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透明玻璃花瓶里,有一枝带着几片绿叶的玫瑰。桌面已经被服务员收拾得干干净净,浅黄色的桌布上,只剩下两个已经空掉的白色咖啡杯。 “嗯,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方自归道。 “你不知道的是,我爸第二天就去学校了。”
尹颖说。 “干嘛?”
“调查你呀。”
方自归非常惊讶,睁大了眼睛,“这么夸张!”
“为这件事我爸去学校,我也挺生气的。但是,我也拦不住他对吧。后来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吗?”
方自归心想,高中班主任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刁难了我整整三年,但是……他并没有因为这件事为难过自己,“我记得……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啊,那就好,这样我就安心了。现在……我们要不要再各点一杯果汁?”
“好的。”
餐馆里又放了一遍《没那么简单》,还没有放完,两杯果汁端了上来。 “所以,你的座位是最后一排。”
尹颖道。 “是啊。”
“所以是靠近门的,门打开的。”
“门一直打开的啊。你中午来上课经过那道门,我老是不由自主被你的经过所唤醒,我就觉得邪门啦。”
尹颖笑道:“最后一排是超级娱乐区。”
方自归无可奈何道:“班主任看我不顺眼嘛。我这种坏同学,最好不要影响其他好同学,那我坐最后一排,一个人坐一桌。”
“那时的你,用怀表,喜欢穿立领的中山装,穿得像个五四青年一样……你们班主任怎么就不喜欢你啦?”
“梁子呢,是第一次期末考试结束后就结下了。那次,我大概考了班里二十几名,他就找我单独谈话,说中考成绩520分以上的,全年级四个班平均分,每个班只能分两三个。我是以520分以上的身份进来的,但是我没有起到520分以上的同学应该起的作用。”
“啊?原来是这样的。”
尹颖感叹,心想全年级三个理科班,怪不得一个班正好考上一个清华,原来他们的人设,都是事先规划过的。 “你看,今天我们一聊天,揭开了多少历史的谜团。”
“哈哈哈……” “后来又有别的事情。我上初中的时候有几个死党,一起玩一起跳霹雳舞的。跳霹雳舞嘛,他们都一个个穿得像小混混一样,有次他们在校门口等我,被班主任撞见了,他就以为我也是不良少年。再有其他一些事,总之,班主任对我很失望,大概是觉得我不可救药了,就把我扔到最后一排。”
“所以你就是去娱乐的,全班干嘛干嘛你在后面都能看到,而且外面走过的人,你可能都要看两眼。”
方自归手里捧着杯子,严肃地说:“我一般其他人不看,那时候就看你。”
“哈哈哈……” “别人我真不看!”
尹颖笑道:“这个太巧了。这种现象值得分析啊,也许就是脑电波之类的。”
方自归点点头,“绝对有!现在,我想揭开另外一个历史的谜团。我对你有心电感应,你对我有没有?”
尹颖微笑着,但是她摇摇头,“我没有。”
失望的情绪,从方自归心底里漫了上来。 方自归心想,原来自己的心电感应,像二极管一样是单向传递信号的。 喝了口果汁,方自归喃喃地说:“原来不是那样……你知道吗?我还为你写过诗。”
“你还写诗?”
“高中时,写过几百首,写了三个笔记本。其中有几首是为你写的。来BJ之前我就翻箱倒柜地找,结果只找到一本,里面只有八十四首了。我为你写的那几首,不幸全部在另外两本我找不到的本子里。”
“回去再好好找找。”
方自归摇摇头,“肯定找不到了。搬了好多次家,有些宝贵的东西就这样遗失了。但是有一首诗,我还记得开头的两句。”
尹颖笑道:“念来听听。”
“泪蒸发,往事被时间吹成粉末……现在,我把这首残诗送给你,因为它本来就是你的。”
“你想表达的是……” “这首诗的背景,是我听说你要搞个活动,你向校长请愿,校长不支持,还训了你一顿,然后你就哭了。”
尹颖放下手中的杯子,“啊!想起来了,是捐款!就是你们班女生宿舍里点蜡烛,导致火灾那回。我已经贴了筹款倡议书,也到各班收了钱,结果校长让退回。”
“当时写好诗不送给你,绝不是因为没胆量。问题在于,当时就处于一种呆萌状态,导致你非但不知道我为你写诗,甚至连我曾经写过诗都不知道。”
“哈哈,呆萌。”
“除了’呆萌’,还有更准确的词吗?但是,虽然‘呆萌’,看问题还是敏锐的。这首《泪蒸发》的立意,就是想说:人都会遇到挫折,可是将来回过头看,不过都是过眼云烟,所以是不必特别伤心的。想想,我十七岁时就有这个思路,思路还可以吧?”
