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应辉家宽大的阳台望出去,方自归看见远方的青山连绵起伏,那个据考证已有五千年历史的古城遗址,静静地睡在群山的脚下。 早春时节,没有太阳,没有风,没有阴影,没有飞翔的鸟儿,午后带着暖意的空气弥漫着春天的气息,闻到一种好像茉莉花的香味。田野中,一些等不及的花儿已经开放了,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让这块土地一天天越来越五彩斑斓。 一年前方自归来到应辉家和应辉聊起来,心里还满是绝望,而此时他的心情,却是在一片充满希望的田野上飘扬了。在瑞士取得销售突破后,方自归到欧洲乘胜追击,春节都没回家,又在德国和比利时实现了零的突破。从欧洲出差回来,方自归想起一年前智航师父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打算到东风寺还个愿,就提前一天来到了应辉家。 聊起刚刚过去的二零零八年,方自归和应辉都觉得非常魔幻。上半年,南方大雪灾、汶川八级大地震。下半年,BJ奥运会、神七上天、海峡两岸大三通。中国这一年来了一个过山车式的U形反转。 这一年,方自归个人也坐了一把过山车。 而应辉也将迎来他人生中的一个重大转变,第一次要创业了。因为业务需要,德国人计划把翻译公司在零九年内搬到BJ去,也希望做为公司总经理兼合伙人的应辉也搬到BJ去,但汪可心不愿离开老家杭州,应辉就决定跟公司好合好散,拿一笔赔偿金在杭州创业。当年为了从德国到中国,应辉跟前妻离婚,但应辉可不想为了从杭州到BJ,再离一次婚。看来,到了二十一世纪,从德国到中国的含金量,要远远高于从杭州到BJ的含金量,而从中国到德国是没什么含金量的,最多含铁量稍微高一些。 应辉端着茶,坐在绿意盎然种了十几盆花草,放眼望去视野开阔的大阳台上,笑着对方自归说:“当初下了很大决心回国还是对的。现在欧美那边的金融危机还在继续,我们这边儿还是蒸蒸日上,创业的机会比起欧美来好得多。”
方自归笑道:“咱们还好都觉醒得比较及时。”
“现在网上不是有一句调侃嘛,说十年前,西方经济学家说只有资本主义才能救中国,现在,西方经济学家纷纷表示,只有中国才能救资本主义。”
“哈哈哈……” 方自归大笑,笑得特别畅快,想起这次在欧洲出长差,是看到在欧洲媒体上,有西方经济学家呼吁中国对欧美金融市场施以援手。 历史进展到比较极端的状态时,历史也会非常玄幻。 “这让我想起六年前我在BJ和那几个老外的辩论。”
“哦,什么辩论?”
方自归就把他当年舌战众老外的情节给应辉做了分享,然后说:“他们不是说中国马上要崩溃嘛,后来,我就托我在美国上学时一起住拖车的室友帮我买了一本《即将崩溃的中国》。然后我一看,发现写书的这厮,就是个自以为了解中国但其实不了解中国的傻逼。后来一查才知道,这傻逼是个ABC,他没有在中国长期生活过,他没有在中国带过工作团队,他就凭他在美国生活、工作的经验对中国做判断,当然就傻逼了。而且呢,美国媒体号称客观公正,但是他们特别善于在讨论中国的时候,把美国国内的所有美国人带偏。他们其实就不懂中国。”
“老外对中国的误解和误判,不仅仅源于不了解,还有其他原因。”
应辉喝一口茶,“给你讲一个我的亲身经历,你就懂了。”
“还有其他原因?你说说呢。”
“在德国的时候,我有次和一个德国精英喝酒,就是那种上英美私立大学的德国人。那天踢球踢赢了特别高兴,精英给喝醉了,然后他跟我说,应,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们就是希望,到中国去,看到你们清朝时的长辫子;到韩国去,看到他们的高帽子;到非洲去,看到他们脸上都涂着油彩;到日本去,看到他们穿着笨重的和服。其实,应,我不希望看到你们的现代化,最好就是我来的时候,西装革履,口袋里面有钱和巧克力,我把巧克力拿出来一撒,你们所有的小孩子都来抢。”
方自归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明白了。”
“这是他们想要的感觉。说白了,现代化是属于他们的。所以要让外国人舒服,我们越是穷,越是怂,越是矬,他们越舒服。你中国发展快,绝不会让他们舒服的,他们就喜欢从负面的角度看中国。”
“老外误解中国,我认为还有传统的原因。我打工的时候不是老去瑞典嘛,我才知道,原来民主政治在瑞典已经有上千年历史了,这玩意儿在古代中国可从来没有过,所以我就明白,我在BJ遇到的那个瑞典记者,为什么对现代中国的评价这么负面。可是我们有我们的情况,我们已经苦苦追求了两千多年的大同世界,而且五四以后,西方经过一次经济危机和两次世界大战,也是一副惨象,只有社会主义还没有实践过,感觉挺有希望的,所以才被我们中国人真诚地接受了。只可惜《资本论》的理论体系有问题,搞得我们经济上走了一段时间弯路。”
“我在德国上学的时候,有段时间特无聊,我老去图书馆地下室看杂书。就在那段时间,我看了德文原版的《资本论》。”
“哇噻......看了以后有什么感想?”
