到灵魂家族的人,却又遇到你这个同路人,真是一种恩典。”
方自归有些惊讶,“你竟然用灵魂这个词!”
云儿把斜靠在车门上的身体直起来,“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我现在非常好奇了。”
“也是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我特别讨厌和陌生人有肢体接触,但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就有一种想和你拥抱的感觉。当时是在飞机上,你睡着了,可是睡梦中的你竟然带着笑容,那种微微的笑容却充满光明与纯真,我觉得把整个机舱都点亮了。”
“我的天呐!……没想到我睡着了还有这种威力。”
“后来你醒了,我还教你怎样按摩脸部的几个穴位,以减轻你的打鼾。”
“我记得你的手指在我脸上划过,后来我完全陶醉其中。”
“正常情况,我不可能去触摸一个陌生人的脸。”
方自归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这个秘密?”
“那时候我想表现得矜持一点。我还记得你醒过来以后说,觉得我面熟。我没觉得以前见过你,但是我确实觉得你,看上去很亲切,只是我没有告诉你。”
“后来我追得你好苦……那时候你不要那么矜持多好。”
云儿摇摇头,“那时候我觉得恐惧。”
“恐惧?”
“我周围有不少情侣因为分居两国分手了。我亲眼见过一个女留学生自杀,因为男友回国后向她提出了分手。而且那时候,我想毕业后留在德国工作,所以我害怕。”
“现在我的吸引力终于大过了德国的吸引力。”
“你知道吗?那天跟你在展会上偶遇后,我已经不知道为你哭过多少次了。感动,遗憾,后悔,失而复得的喜悦。”
“天呐,我的吸引力竟然如此之大了!”
“前几天我觉得,我要是不马上见到你,我怕自己会像林黛玉那样泪尽而亡。我要马上来到你身边,我要做你身上的那块玉,心动你的心动。”
“刚才和你接吻的时候,我心动得非常厉害。”
“我也是。”
“现在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哦,快告诉我。”
“你刚才用‘灵魂家族’这个词......事实上,就是在我们相识的那一天,我就觉得你是我的灵魂伴侣。而且……也是我前几天才想到的,这件事真是非常神奇。”
“什么事?”
“那一刻,我一下就爱上了你,是因为一瓶水。那一刻,我一下就不再爱前女友,也是因为一瓶水。”
“一瓶水?”
“我们相识那天,我们在法兰克福机场吃饭,你为了帮一个中国大妈买一瓶水,跟餐厅的德国女店员吵架。你吵架的时候,你拍桌子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可爱好美丽,一下子就爱上你了。后来,从我们分手到再次相遇的这两年多时间,我只谈过一次短暂的恋爱。我和她一起跟着车队穿越沙漠,结果在沙漠里出现了饮用水短缺,一个人一天只能喝一瓶水,谁知道我前女友偷偷拿了别人的水,被我发现了。我非常失望,跟她提出了分手,然后没过多久,我竟然就遇到了你。”
“可见我们就应该在一起。”
“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力量,在安排这一切。”
云儿沉默了一会儿,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剧本,编好的剧本,把这么多人的剧本凑在一起,才凑成了这个世界。”
方自归意味深长地说:“你和我的剧本,好像也凑得太精妙了。”
移动的风景变亮了,汽车从郊区驶入了城市。路边的几座楼房被灯光镶了个金边,楼顶的霓虹灯闪烁着蓝莹莹的光芒。路上的车子拥挤了起来,汇成了一股慢慢流淌的灯光洪流。 云儿说浦东联洋有一家非常好吃的泰国菜餐厅,执拗地要请方自归吃饭,说她家在浦东,所以应该她请客。方自归觉得让云儿请客简直是个笑话,但方自归还是在谁请客这个辩题的辩论上,输给了云儿。 在餐厅里点好了菜,云儿看着窗外说:“每年到了年底,我都会回忆一下过去,就觉得自己的心异常平静。”
方自归笑道:“做一下年终总结吗?”