“你还是那样,超级自信,胸怀大志的样子。”
“就是你痛哭后第二天,如果我把诗送给你,效果就比较好了。”
“可能觉得写出来,就送出去了。不是还有脑电波之类吗?” “我那时还就是这么以为的。”
尹颖微微一笑,绽放出散发着格桑花般光芒的两只酒窝,“谢谢你的诗。”
“不客气。”
“呀!”
尹颖惊呼一声,“已经过了三点了!”
尹颖赶紧去买单,方自归跟上去坚持要买单,说:“为了维护我国自古以来由男生买单的优良传统,这个单我来买。”
“不行!”
崇尚女权的尹颖义正辞严地予以拒绝,“这里是我的地盘!”
对于一个考不上北大的同学来说,方自归无法跟尹颖争地盘,无法,只好等尹颖买好单,两人便匆匆往校外走去。 与美国同学不同,从小就背九九表的尹颖同学飞快地计算出,这天聊了五个多小时,超过了高中三年与方自归聊天的时间总和。 “一聊起来,时间就过得好快。”
尹颖道。 “就像高中时在上学路上碰到那样。”
方自归笑着说。 两人是从高二开始聊天的,每次聊,都是两人上学路上偶遇后开始发生,走到校门口便结束。考虑到方自归高考填志愿前那段时间,总是躲着尹颖,两人聊了总计3.5个学期。由于方自归也时常骑自行车上学,所以方自归走路偶遇尹颖的次数不多,平均为每学期5次,而从尹颖家到校门口为15分钟,所以高中聊天时间<=(3.5x5x15)/60=4.375小时。 “今天一天把高中三年的天都聊了。”
尹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笑着对方自归说,不愧是当年的学霸。 在北大东门,尹颖很快等到了一辆出租车。尹颖快步走上去拉开车门,回眸一望,方自归立刻意识到,她的眼神里分明带着一些恋恋不舍。 “再见!”
“再见。”
黄色的出租车,消失在了滚滚的车流中,越来越远。 黄昏时分,坐在从BJ飞往上海的飞机上,方自归看着舷窗外舒展到天边的云彩,想着今天的尹颖。 在高空上往下看,方自归清清楚楚地看见被霞光从背后照射的那一团云彩的轮廓,红红的边,像一个扁扁的女式遮阳帽。 方自归暗自庆幸,幸好上午与尹颖刚刚相见的那一刻,自己没有想当然的真给她一个拥抱。 尹颖说做教师是清贫的,但方自归感觉到,她的人生是平静的,幸福的。她说老是跟老公吵架,其实也是夫妻日常生活中正常的摩擦,就像夫妻那种生活也有摩擦一样。 回忆这五个多小时几乎一刻不停的交流,方自归注意到,自己关心过尹颖大学时的爱情和这时的婚姻,而她,没有问过自己一句有关这方面的内容。方自归意识到,哪怕她说“再见”时的眼神里有一些恋恋不舍,哪怕她此时的心底里,有那么一点点多余的想法,自己这个数字二极管,也不应该像模拟运算放大器一样,把这一点点多余的想法进行功率放大,去影响人家平静、幸福的家庭生活。 来BJ之前,方自归心想,看来自己确实想得太多了。 错过就是错过了,这并不是谁的过错。高中时没有拉过她的手,此时还是没有拉,这也是完美的结局。 大学时,应辉暑假回老家,就在县城的街头偶遇过尹颖,然而方自归回老家就从来没有在狭窄的街道上遇到过她。在那一段时空,两人注定没有交集,也决定了现在不会有太多的交集,这就是缘分。 方自归撕了一片空姐给的面包放进嘴里,咀嚼着,用朦胧的眼睛望着从云层中摆脱出来的辉煌夺目的橘色太阳,脸上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