应辉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一支烟,然后说:“我认为,不能说《资本论》全错了。任何一部著作,要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和经济环境下看,其实西方经济学界也把《资本论》放在一个很高的地位,不是说它的理论是正确的,而是因为有这本书的出现,西方的经济,包括劳资关系这部分,这一两百年就在做调整了。如果当时没有马克思一针见血地说,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那么现在西方这么好的社会保障体系,这么好的福利制度,都不会这么快地改进。”
方自归想一想,笑道:“我倒没想到这一点。我大学时参加演讲比赛,还批判过《资本论》。你说的这一点,确实有道理,以目前的技术条件,共产主义很难实现,因为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活太复杂了,如果人是简单的单细胞动物,也许能够实现。可是人太复杂了,就拿吃饭来说,国营的公共食堂一定是失败的。不过,技术在飞跃,我们也不能说茫茫无际的未来,也不能实现。”
应辉喷出一口烟圈,笑道:“我思想上也经历了几次起起伏伏。。比如曾经有段时间我很看不惯中国女留学生傍老外,这就是不成熟。现在回想起来很可笑,这种心态,其实就是表面上的自傲掩饰内心里的自卑。还是因为你内心不够强大。傍老外有什么关系呢?她愿意傍就去傍好了。”
“你的中庸之道,怎么理解?”
“比如说,完全计划经济已经被证明不行了,而完全市场经济也有问题,所以最有效率的,就好像我们现在这样,是市场加计划的混合经济。那么是市场多一点?还是计划多一点?要根据当下的实际情况不断调整,尽可能保持平衡,实现经济快速增长。”
方自归笑道:“确实要不断反思和调整。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一篇关于印度农业的文章,相当有意思,让我对土地公有制有了一个全新的看法。”
“什么新看法?”
“你知道吗?印度的土地虽然比中国肥沃,但印度的粮食亩产量长期以来只有中国的一半。”
“哦……印度怎么搞的?”
“最主要的原因,是印度的农业灌溉一靠天,就是下雨,二靠地,就是打井,他们没有像中国这样的引水灌溉体系。而造成这个结果,是因为印度土地私有,没人愿意在自家土地上,开条沟把水引到别人家田里去。所以中国的农业生产效率远高于印度。我以前对公有制是一种排斥的想法,真没想到过,公有制还有这样的妙用。”
“其实中国的高速公路网络能这么快建起来,土地公有制功不可没啊!”
“所以我现在有很多反思。科斯说,权利的界定是价值不消散的前提,但科斯没说权利必须是产权。其实权利也可以是使用权、租赁权、经营权等等。如果产权归国家,而使用权、租赁权界定清楚,也可以保证效率,也可以保证价值不损耗,比如土地承包责任制。按照这个理论,那些资源行业的国企由职业经理人来经营,如果技术和监管到位,也是可以搞得好的。这和我以前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在德国生活了八年,我思想上有两个转变。第一,我不接受任何洗脑的东西,好坏要有自己的思考;第二,就是如果有人说要在地面上建天堂,这人不是疯子就是骗子。现实中没有完美,如果想用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让一个社会进入到另一个社会,从此王子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是不可能的。只要我们走的大方向是对的,哪怕有挫折,你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一步一步的来,一步一步的走,一步一步的改革,物质生活越来越好的同时,追求精神生活的逐步提升,中国不会比西方差。”
这一晚入睡之前,方自归躺在应辉家客人房里的大床上胡思乱想,觉得这真是一个变化剧烈的时代。 以应辉的性格,方自归从来不会以为他会去创业,而他居然也要去创业了。