云儿表情沉静地说:“我很怀念我在德国上大学的第一个冬天。下的厚厚的一层雪,踩在脚下‘吱吱’作响,周围一片安宁,静静地下雪,没有任何嘈杂声,只有我与我的那一份孤独。但是这以后,厄运就开始了。”
方自归收敛了笑容,“厄运?你经历过什么,要用这么沉重的一个词。”
“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真傻。”
方自归沉默着,有些担心地看着云儿。 “那个冬天过后,为了不让自己孤独,我就索性找了个中国男生陪自己,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
方自归心里一沉,想起应辉是信誓旦旦地做过担保,中国女留学生到了德国,一定会找个男人同居。看来……连特立独行的云儿也不能例外。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醒了过来,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真正的自己会被这个男人磨没有的。他情绪不好时,甚至会辱骂我虐待我,我最后下定决心跟他分手了。”
方自归突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云儿时,她脸上挂着朗朗的微笑,可是当自己与她在杜塞重逢时,她看起来是一种忧郁的气质,后来在跟她的QQ聊天中,觉得云儿有时候非常热烈,有时候又非常忧郁,甚至有时候非常悲伤。 “后来,我遇见了你,可是我觉得你太遥远了,当我开始和一个身边的德国人谈恋爱时,我只好跟你说分手了。”
方自归只觉得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妈妈一直反对我交外国男朋友,可那时候的我太自以为是,我没有听妈妈的话。”
方自归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找了一个德国人取代我?”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
“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上,把原委都说了啊。”
方自归这才想起来,收到那封云儿的分手信,自己只看了前几句,就因为失望至极,把那封电子邮件给删掉了。 “云儿……你和那个德国人住在一起?”
“嗯。”
“我去德国看你,你不是和艾伦住在一起吗?”
“那时候和在德国第一个男友已经结束了,和在德国的第二个男友还没有开始。”
“后来艾伦搬走了,那个德国人住进来?”
“不,是我搬走了。我住到男友家里,和他父母住在一起。其实我和他父母相处还不错,他父母都挺喜欢我的,只是我不喜欢他了,更谈不上爱他了。”
“也就是说,你大学没毕业,就住到你的德国男友家了?”
“嗯。可惜他只是喜欢我,而不爱我。他长得很帅,但没有上进心,不爱运动,属于一个宅男,也许还不够成熟,我就跟他分手了。后来我到了杜塞,又交了一个德国男友。”
此时,方自归觉得是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谁知道,这是一场更大的厄运。因为生活习惯和文化的差异,后来我们吃饭也吃不到一起,看电视也看不到一起,娱乐也娱乐不到一起,只是睡觉睡在一起。他只喜欢打游戏,他只需要我的肉体,他不需要我的灵魂,我们渐渐变得无话可说,我渐渐都对他没有了任何欲望。”
冬阴功汤和蟹肉粉丝端上来了,可是刚才已经感到饿了的方自归,此时已经毫无胃口。 “我意识到,我必须要牺牲我的文化才能和一个德国人一起长期生活,可是我不愿意。然后,我就遭到了他的冷暴力。他回到家就打游戏,他和我不说话,我在家里好像是个可有可无的没有思想的存在。冷暴力虽然没有肉眼可见的伤口,可是被伤害的心一直在慢慢地流血,这样一种关系,逐渐变成一场漫长的凌迟。”
方自归觉得心里非常难受,好像自己也是个被凌迟的对象。 “爸爸妈妈来杜塞看我,我们住的房子明明有一个空房间,可他要我爸爸妈妈住在酒店里。他们德国人觉得就应该这样。然后,我跟他分手了。然后,我抑郁了。有段时间,我都有了出家当尼姑的冲动。”
悲伤的方自归此时心想,她要说“没想到,转角再次遇到你”之类的话了,可云儿后来的话,更加出乎方自归的意料。 “结果,我自己过不了‘性’这一关。我知道我是个女孩子,我不应该说这个字,但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
此时的方自归虽然没有三观尽毁,差不多也毁了两观。 “你说什么?性?!”
“是。”
窗外凛冽的寒风好像穿透了玻璃,一阵阵侵袭胸膛上的肌肤,把滚烫的心冷却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